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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英华】曲声儿倒也风流——萧自熙先生散曲创作之美学解读‖曾令琪

 方志四川 2022-03-26

本文载《巴蜀史志》2022年第1期


曲声儿倒也风流

萧自熙先生散曲创作之美学解读

曾令琪

 对萧自熙先生的了解,最早缘于校读赵义山先生《斜出斋韵语集》中的《双调·凌波仙·吊萧自熙先生并序》:

 自熙先生,余忘年友也……先生病一目,因戏称独眼儿;病一耳,又戏称独耳朵;病一腿,又戏称独脚儿;每饭,一人食,又戏称独食客;常年一人,别无伴侣,又戏称独居叟;因谑称“五独俱全”。先生嗜酒,每餐必饮,然饮无多,亦不至醉。余偶往拜,则对饮一二杯。相与言,则无一而非曲也。如先生者,谓之曲痴可也。数年间,余获先生所赠,积四十余首,因牵于俗务,心不得闲,回赠者十无一二。今闻噩耗,愧悔甚矣!展玩旧赐,见墨痕历历,笔势苍然,点画之动,仿佛其举手投足。然则,先生之神情语态,即永在案头矣,余又何悲!因作《凌波仙》吊之。

 衰残贫病五独全,陋室蜗居百意宽,玲珑曲作千夫羡。负行窝不漏天,舔笔叟磐石剑岚。巴国鹃声细,蜀江月影圆,唤曲魂万水千山。

 由此,对萧先生“五独俱全”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也得知萧自熙先生(1931—2008)是四川资中人,与我是同乡;更由于我搜集、研读、整理资中人、文之故,遂对萧先生及其作品开始留意起来。本文标题“曲声儿倒也风流”,出自萧自熙先生自己的《【中吕】满庭芳·返里三》(1993年3月7日);本文4个小标题的主句,也分别出自萧先生的曲子。







一、捉蟹捞虾,行坐由咱——崇尚自由的幽默天性

 众所周知,散曲是一种不同于诗、词的另外一种重要的韵语体式,有着自己的特点。但在阅读学习诗词曲过程中,从作家本体论角度看,散曲也有与诗、词相同、相通之处,那就是作品的风格。除受到文学创作本身一些因素影响外,还可能受作家性格的深度影响。通俗点说,就是一个作家的性格,在作品中往往能较为充分地展示出来。诗、词、曲三者之中,曲表现尤甚。毕竟,“诗庄词媚”,诗似乎是“庙堂之音”,词多一点“个人之乐”;相比之下,散曲更多是“松边弄水,月下敲门”(张可久《【黄钟】人月圆·山中书事兴》)那种雅俗共赏的“市井之语”。

 萧自熙先生的散曲,很多都表现出他对自由的崇尚、对精神独立的追求、对逍遥自在生活的一种满足。试看《【黄钟】刮地风·农家》(1998年8月31日):

 春种秋收夏吃瓜,捉蟹捞虾;乐时饮酒闷时茶,行坐由咱。风光无价,拥来檐下;嚷着做诗歌,赖着当图画。宫中府里衙,高楼别墅家,倒不及钓叟莲娃。

 这首曲以“农家”为题,写尽春夏秋三季的农家之乐。春种秋收,农闲时光,捉蟹捞虾,饮酒品茶。这种乐,不同于高堂华屋之下的那种所谓“闲适”与“恬淡”,而是彻彻底底的放松与毫无羁绊的自由。作者于是感叹:宫中府里衙,高楼别墅家,倒不及钓叟莲娃。就算是大内皇宫、官府官衙,或高楼别墅、富贵人家,也不及这种乐之一毫半分。“钓叟莲娃”一词,令人不禁联想到柳永《望海潮》之“嘻嘻钓叟莲娃”,什么“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什么“醉听箫鼓,吟赏烟霞”,统统纳入麾下,既扩充此曲容量,也让一首小曲顿时于俚俗之中充满雅致,跃上雅俗共赏的境界。

 在萧自熙先生的《散曲全集》中,这样的作品还很多。

 王季思先生在《曲不曲》一文中,比较了词曲的差别:“词曲而曲直,词敛而曲散,词婉约而曲奔放,词凝重而曲骏快,词蕴藉含蓄而曲淋漓尽致。以六义言,则词多用比兴而曲多用赋。”

 萧自熙先生那些曲,作者的性格与作者的作品,有机地合二为一。作者通过“捉蟹捞虾,行坐由咱”的散淡、豪迈与旷达,将其崇尚自由的幽默天性、“不知愁闷为何物”的积极乐观以及本之自然的风趣、纯真,呈现在读者面前,独居老者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增强了曲子的感染力。明人王骥德《曲律·杂论》说:“晋人言'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为渐近自然。吾谓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读萧先生的曲,在亲切、平和之中,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二、青山滴翠山坡下,黄莺引调葡萄架——简洁素朴的白描手法

 阅读萧先生的曲作,感觉他非常擅用白描。

 白描原是中国画的一种技法、一个术语。在描绘花卉、人物、翎毛时,仅仅几笔,墨线勾勒,不着颜色,而人物、花卉、翎毛即毕肖矣。文学上借用这一术语,将其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即用最简练的文字,刻画出鲜明、生动的人物、动物、景物。此即鲁迅先生《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所谓“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无卖弄”是也。

 在诗词中,这也是常常使用的表现手法。如大家耳熟能详的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即大量使用白描手法,将其“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天性、“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悔恨、“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感叹、“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亲切、“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喜悦,表达得自然本真、味道纯正。唐诗、宋词、元曲中,也不乏白描手法的运用。诸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石孝友《卜算子》)、“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之类,无不如此。

 萧自熙先生的散曲,运用白描手法之处甚多。如《【正宫】塞鸿秋·春日游兴》(1998年1月26日):

 怎青山滴翠山坡下,陪黄莺引调葡萄架?有彩虹化谱偷偷挂,教灼桃缄口羞言价。咱逢景象新,欲效渔樵话,怕东风把渔樵推入丹青画。

 这首曲,没有具体描绘外在的景物如何美丽如画,而都是如简笔画一般略略勾勒;寥寥几笔,即将所赏之景、所爱之物,悉数纳入笔底,给读者一幅青山滴翠、桃花妖娆、黄莺啼叫、彩虹高挂的画面。结句“怕东风把渔樵推入丹青画”,正话反说,以心理活动的方式,将这个画面感极强的春日之景大大夸奖一番,让读者随作者而目悦心赏。

 明末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总结说:“善道景者,绝去形容,略加点缀;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在散曲创作中,运用白描写景,更有利于表达人物思想情感;运用白描写人,则可直逼人物灵魂。萧自熙先生真情注于外物、挚意泻于毫端,其白描手法的运用,平淡质直,品而味醇。白描主要用简练素朴的文字,抓住对象的特征,简笔勾勒、描摹形象、抒发感情,而不重词藻的修饰与环境的渲染和烘托。但正如苏东坡论陶渊明诗所说:“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与其他创作手法相比,白描的效果是“外枯中膏”,自有其独特价值。







三、情真志不穷,歌朗精神旺——活泼跳动的俚语运用  

 可以说,散曲的兴起是在中国俗文学兴起的大背景下完成。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李修生先生在《元散曲通论初版序》中指出:“散曲是俗文学兴起的产物。中国俗文学的发展至宋代有了长足的发展,至宋和金的末期,俗文学更成为文坛的新盟主。”

 那么,散曲的“俗”体现在哪些方面呢?在我看来,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颠覆”:

 其一,句法句式上对诗词的颠覆。灵活多变、伸缩自如的句式,特别是可加衬字的用法,是诗、词不能相比拟的。古代诗歌的句法几乎是固定的,词虽是所谓“长短句”,但不能加衬字。而曲的句式比词更活泼,衬字的使用,让曲子改变了诗歌那种整齐划一的单调,也比词更加口语化、通俗化,更加诙谐、活泼、俚趣横生。

 其二,语言运用上对诗词的颠覆。口语化、散文化的语言运用,以俗为尚的创作风气,是曲的一大特征。诗、词讲究典雅、工整,含蓄、蕴藉,使事用典都有自己的一些要求,而曲则讲究语言口语化、散文化。诗、词中尽量要避免的一些俗人、俗事、俗物,在散曲创作中却被大量使用。

 其三,情感表达上对诗词的颠覆。诗、词创作中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欲说还休”,在散曲创作中没有市场;代之而起的,是酣畅淋漓、明白直露的表达方式。诗、词唯恐不“隐”,而散曲唯恐不“显”。这种差别,只要一读散曲,立即可知。

 萧自熙先生的散曲,圆熟地使用活泼跳动的俚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正宫】塞鸿秋·自勉兼醒世》(1995年8月15日):

 也不羡古山庄得宝藏金猫像,也不学耍唇枪汉宰相将人烫;也不慕温馨床宠狗胖王孙样,也不想寒水乡争鹬蚌疯魔杖。情真志不穷,歌朗精神旺。我自有泡生姜豆瓣酱添食量。

 在这首曲子里,萧先生不羡慕宝藏金猫,不羡慕温馨的大床、胖胖的宠物狗,不想与别人在名与利上“鹬蚌相争”,更不想学习靠耍嘴皮而谋求高位厚禄的“汉宰相”,尤其是不学其“烫”人的伎俩(这里的“烫”字,估计只有西南官话区的云、贵、川、渝之人,才能较为准确地把握其意蕴)。萧先生将我们四川人日常生活中须臾不可或缺的“泡生姜”“豆瓣酱”都写入其中,足见其语言“俚”到家、“俗”到家。但正因这些俚俗之言的熟练使用,作者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之志”,表达得令人敬佩而仰视。

 再如《【正宫】醉太平·安度晚年》(1998年8月6日):

 才高座低,自有天机。人生本是梦中棋,谁知就里?倒不如图山图水图林地,哼歌哼曲哼川戏,钓风钓月钓涟漪。这日子神仙过的!

 “天机”不可泄露。人生如棋,万事都想开一些。“图山图水图林地,哼歌哼曲哼川戏,钓风钓月钓涟漪”,这样的日子,真是神仙也难比!如果从修辞的角度讲,“钓风钓月钓涟漪”,可谓有通感之妙,且画面感极强。读到这首曲的时候,我竟痴痴地想:这样的句子,亏萧先生是怎么想出来的!







四、虚言里面藏欺诈,腰间口袋添肥大——鞭辟入里的批判价值  

 萧自熙先生幼年贫苦,早年坎坷,晚年病残。但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能通过曲子表达出来。义山师《双调·凌波仙·吊萧自熙先生并序》的“序”中说:“先生似达,似狷,似隐,乐天知命,徜徉逍遥于锦江河畔一孤独老者也。其曲,自书者饶性情,写时者寓感愤,赠答者见衷肠,忧思嗟叹,苦乐悲凄,又分明一性情中人也。”基于赵先生对萧先生的了解,“自书者饶性情,写时者寓感愤,赠答者见衷肠”的概括,应是准确。阅读萧先生的散曲,我们也能感受到他那颗正直的心。惟其如此,他的曲子,对社会上的一些丑陋、丑恶,是“零容忍”;只要为他所见、所知,触动他正直的良心,他必行之于曲,表达自己的讽刺、爱憎和批判。

 如《【正宫】塞鸿秋·电视透视三》(1996年12月25日):

 骄奢淫逸王孙状,吃喝玩乐翻新样;婚丧嫁娶超时尚,妻儿老小人人胖。三朝费万金,道是穷酸像。全都记的公家账!

 1985年,美国媒体文化研究者、批判家尼尔·波兹曼出版了一本书,也是其媒介批评三部曲之一,书名《娱乐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波兹曼认为,电视声像逐渐取代书写语言而引起的媒介危机,应引起警惕。最近30年来,“娱乐至死”现象,在我们的电视、报刊,尤其在后来兴起的互联网上,铺天盖地。萧先生这首曲子的写作时间是1996年末,那时这种现象还不太突出。但“见微知著”,萧先生透过“骄奢淫逸”“吃喝玩乐”的表象,看到“三朝费万金”那种奢侈享乐之风的盛行,特别是这一切“全都记的公家账”,这不由不让作者愤慨顿生。全曲没有一个字眼直接表达作者的态度,但传统文化中“骄奢淫逸”“吃喝玩乐”这些词汇自身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曲子结句犹如点睛之笔,末尾一个惊叹号,将作者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不言之言”,更加发人深思。

 现在看来,萧先生当年的“殷忧”,具有一定前瞻性。“靡费太多,侵渔太众,上下相蒙,隐忍不言”(语出清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科状元、四川资中人骆成骧《殿试策》),这是执政大忌,应引起警惕。同为四川资中人,我相信萧先生对骆公的《殿试策》是熟悉的。萧先生抚今追昔,写成此曲,除表达自身情感,恐怕也有“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的意思在内。







结语  

 萧自熙先生一代学人,散曲大家,可惜,圈子之外,生前无闻,身后寂寞。但他那“含笑花,吹口笛”(《【南吕】四块玉·自熙写真》,1998年4月22日)的乐观精神、“酷爱诗,懒爱愁,偏爱走”(同前)的幽默个性、“隐于野、隐于诗、隐于蜗庐、隐于曲乡”(丁淑梅、李东东语)的学人风范必将影响更多的文学爱好者。

本文载《巴蜀史志》2022年第1期

作者简介

 曾令琪,中华辞赋家联合会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理事,四川省社科院特约研究员,孔子学院孔子美术馆客座教授,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外散文诗学会四川分会副主席,《西南文学》杂志总编,贾平凹先生关门弟子。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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