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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充满戒备的大力支持——张之洞与戊戌变法(一)

 经史博物馆 2021-07-20

张之洞

    张之洞担任两江总督期间,家庭遭遇过一次意外的不幸。1895年10月,次子仁抵达南京,夜半在督署内行走,谁知竟堕入园池,溺水而死。仁是张之洞的爱子,去年11月刚刚迎娶吴大澂的女儿,此次专程赶来看望父亲,不料喜极而悲。张之洞陷入巨大的悲痛当中,茶饭不思。

得到这个消息,张之洞的亲信无不担忧,想尽办法减少张之洞的痛苦。没几日,梁鼎芬从湖北来信,信中云:

比闻公伤悼不已,敬念无既。今思一排遣之法:长素健谈,可以终日相对。计每日午后,案牍少清,早饭共食,使之发挥中西之学,近时士夫之论,使人心开。……壶公前辈左右,鼎芬顿首。

信中的“壶公前辈”即指张之洞,“壶公”是张之洞的别号。

梁鼎芬向张之洞所推荐的健谈之人长素,正是维新派首领康有为。

梁鼎芬与康有为是故交。早在张之洞任两广总督时,康有为即受梁鼎芬推荐,拜见过张之洞。交谈之中,康有为的斐然文采博得张之洞的好感。如今,康有为已非昔日布衣,1895年4月签订的《马关条约》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强烈反对,5月,康有为联合在京参加会试的千余名举人上书清政府,要求拒和、迁都、变法。康有为之名遂举世皆知。即使帝师翁同龢,也不惜自低身份,亲往康有为住处会面,促膝深谈。

1895年9月,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联络帝党官僚在京师成立强学会,以宣传变法为宗旨,号召四方起而图强,从而更进一步展开政治活动。由于强学会是从甲午烽火、不平等条约的耻辱中站出来的,其主张为软弱的中国带来新的希望。因此,虽然它在萌芽阶段并没有多大实力,但势头强劲,引领风气。各方人士趋之若骛。除帝党官僚积极支持外,后党及其他势力也渗入其中,密切观察着它的动向。

与张之洞有密切关联的是,他的长子仁权,得意门生杨锐,均是强学会的发起人。同时,在维新派议设北京强学会时,张之洞捐五千金以示赞助。正因为此,张之洞赫然以一个“维新大员”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

当时,强学会的影响主要是在北方。要想成为一个影响全国的组织,还有待于南方的普遍认同。所以,康有为随时准备着到南方谋求发展。他想到的首要事情,就是要面见南方的领袖人物张之洞,获取支持。只要这位在南方政坛一呼百应的巨人能进一步大力支持,维新派的主张便可以马上在南方广袤的土地上风行,维新派的主张才可以真正地传播四海,并有实质性地发展。而张之洞也正有进一步了解维新派的意图,他已隐隐地觉得,维新派将不可避免地要在中国历史上掀起巨浪,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将这支力量收为己用,则“整顿乾坤”的大志或许能够实现。所以,他一听康有为有意来访,不由得精神一振,渐渐从丧子之痛中摆脱出来。

康有为

11月1日,康有为来到了南京。张之洞盛情款待,特安排梁鼎芬及因事在宁的侍读学士黄绍箕陪同,设宴为之接风。黄绍箕是张之洞清流好友黄体芳的儿子,康有为第一封得以呈递给光绪皇帝的上书,就是在他的帮助下促成上达的。

四人开怀畅饮,谈笑风生。康有为极善言辞,又通禅理,粲花妙论,人人解颐。谈及甲午政事时,康有为一敛笑容,表露出与张之洞同样的忧国忧民之情;谈及变法图强时,二人均欣慰地发现,彼此间有许多观点竟不谋而合。当然,也有重大的分歧,但康有为因借助于张之洞,不愿在首次交谈中产生争论,所以有些话题便很巧妙地转移了。考虑到张之洞丧子不久的郁闷心情,康有为在言谈中不时夸赞张之洞的政绩乃天下人有目共睹,使张之洞受用不浅。梁鼎芬、黄绍箕也都是饱学之士,刻意为总督解忧,所以尽捡张之洞喜欢的话讲。一席宴下来,张之洞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之后,康有为在南京盘桓了二十余日。张之洞每隔一日必举宴款待。两人常促膝深谈,连宵达旦。康有为乘机将自己要在上海开办强学会的想法提出,请张之洞支持。张之洞慨然允诺,答应拨款1500两,作为创办经费。又让康有为代他起草《上海强学会序》,他亲自署名。此外还让黄绍箕、梁鼎芬遍邀僚属名士报名入会。

在张之洞的大力支持下,上海强学会从成立到发展相当迅猛。18961月正式成立,张謇、蒯光典、陈三立等江南名士和江浙维新派几乎尽入其中,其锐气锋芒竟强于京师强学会。

不过,从强学会成立伊始,张之洞即深怀戒备之心。在与康有为的交谈中,张之洞对其变法革新观点多有赞同处,但对其持有的今文公羊学理论极端厌恶,多次劝说康有为放弃“孔子改制”说。康有为在这一点上却坚执己见,不愿妥协。甚至宣称:“孔子改制,大道也,岂为一两江总督供养而易其所学。”这使得二人从合作一开始便隐藏着巨大的分歧。

那么,何为“孔子改制”说?为什么它会使张康二人产生如此巨大的隔阂?这应从传统学术的两大学派古文经学、今文经学说起。

古文经学着重儒经的名物典章训诂,特别强调从文字训释入手,阐明经义。其学理考究,缜密笃实,学风则朴实平易,极重注疏工夫。重视《春秋左氏传》,反对《春秋公羊传》。

今文经学则十分推崇《春秋公羊传》,不注重对经学的注疏,甚至不拘泥于经史。喜欢阐发经学的微言大义,学风常流于荒诞、空疏,常有阴阳迷信等提法。

两大学派的争议肇始于汉代,直至晚清,仍势如水火。

张之洞是古文经学的大家,自幼跟随韩超、吕文节等老师,苦读经文,有很深的经学底子。学风纯正,重注疏,重义理,厌恶荒诞不实之学风。对于孔子,他认为那是伟大的史学家,其“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五经是其记录下的历史资料。对于今文经学,张之洞向来深恶痛绝。

康有为则是晚清今文经学派中的佼佼者。他受今文经学家廖平的影响,认为“传经只有一公羊”,非常推崇《春秋公羊传》。他的著述不特别注重史实,阐发引申经义时,有时不惜抹杀证据,或者屈解证据,以达到经义为我所用的目的。在他的观点中,《春秋》等儒经皆孔子为托古改制而作,并不是什么完全真实的历史资料。

康有为采取的是完全经世的思想。他认为,为革新变法,有必要借助孔子的大旗,制定托古改制的理论。所以,在后来所写的《孔子改制考》中,其主要内容是以所假托的孔子学说为根据,以为凡西洋近世所有的民主政治与民权思想,均为中国所固有,中国如在此时实行西方式的民主制度,其实是在发扬孔子的遗制。这种说法被许多人看作洪水猛兽。幸亏此书刊行时已到了1897年,否则,是否会出现张康二人的合作,实在难说。

正因为双方所持的理论基础有差异,所以张之洞从合作之初,便抱着利用和戒备两种心理。当康有为在报端刊载的赞助发起人名单中列上张之洞的名字后,张之洞马上要求删去。

上海强学会的机关报是《强学报》。张之洞本意要让汪康年主办。康有为却反其道而行之,调弟子徐勤、何树龄任《强学报》的主笔。徐、何二人按照康有为的吩咐,在第一期《强学报》封面公然大书“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置于“光绪二十一年”之前。

封建中国一直以皇帝纪年为正朔,从来不敢有丝毫冒犯。而维新派此举,显然有意以此暗寓康有为借孔子“托古改制”之意,实为惊世骇俗之举,有冒“不奉今王之正朔”的灭族大祸之危险。不仅如此,创刊号中还发表《孔子纪年说》一文,鼓吹孔子纪年,倡导“光大维新”、“变革新法”,还公开表明开设议院的主张。张之洞一看到这些,脸色大变,赶紧急令黄绍箕、梁鼎芬等人干涉。

上海强学会虽由康有为主持,《强学报》主笔也由维新派人士担任,但由于张之洞的门生故旧充斥其中,这就使张之洞具备足以绝对控制的能力。因此,他看到《强学报》第一期就有大违自己心意的内容,便暗中指使,处处掣肘。

正在此时,京城传来京师强学会被弹劾被取缔的消息。

何以势头正旺,并有翁同龢、李鸿藻等重臣为后援的京师强学会,会突遭查封。张之洞通过在京耳目得知:原来是由于得罪李鸿章的缘故。李鸿章在京师强学会成立时,也想入会博取声誉,但由于他签署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名声堕落,强学会竟拒绝了他的入会要求。李鸿章恼羞成怒,扬言:“若辈与我过不去,我倒要看看他们做得成官吗?”于是指使其儿女亲家御使杨崇伊上疏弹劾,奏称:“强学会私立会党,将开处士横议之风”,要求查封该会。此奏折通过特殊渠道上达慈禧太后手中,慈禧横加干涉,强迫光绪帝下谕取缔京师强学会。

张之洞不愿因上海强学会而影响自己的仕途,于是即刻取缔上海强学会,并电告上海各报:“强学会报章未经同人商议,遽行发刻,内有廷寄及孔子卒后一条,皆不合。现时各人星散,此报不刊,此会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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