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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文学•评论】曾令琪/四川/曲声儿倒也风流——萧自熙先生散曲创作之美学解读

 曾令琪西南文学 2021-07-25
西南文学·评论


——微刊总第1475期—— 

  作家简介

  曾令琪,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理事,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主席,孔子学院·孔子美术馆客座教授,四川省社科院特约研究员,中外散文诗学会四川分会副主席,赵义山先生及门弟子,贾平凹先生关门弟子,《西南文学》杂志总编。
曲声儿倒也风流
——萧自熙先生散曲创作之美学解读 

    

  笔者是散曲的外行,对萧自熙先生的了解,最早缘于校对我的恩师赵公义山先生《斜出斋韵语集》,偶然读到《双调·凌波仙·吊萧自熙先生并序》:

  自熙先生,余忘年友也。先生字剑岚,笔名磐石剑岚。别号风光富有翁、不漏天蜗居主人、负行窝先生、舔笔叟,其室名不漏天蜗居。余识先生,先见其文,后见其人与曲。其文,似无特别可称,其人其曲,则有令人心悸而魄动者。其人,蜷曲一陋室,风雨时有不蔽,不以为苦;薄微仅供三餐,家无余财,不以为贫;怀才不遇,为俗世遗忘,不以为意;先生独乐者,曲而已也。先生似达,似狷,似隐,乐天知命,徜徉逍遥于锦江河畔一孤独老者也。其曲,自书者饶性情,写时者寓感愤,赠答者见衷肠,忧思嗟叹,苦乐悲凄,又分明一性情中人也。昌黎曾云:“不平则鸣。”先生以曲鸣,当有不平者耶?何以其人又温雅平和如此耶?抑或不平之气,既发之于曲,而心境遂归于坦荡平静者欤?倘如是,则先生当以心性为曲,以躯命为曲者也!先生病一目,因戏称独眼儿;病一耳,又戏称独耳朵;病一腿,又戏称独脚儿;每饭,一人食,又戏称独食客;常年一人,别无伴侣,又戏称独居叟;因谑称“五独俱全”。先生嗜酒,每餐必饮,然饮无多,亦不至醉。余偶往拜,则对饮一二杯。相与言,则无一而非曲也。如先生者,谓之曲痴可也。数年间,余获先生所赠,积四十余首,因牵于俗务,心不得闲,回赠者十无一二。今闻噩耗,愧悔甚矣!展玩旧赐,见墨痕历历,笔势苍然,点画之动,仿佛其举手投足。然则,先生之神情语态,即永在案头矣,余又何悲!因作凌波仙】吊之。

  衰残贫病五独全,陋室蜗居百意宽,玲珑曲作千夫羡。负行窝不漏天,舔笔叟磐石剑岚。巴国鹃声细,蜀江月影圆,唤曲魂万水千山。

  由此,对萧先生“五独俱全”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得知萧自熙先生(1931—2008)是四川资中人,与笔者是同乡,更由于笔者搜集、研读、整理资中人、文之故,遂对萧先生及其作品开始留意起来。今因缘际会,参加中国散曲研究会这次活动,因撰此文,对萧先生的散曲创作,进行一番初步的美学解读,请各位专家指教。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本文的标题“曲声儿倒也风流”,出自萧自熙先生自己的《中吕满庭芳·返里三》(1993年3月7日):

  “拜拜”!激流,从归故里,懒上高楼。蹉跎半世诗词瘦,倦鸟白头。咱不想文章泰斗,曲声儿倒也风流。谁参透,归牛路口,一步一摇头?

  本文的四个小标题的主句,也分别出自萧先生的曲子。

  一、捉蟹捞虾,行坐由咱——崇尚自由的幽默天性

  说来非常遗憾,作为同乡,笔者对萧先生的家世知之甚少;询之四川资中文化界的一些人士,也没有人了解萧先生更多,至少目前还没能寻访到更多的情况。萧先生一生淡泊,在散曲圈子外声名不显;加之晚年孤独,从其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与故乡资中的联系也少之又少。因此,我们现在只能从他的一些曲坛好友、门生弟子的有关点滴回忆中,从他自己的一些散曲作品中,还原某些事实,解读某些理念,探询某些思想,了解某些创作。这样的还原、解读、探询,是否就能做到真正的了解,尚待更多的资料来印证。但个人觉得,应该是有益的。

  众所周知,散曲是一种不同于诗、词的另外一种重要的韵语体式,有着自己的特点。但在阅读学习诗词曲的过程中,笔者感到,从作家本体论的角度看,散曲也有与诗、词相同、相通的一些地方。那就是——作品的风格,除了受到文学创作本身的一些因素的影响而外,还可能受到作家性格的深度影响。换一句通俗的话说,就是一个作家的性格,在作品中往往能较为充分地展示出来。诗、词、曲三者之中,曲表现尤甚。毕竟,“诗庄词媚”,诗似乎是“庙堂之音”,词多一点“个人之乐”;相比之下,散曲更多的是“松边弄水,月下敲门”(张可久《【黄钟】人月圆·山中书事兴》)那种雅俗共赏的“市井之语”。

  萧自熙先生的散曲,很多都在表现他对自由的崇尚、对精神独立的追求、对逍遥自在生活的一种满足。试看《【黄钟】刮地风·农家》(1998年8月31日):

  春种秋收夏吃瓜,捉蟹捞虾;乐时饮酒闷时茶,行坐由咱。风光无价,拥来檐下;嚷着做诗歌,赖着当图画。宫中府里衙,高楼别墅家,倒不及钓叟莲娃。

  这首曲以“农家”为题,写尽春夏秋三季的农家之乐。春种秋收,农闲时光,捉蟹捞虾,饮酒品茶。这种乐,不同于高堂华屋之下的那种所谓“闲适”与“恬淡”,而是彻彻底底的放松与毫无羁绊的自由。作者于是乎感叹:宫中府里衙,高楼别墅家,倒不及钓叟莲娃。就算是大内皇宫、官府官衙,或者高楼别墅、富贵人家,也不及这种乐之一毫半分。“钓叟莲娃”一词,令人不禁联想到柳永《望海潮》之“嘻嘻钓叟莲娃”,什么“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什么“醉听箫鼓,吟赏烟霞”,统统纳入麾下,既扩充了此曲的容量,也让一首小曲顿时于俚俗之中充满雅致,跃上了雅俗共赏的境界。

  在萧自熙先生的《散曲全集》中,这样的作品还很多。

  比如《【黄钟】红锦袍·独居贫叟》(1999年8月18日):

  那老子度春秋宿洞穴,饮清泉缸自接,望清辉石缝裂。苦读书养气节,勤打坐炼无邪。招来遍野霞光,抖落满身云雾,朝着钓鱼矶独去也。

  再比如《【仙吕】寄生草·和增桓兄《寄生草》,罗汉肚》(2001年5月10日):

  撑船肚,广似湖。盛村歌俚曲诗词赋,共粗茶淡饭油盐醋,酿今欢昨乐纯真趣,春花吟罢又秋枫,不知愁闷为何物!

  王季思先生《曲不曲》一文中,比较词曲差别“词曲而曲直词敛而曲散词婉约而曲奔放词凝重而曲骏快词蕴藉含蓄而曲淋漓尽致以六义言则词多用比兴而曲多用赋

  萧自熙先生这几首曲,看似写农家、写别人、和友人,实则写自己——抒自己之志、叙自己之乐、言自己之趣。可以说,作者的性格与作者的作品,有机地合二为一。作者通过“捉蟹捞虾,行坐由咱”的散淡、豪迈与旷达,将作者那种崇尚自由的幽默天性,那种“不知愁闷为何物”的积极乐观,那种本之自然的风趣、纯真,呈现在读者面前,独居老者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增强了曲子的感染力。明人王骥德《曲律·杂论》说:“晋人言'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为渐近自然。吾谓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读萧先生的曲,在亲切、平和之中,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二、青山滴翠山坡下,黄莺引调葡萄架——简洁素朴的白描手法

  阅读萧先生的曲作,感觉他非常擅用白描。

  大家知道,诗有六义,即风、雅、颂、赋、比、兴。这一传统,一直在主流的诗词创作中得到继承、延续和发扬。其实,从创作的手法而言,《诗经》以来的中国文学传统,还有“白描”一说。

  白描原是中国画的一种技法、一个术语。在描绘花卉、人物、翎毛之时,仅仅几笔,墨线勾勒,不着颜色,而人物、花卉、翎毛即毕肖矣。文学上借用这一术语,将其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即用最简练的文字,刻画出鲜明、生动的人物、动物、景物。此即鲁迅先生《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所谓“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无卖弄”是也。在诗词中,这也是常常使用的表现手法。

  如大家耳熟能详的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一首,即大量使用白描的手法。将其“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天性,“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悔恨,“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感叹,“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亲切,“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喜悦,表达得自然本真,味道纯正。唐诗、宋词、元曲中,也不乏白描手法的运用。诸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石孝友《卜算子》)、“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之类,无不如此。

  萧自熙先生的散曲,运用白描手法的地方甚多。如《【正宫】塞鸿秋·春日游兴》(1998年1月26日):

  怎青山滴翠山坡下,陪黄莺引调葡萄架?有彩虹化谱偷偷挂,教灼桃缄口羞言价。咱逢景象新,欲效渔樵话,怕东风把渔樵推入丹青画。

  这首曲,没有具体地描绘外在的景物如何如何美丽如画,而都是如简笔画一般略略勾勒,寥寥几笔,即将所赏之景,所爱之物,悉数纳入笔底。给读者一幅青山滴翠、桃花妖娆、黄莺啼叫、彩虹高挂的画面。结句“怕东风把渔樵推入丹青画”,正话反说,以心理活动的方式,将这个画面感极强的春日之景大大夸奖一番,让读者随作者而目悦心赏。

  再比如《【双调】蟾宫曲·蜗庐即景二》(1996年1月19日):

  词温曲暖蜗房,远处云山,近处池塘。招惹霞光,时牵时引,迎送春阳。佳宾至浓荫蔽窗,自平衡自解炎凉。三截泡姜,五片香肠,一盏浊醪,酿就诗香。

  这首曲子,全用白描写就。如同一幅中国画,有远景、中景、近景,也如同电影中的镜头,有推、有拉,有全景、有局部。“三截泡姜,五片香肠,一盏浊醪”还不是太神奇,结句的“酿就诗香”却让全曲一下子神采顿生,作者自家环境的简陋、饭菜的简单,与佳宾相逢的喜悦、相知的得意,于简洁素朴之中,跃然纸上,令读者心生向往。明末的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总结说:“善道景者,绝去形容,略加点缀;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在散曲的创作中,运用白描写景,更有利于表达人物的思想情感;运用白描写人,则可以直逼人物的灵魂。

  萧自熙先生真情注于外物,挚意泻于毫端,其白描手法的运用,平淡质直,品而味醇。白描主要用简练素朴的文字,抓住对象的特征,简笔勾勒,描摹形象,抒发感情,而不重词藻的修饰与环境的渲染和烘托。但正如苏东坡论陶渊明诗所说:“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与其他创作手法相比,白描的效果是“外枯中膏”,自有其独特的价值。

  三、情真志不穷,歌朗精神旺——活泼跳动的俚语运用

  散曲之兴,与宋代的社会、经济的发展分不开,更与元代统治者的统治理念、施政方式有莫大的关系。可以说,散曲的兴起是在中国俗文学兴起的大背景之下完成的。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李修生先生在《元散曲通论初版序》中指出:“散曲是俗文学兴起的产物。中国俗文学的发展至宋代有了长足的发展,至宋和金的末期,俗文学更成为文坛的新盟主。

  那么,散曲的“俗”体现在哪些方面呢?笔者看来,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颠覆”:

  其一,句法句式上对诗词的颠覆。灵活多变、伸缩自如的句式,特别是可加衬字的用法,是诗、词不能相比拟的。古代诗歌的句法几乎是固定的,词虽然是所谓“长短句”,但不能加衬字。而曲的句式比词更活泼,衬字的使用,让曲子改变了诗歌那种整齐划一的单调,也比词更加口语化、通俗化,更加诙谐、活泼、俚趣横生。

  其二,语言运用上对诗词的颠覆。口语化、散文化的语言运用,以俗为尚的创作风气,是曲的一大特征。诗、词讲究典雅、工整,含蓄、蕴藉,使事用典都有自己的一些要求,而曲则讲究语言口语化、散文化。诗、词中尽量要避免的一些俗人、俗事、俗物,在散曲创作中却被大量使用。

  其三,情感表达上对诗词的颠覆。诗、词创作中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欲说还休”,在散曲创作中是没有市场的;代之而起的,是酣畅淋漓、明白直露的表达方式。诗、词唯恐不“隐”,而散曲唯恐不“显”。这种差别,只要一读散曲,立即可知。

  萧自熙先生的散曲,圆熟地使用活泼跳动的俚语,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正宫】塞鸿秋·自勉兼醒世》(1995年8月15日):

  也不羡古山庄得宝藏金猫像,也不学耍唇枪汉宰相将人烫;也不慕温馨床宠狗胖王孙样,也不想寒水乡争鹬蚌疯魔杖。情真志不穷,歌朗精神旺。我自有泡生姜豆瓣酱添食量。

  在这首曲子里,萧先生不羡慕宝藏金猫,不羡慕温馨的大床、胖胖的宠物狗,不想与别人在名与利上“鹬蚌相争”,更不想学习靠耍嘴皮而谋求高位厚禄的“汉宰相”,特别是不学习他“烫”人的伎俩。——顺便说一句,这里的“烫”字,估计只有西南官话区的云、贵、川、渝的人,才能较为准确地把握其意蕴。——萧先生将我们四川人日常生活中须臾不可缺的“泡生姜”、“豆瓣酱”都写入其中,足见其语言“俚”到家、“俗”到家了。但正是因为这些俚俗之言的熟练使用,作者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之志”,表达得令人敬佩而仰视。

  再比如《【正宫】醉太平·安度晚年》(1998年8月6日):

  才高座低,自有天机。人生本是梦中棋,谁知就里?倒不如图山图水图林地,哼歌哼曲哼川戏,钓风钓月钓涟漪。这日子神仙过的!

  “天机”是不可泄露的。人生如棋,万事都想开一些。“图山图水图林地,哼歌哼曲哼川戏,钓风钓月钓涟漪”,这样的日子,真是神仙也难比!如果从修辞的角度讲,“钓风钓月钓涟漪”,可谓有通感之妙,而且画面感极强。读到这首曲的时候,我竟痴痴地想:这样的句子,亏萧先生是怎么想出来的!

  走笔至此,我不由得想起赵义山先生《斜出斋韵语集》中的一组曲:

双调·寿阳曲(四首)

负心怨(代人作)

  你也曾情儿切,你也曾心儿热,你也曾甜言蜜语一大叠,你也曾偎偎靠靠危楼同望西窗月。说撒手转身割舍。

  不信你性儿倔,不信你心儿铁,不信你种下相思又锄绝,不信你汪汪眼泪山盟海誓是虚设。薄情的负心天灭!

  你心儿乖离,我心儿泣血,染透愁肠寸寸裂。这都是痴情的人儿自寻烦恼自作孽。痛煞煞的心肝儿好难割舍!

  你心儿有别,我心儿呜咽,直等到星儿歪了月儿斜。闻声却又是风弄叶。我把你这断人肠的哥儿从今儿而舍!

  赵先生这四首曲,与前面所举萧先生的两首,有异曲同工之妙。相比较而言,萧先生之曲语言稍微内敛一点,赵先生之曲语言热烈奔放。但共同的特点都是通俗明快,节奏跳荡,情真意切,感染力强。

  关于散曲创作中的俗语问题,赵义山先生在《元散曲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3月第一版)第四章《元散曲的特征》第二节“元散曲的语言”中,特别强调:

  从语言运用上看,拿曲和诗词相比,可以说是诗庄、词媚、曲俗,即诗之语庄雅、词之语婉媚、曲之语通俗。……这些“俗”的语言,不仅为元曲广泛运用,而且成为曲语的一大特色,并成为元曲幽默诙谐之“曲趣”的主要构成因素。……从具体的语言成分上看,元曲语言的俗不仅表现在多市语方言,而且还表现在多用寻常口语。清黄周星《制曲枝语》云:“曲之体无他,不过八字尽之,曰:少引圣籍,多发天然而已。

  可见,元散曲的众多作品和萧先生、赵先生等曲界学人的散曲创作实践证明,“少引圣籍,多发天然”,的确是散曲创作的不二法门。

  四、虚言里面藏欺诈,腰间口袋添肥大——鞭辟入里的批判价值

  萧自熙先生幼年贫苦,早年坎坷,晚年病残。但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能通过曲子表达出来。义山师《双调·凌波仙·吊萧自熙先生并序》的“序”中说:“先生似达,似狷,似隐,乐天知命,徜徉逍遥于锦江河畔一孤独老者也。其曲,自书者饶性情,写时者寓感愤,赠答者见衷肠,忧思嗟叹,苦乐悲凄,又分明一性情中人也。”基于赵先生对萧先生的了解,“自书者饶性情,写时者寓感愤,赠答者见衷肠”的概括,应该是准确的。阅读萧先生的散曲,我们也能感受到他那颗正直的心。惟其如此,他的曲子,对社会上的一些丑陋、丑恶,是“零容忍”的;只要为他所见、所知,触动了他正直的良心,他必行之于曲,表达自己的讽刺、爱憎和批判。

  比如《【正宫】塞鸿秋·电视透视三》(1996年12月25日):

  骄奢淫逸王孙状,吃喝玩乐翻新样;婚丧嫁娶超时尚,妻儿老小人人胖。三朝费万金,道是穷酸像。全都记的公家账!

  1985年,美国媒体文化研究者、批判家尼尔·波兹曼出版了一本书,也是他的媒介批评三部曲之一,书名叫做《娱乐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波兹曼认为,电视声像逐渐取代书写语言而引起的媒介危机,应当引起警惕。最近三十年来,“娱乐至死”的现象,在我们的电视、报刊、尤其在后来兴起的互联网上,铺天盖地。萧先生这首曲子的写作时间是1996年末,那个时候这种现象还不是太突出。但“见微知著”,萧先生透过“骄奢淫逸”“吃喝玩乐”的表象,看到的是“三朝费万金”那种奢侈享乐之风的盛行,特别是这一切“全都记的公家账”,这不由不让作者愤慨顿生。全曲没有一个字眼直接表达作者的态度,但传统文化中“骄奢淫逸”“吃喝玩乐”这些词汇自身有一定的感情色彩,曲子结句犹如点睛之笔,末尾一个惊叹号,将作者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不言之言”,更加的发人深思。

  现在看来,萧先生当年的“殷忧”,是具有一定的前瞻性的。“靡费太多,侵渔太众,上下相蒙,隐忍不言”(语出光绪21年乙未科状元、四川资中人骆成骧《殿试策》),这是执政的大忌,应当引起警惕。同为四川资中人,我相信萧先生对骆公的《殿试策》是熟悉的,萧先生抚今追昔,写成此曲,除了表达自身的情感,恐怕也有“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的意思在内。

  再比如《【仙吕】寄生草·王霸广告》(1998年1月10日):

  货中王低廉价,品中霸年货佳,又道是经商为的他人嫁。看究竟虚言里面藏欺诈,腰间口袋添肥大。近些年春秋战国有魂来,若不然缘何广告多王霸?

  此曲先是列举多种社会怪象,然后画出那些自诩“为人作嫁”的不良商人“虚言里面藏欺诈”的嘴脸,将其“腰间口袋添肥大”的终极目的和盘托出。最后,以问句作结,作者不加评论,而论断自生,似国画中的留白,给读者留下不尽的思考。

  要知道,在充斥荧屏的电视广告中,什么“王”啊、“霸”啊,“帝”啊、“皇”啊,真可谓多如牛毛。很可惜,23年前萧先生所批判的为春秋战国招魂的现象,不仅没有遭到禁止,还愈演愈烈,现如今,走出了荧屏,泛滥到了商场、店铺、甚至住宅小区的命名。似乎非此不足以“上档次”、不足以“炫富”、不足以“震撼人心”。在此曲写后23年的今天,萧先生的“感愤”之作,仍有其特殊的现实意义、特殊的警世价值。

  我们再看一首《【正宫】塞鸿秋·我与他三》(1997年11月1日):

  我曲儿诗儿唇儿舌儿卖一生清清白白的唱,遇人儿面儿兽儿心儿上一次弯弯拐拐的当;他手儿指儿珠儿盘儿算一笔狡狡猾猾的账,弄眉儿眼儿身儿腰儿现一副欺欺诈诈的像。我堂堂正正生;他切切悲悲丧,有枪儿弹儿声儿韵儿送一回轰轰烈烈的葬。

  读到萧先生这首曲,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元人刘庭信的《双调·折桂令·忆别》(原三首,下引其一、其二)。

  想人生最苦离别。三个字细细分开,凄凄凉凉无了无歇。别字儿半晌痴呆,离字儿一时拆散,苦字儿两下里堆叠。他那里鞍儿马儿身子儿劣怯,我这里眉曼脸脑儿乜斜。侧着头叫一声行者,阁着泪说一句听者,得官时先报期程,丢丢抹抹远远的迎接。

  想人生最苦离别,唱到阳关,休唱三叠。急煎煎抹泪揉眵,意迟迟揉腮揽耳,呆答孩闭藏舌。隋儿分儿你心里记者,病儿痛儿我身上添些,家儿活儿既是抛撇,书儿信儿是必休绝,花儿草儿打听得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

  这两首曲,一连串地叠用“儿”这个词缀,增强了曲子的跳动感,造成一种特别的圆熟感、特殊的音韵美。

  刘庭信的曲子,抒写个人的悲苦,表达“欢欢喜喜盼的他回来,凄凄凉凉老了人也”(其三)的情感,可谓一幅自画像;萧先生此曲,直抒胸臆,描写世间的狡猾、欺诈,批判的是“人面兽心”(“人儿面儿兽儿心儿”),表达的是自己“清清白白”的为人与为学。不仅如此,萧先生还有一个“预测”,那就是——正直的人终将堂堂正正地生,而搞邪魔外道的人,必将“切切悲悲丧”,“有枪儿弹儿声儿韵儿送一回轰轰烈烈的葬”。一正一反,反差强烈,作者憎爱分明的情感与态度表现得异常的旗帜鲜明,痛快淋漓。

  总体而言,萧自熙先生对一些丑陋、丑恶的社会现象进行讽刺、批判的时候,常常采用列举现象、生发联想、提出疑问、引起思考的方法。由于他密切地关注着社会的变化,密切关注着国家、民族的命运,密切地关注着有关民生,所以,社会生活中哪怕出现些微的变化,他都能很快感知,并迅速地以散曲的形式表现出来。因爱之弥切,所以情之弥烈,故以衰残贫病之躯,独处蜗居之陋,写出了众多的佳作。由此可知,一个正直、善良的读书人,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绝不能“躲进小楼成一统”,闭门造车;一定要密切关注社会、经济、政治方方面面的变化。惟其如此,其作品才会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具有较大的社会意义、社会价值,不至于沦为文化快餐。

结 语

  说来非常惭愧,我的恩师赵公义山先生是中国散曲泰斗,我本人却因为长期从事专业文学创作的缘故,对散曲知之甚少,至今仍然站在散曲的门外。这一篇小文,既不是、也不能对萧自熙先生的散曲创作进行学术的分析,而是从美学的角度试着进行一点解剖,写出自己阅读萧先生散曲的一点粗浅体会,管窥蠡测,谬误之处肯定很多,敬请各位专家指教。

  萧自熙先生一代学人,散曲大家,可惜,圈子之外,生前无闻,身后寂寞。但他那“含笑花,吹口笛”(《【南吕】四块玉·自熙写真》,1998年4月22日)的乐观精神,他那“酷爱诗,懒爱愁,偏爱走”(同前)的幽默个性,他那“隐于野、隐于诗、隐于蜗庐、隐于曲乡”(丁淑梅、李东东语)的学人风范,可以预见,在未来的日子里必将影响更多的文学爱好者。

  2021年6月5—7日,于成都长乐居

  参考资料:

  《散曲全集》,萧自熙著,天地出版社,2003年11月第一版。

  《元散曲通论》(修订本),赵义山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

  《论萧自熙先生的散曲创作》,作者:丁淑美、李东东,《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二期。

  《黄峨与萧自熙的散曲创作》,作者:王金星刘琼英,《中华文化论坛》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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