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自打它们正式和读者见面时，就有了自己的灵性，它们在作者个人意志的安排中成了打通人类情感的精灵，无论你属于何种文化背景，你总能找到与自己契合的点，这里有作者的妙笔生花，也有人类共情的天下大同。 石黑一雄的文字最有这样的特点，他是日裔英国人，很小就来到英国生活。在东西方文化背景的共同滋养下，逐渐长成一位打通世界文化壁垒的超级文豪。他并不是一位高产作家，七部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集构成了他的创作过程，而《长日将尽》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一经问世就获得了西方文学的最高奖项——布克奖。  同为文化背景复杂的印度裔英国作家奈保尔，他的创作更多的是关心在他国求生存的印度人别扭且苦闷的生活，《米格尔街》全书都透露出绝望的气氛，书中的人时刻想要逃离。阅读奈保尔是需要先研究他的文化背景的，否则读出的就是一片混乱。 与奈保尔不同，石黑一雄的作品更具有包容性，随便拿他的作品读，都不会有阻滞的绝望。这是因为他的文学追求是，超越文化和语言的界限的国际化写作，能对任何文化背景下的人都产生意义。 石黑一雄起初的两部作品《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都是对日本的意淫，而《长日将尽》是他第一次抛离日本题材，而纯粹的写西方的故事，虽然写的是一位英国老管家一生的职业故事，但我不难从中看出石黑一雄是在借英国独有的职业人生传达对时间、记忆和自我欺骗的表达。  1956年7月，这是石黑一雄设定的小说开始时间，在现实历史中，此时的英国爆发了苏伊士运河危机。苏伊士运河沟通欧洲和亚洲的贸易往来，英国需要对其拥有绝对控制权，于是英国对埃及发起军事行动。最终的结局是在美苏的政治干预下，英国失去了苏伊士运河。 如此，这个时间是对英国国力日薄西山的一种象征，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在两次世界大战的清洗后，逐渐从历史的主舞台上走下来，我在阴郁气氛的笼罩中，读出小说主人公史蒂文斯悲剧命运的气息，有种奄奄一息的悲怆感。  有时，我常对英国人的绅士派头与贵族礼仪感兴趣，认为那衣冠楚楚与彬彬有礼是人类美的一种表达，可当我真正读完《长日将尽》后，对英国绅士对情感的压抑感到不寒而栗。也许，给人性松开一道枷锁，会让人生更趋于感性的完美。  英国管家的执念造成人伦的丧失极端的情绪自控导致人性的扭曲史蒂文斯心中对管家的职业，有个笃定的想法：
由此，我能理解史蒂文斯的职业尊严，他把管家这个职业当作神明一样信仰，那不是平庸者可以触碰的领域。而他所认定管家的基本素养就是极度的隐忍，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也是英国人共有的民族性格。 但是，这种性格正是史蒂文斯人生悲剧的根源。  英国管家不是中国账房先生，他们具有高度的职业信仰，甚至从主仆的关系中独立出来。他们熟知各种贵族社交礼仪，对红酒、美食、着装拥有丰富的知识，他们被称为“绅士中的绅士，贵族中的贵族”。 史蒂文斯的管家信仰与父辈是不同的，老史蒂文斯更看重主人的贵族身份，主人是公爵还是男爵，都影响他们的职业荣誉感。而史蒂文斯更看重主人的道德境界，他所侍奉的达林顿勋爵是道德高尚，具有极强贵族自尊的人，至少他是这么认为。发生在达林顿勋爵家中的两次会谈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着欧洲局势，他认为作为达林顿勋爵的管家，也是对世界人民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或许，英国管家为主人“熨报纸”的行为在有些读者看来有些过分教条了，甚至有点可笑。我却感受到史蒂文斯的竭忠尽心，而且那一丝不苟的态度不正是情绪压抑过分的严谨吗？ 史蒂文斯在六天的旅行中回忆起了他三十年职业生涯中的两次高光时刻，其实，经过仔细的品味和咀嚼，我从中也挖出了悲剧的味道。  1923年3月，达林顿勋爵在家中召开影响国际局势的会议，史蒂文斯面对“高朋满座，胜友如云”，他心里明白这是他职业生涯的重要时刻，全力以赴都属于言语上的苍白，他必须要给予各界名流最周到的服务，不辜负主人对自己的信任。 这场国际会议主要讨论《凡尔赛和约》中对德国制裁的问题，达林顿勋爵想要在各方世界权力代表的斡旋中，缓和法国和德国的矛盾。 史蒂文斯这样描述达林顿勋爵的行为：爵爷是个高尚的人，在战场上，德国人是他的敌人，但真正的绅士是在战胜对手后，给予对方足够的宽容。因此，出于对主人道德的敬佩，他甘愿献出一切，包括人伦中亲情。 就在那场会议上，史蒂文斯将身患重病的父亲安置在小阁楼里，奄奄一息的父亲只能由肯顿小姐一人照料，而他还在尽职尽责的服务各界名流。史蒂文斯平静且有条不紊地完成着自己的职责，举手投足都是温文尔雅，繁文缛节在他的行动里不会有分毫差错。  然而，他对职业的坚守，让他错过了与父亲在人间的最后一面，当他在宴会上得知父亲的死讯时，他不但没有悲伤，反而在心中升起了一种职业的成就感，似乎父亲成为了他管家生涯中的献祭，藉由父亲的死，促成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石黑一雄如此处理小说的情节，在我看来是有些残忍的，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冷血到将亲人献祭，可以对人理常伦视而不见。史蒂文斯对情感的压抑让我读到脊背发凉的可怕，英国人崇尚礼仪和虚荣到变态的地步，在这段情节中构成了反讽。 于是，那彬彬有礼的接待背后，应该有悲凉的嘶吼，在心底的寂静会在未来人生的某一刻反噬。  亲手埋葬爱情后的自欺在“长日将尽”时，忏悔蹉跎一生1922年，达林顿勋爵府上来了一名年轻的女管家肯顿小姐，她做事风风火火，麻利干练，性格率真可爱，起初在工作中和史蒂文斯还有各种小摩擦。就像所有小说中类似的男女关系，到最后都会成为一对欢喜冤家。渐渐地，二人生出了一种安静而甜腻情感。 然而，凭借我的阅读直觉，史蒂文斯极度隐忍压抑的性格，最终会把这段姻缘葬送。  1936年，英德领导人在爵爷府上秘密会晤，史蒂文斯敏锐地察觉这是他职业生涯的再次升华。 达林顿勋爵安排德国纳粹与英国首相见面，他坚信这是为了维护世界和平，坚守正义，结果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希特勒的工具。 有人连夜赶来阻止会谈，并警告史蒂文斯说：
 史蒂文斯的职业命运在彼时发生了大转折，更可悲的是，当晚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爱情。 肯顿小姐来告诉他，自己已经接受了别人的求婚，即将远嫁他乡，史蒂文斯只是彬彬有礼地表示祝贺，再没作出什么回应。其实肯顿小姐向他规划自己的未来，是希望史蒂文斯能够留住她，然而，在对自己表示祝贺后，他又迫不及待的去工作了。 说来，史蒂文斯对肯顿小姐的情感是真实的，简单地祝贺完全出于英国人那变态的压抑情感，小说中有一段细节，读起来让我椎心泣血，伤感至极：
 对于史蒂文斯的职业尊严，就像是铁塔的三角结构一样稳定，但牺牲的却是丰富而有血肉的人生，他是一座精准的时钟，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位置，周而复始，毫厘不爽。他至今还相信错过父亲的死是正确的选择，而埋葬爱情也会是一种职业生涯中伟大的表达。 随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达林顿勋爵安排的密会东窗事发，爵爷选择自杀，勋爵府被卖给了一个美国新兴富豪法拉戴，整部小说的情节像一部失控的汽车，全力地向前冲，而史蒂文斯的职业人生也急转直下，那曾经自豪的贵族派头，在新主人那里被否定，他变成了一个彷徨不知所措的英国管家。 在史蒂文斯六天的旅行里，肯顿小姐给予了她最后且致命的一击。他本以为肯顿小姐还会对自己留有一些情愫，但得到的回应全然不是想象的那样。
肯顿小姐对丈夫的爱成为了撕破史蒂文斯管家面具的真实，这个世界全然不是他主观臆想的那样，一切职业上的荣誉感和成就感都是自己虚伪的自以为是。 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是遗憾，失去肯顿小姐的爱情是悲伤，而即使是那个高尚的达林顿勋爵，其实也就是个种族主义者，他曾经开除了两名犹太仆人，这也是他亲近的德国的原因之一。史蒂文斯终于爆发出巨大而真实的情感：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傍晚是温和的，然而那最后一抹的美好事实上预示着一天的终结，面对长日将尽的一刻，卸下伪装，迎接所有的真实却能将史蒂文斯一生信仰的基石打碎，这是何等的悲凉与落寞。 写在最后：人生的旅途总会面对各种选择，而自己每一次坚定的选择都是自以为的正确，在连续笃定地选择背后是否有一条真诚的人生信条，这是不确定的。人生的悲剧种种，都是由此产生，我所坚守的是否真的有意义，而在生命落幕时又能否嫣然一笑，都是未知之数。 或许，读《长日将尽》能是一次不错的人生体验，蹉跎的一生不仅能让我悲伤，也使我暂时休息片刻，回望来时路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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