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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鲁迅生日,我们再谈谈《鲁迅全集》

 胡洪侠 2021-08-02

到现在我都相信不同年龄读鲁迅作品感觉完全不同,我相信年龄越大越读得到鲁迅的真精神真气韵。许多当年背诵过考试过的“主题思想”后来都发现是“误读”,许多现在读出来的呐喊与绝望当年竟然从没见过踪影。我承认,鲁迅是我阅读地图上永远存在的时隐时现的高峰,避不开,绕不过,登顶却又非常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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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1985年吧,也是一个冬天,我去北京社科院去看当年的同事,他说他结婚了,太太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对了,”他说,“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好极了,我太太可以搞到内部价,是不是来一套?”我当然想要一套,可是内部价也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说我还是去读“文革”期间的单行本吧,一本一本的小册子,机关资料室里多得很。
    我这一代人喜欢鲁迅是从中学就开始了的:哪个年级的语文课本里都有他的杂文或小说;“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是作文本上经常出现的名言;和同学骂架骂了“叛徒”还不过瘾就加上一句“乏走狗”;《祝福》里的鞭炮声和祥林嫂的求告声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孔乙己“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是需要鼓足一番勇气才可以去行动的纲领;《伤逝》里的爱情要许多年以后才明白;《狂人日记》里“救救孩子”的呼喊则是早早就在自己的生活中激起了回声,仿佛全世界的孩子都救完了为什么偏偏剩下了自己……。
九十年代初深圳图书馆书店里放在柜顶上的那套《鲁迅全集》又在看着我了。我还是想了想每月的工资,发现可以不再犹豫了,是不是内部价已经关系不大了,很干脆地买下。黄木岗临时住宅区铁皮顶的“公寓”里,读《全集》却读不出当年背诵课文的感觉,也读不出翻单行本的激动和快乐,只有愤怒,还有失眠。到现在我都相信不同年龄读鲁迅作品感觉完全不同,我相信年龄越大越读得到鲁迅的真精神真气韵。许多当年背诵过考试过的“主题思想”后来都发现是“误读”,许多现在读出来的呐喊与绝望当年竟然从没见过踪影。我承认,鲁迅是我阅读地图上永远存在的时隐时现的高峰,避不开,绕不过,登顶却又非常不容易。“其实,”我对朋友说,“我们或许是越老才越喜欢鲁迅吧,反正我是这样。”朋友伸出大拇指说:“我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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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鲁迅全集》出版了,我正等着哪天逛书店时装作不经意地和这套书相遇,再实现一次二十年前的愿望,重温十几年前终于抱得《全集》归的那番豪情。不料我的“碟王”朋友不给我这个机会。他早早预定了几套新版《全集》,电话里说必须要送我一套。我明明记得他多次宣称不喜欢鲁迅的,看着他提着重重的一包书歪歪斜斜晃到了涮羊肉的桌前,我猛然明白其实鲁迅早就是植在他心里的一个无从摆脱的梦幻,如今梦醒梦碎还是梦依然是梦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一锅羊肉,一帮朋友,一套《鲁迅全集》:那天的深圳该是暖冬。      
多亏书房里有沙发,沙发边上有茶几,不然,如何能舒舒服服斜倚在沙发一角,看看左边的1981年版《鲁迅全集》,再看看右边的新版《鲁迅全集》?新老两套书相隔二十多年,我刹那间有个疑问:它们自己,在我的书房里相遇,是不是能互相认得出来?它们算是什么关系呢?该是一个人吧,岁月流逝,韶华已老,全仗新时代有层出不尽的整容美容术,自己终可以在暌隔多年后见到一个全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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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新版是比老版丰满多了:老版16卷,新版增加了两卷;增添了新发现的鲁迅佚文24篇;增添了新发现的佚信18封;收入了《两地书》原信68封;收入了《答增田涉问信件集录》约10万字;还大量增补和修改了旧版的注释文字。
    老版的《鲁迅全集》,硬版精装,布面书脊,外套暗竖纹淡黄厚护封,铅印,正文与注释的版式、字体、字号已相当妥帖,照片和手迹的印制质量也堪称上乘,算是一套当年的“精品书”。听说《鲁迅全集》要出新版时,我就暗暗地想,书的内容难以有大的突破了,书的整体设计水平一定要达到新的高度才好:护封不一定很厚,但是该用特种纸,千万不能太光滑;护封的颜色不一定很重,但一定不能太浅白;精装的封面一定要全部是布面的,如果是粗麻就更好;现在的纸业多发达啊,正文用纸可再坚韧些,但千万不要太白,尤其不要惨白;最好每册书恢复使用原来的硬纸函套,好保存,避风尘;照片和手迹不一定太多,但起码要印清楚,不宜一味地虚张声势……从哪个角度讲,《鲁迅全集》都应该是艺术品了,应该是可以收藏的了。
    可是,没有硬纸函套,没用粗麻封面;护封还是很厚,硬得莽撞草率,而且太光滑了,颜色太没有根基了;正文用纸质量提高,可是太白了,太滑了;倒是用了全布面精装,书脊设计略胜以往,手感不错,可是……可是正文前的照片竟然印得还不如原来的层次清晰,像一层黑白的雾,漂浮在滑滑的纸面上。正文的版式也不如原来的张弛有度,文字墨色和纸张若即若离……电脑照排的光与电时代,书的印制设计水平真的就拼不过铅与火的印刷时代?
对对对,重要的是内容,书籍设计可以讲究,但是不必太讲究。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也没错啊。怎么着你也不应该在书箱外面套那么一个颜色、质料、样式无一不拙劣的旅行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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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鲁迅作品现在终于成了很“私人化”的事情,而为《鲁迅全集》编写注释,则俨然成了专家的公共学问。鲁迅的作品,白纸黑字俱在,变化的是读者,不变的是作品,而《鲁迅全集》的注释,数十年间则是变了又变。或者可以说,《鲁迅全集》的文化意义在作品,文献意义则在注释。时代不同,对同一条目的解释面貌也各异,轻者一人多面,重者大相径庭,南辕北辙。我们于是可以在《鲁迅全集》的注释中体会时代风云变幻,在正文的周边和背后,去体察史实真相的逐渐清晰,和评判标准的与时俱变。常说“功夫在诗外”,我们读《鲁迅全集》,也越来越“功夫在集外”了。
    新版《鲁迅全集》的注释较以往版本又有很大变化,读全集的乐趣也就因此凭空增加了不少。我把1981年的旧版和2005年的新版堆在一起对读,结果读杂文变得像读侦探小说,常常是为一个不怎么相干的词汇,在时空隧道里来回穿梭,在注释异同中左右跳跃。
    在“梁实秋”一条中,我发现的是汉字词汇感情色彩的分寸实在丰富,拿捏起来着实不易。关于梁实秋的身份,新版增加了“作家”和“翻译家”两个称谓,这当然是实事求是的增补。旧版说梁是“美国新人文主义者白璧德的追随者”,新版则将“追随者”改成了“学生”,可见当时用“追随者”是语含贬义的。不过今天的“追随者”已经不含贬义了吧,连“走狗”一词不都成了褒义词了?君不见,一众喜欢王小波的人都争着做王小波的“门下走狗”呢。
    注释中的词汇之变易,见证的都是风气变向、视角转动,火气不是那么大了,心态显得平和多了。“国家主义派分子”改成了“国家主义成员”,“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成了“抗日战争时期担任伪职”,“国民党政客”一变而为“国民党要职”,“消极浪漫主义诗人”就剩了“诗人”,对鲁迅的“攻击”则改成了“讥讽”。不再说《林黛玉日记》的内容“庸俗拙劣”了,不再说尼采是“超人哲学”的鼓吹者,不再说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右翼代表人物”了,不再说新月社是“以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核心,先是依靠北洋军阀,后转而投靠国民党的文学和政治团体”了。可是,英国大文豪约翰孙的介绍中,“名流”上面的引号还是没有拿掉:是说他是反动“名流”,还是说他的“名流”是骗来的?稍微有些英国文学常识的人,谁敢说约翰孙不是真正的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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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三闲集》中有《在钟楼上》一文,其中提到拉狄克的一句话:“在一个最大的社会改变的时代,文学家不能做旁观者!”鲁迅说拉狄克的话是为了叶遂宁和梭波里的自杀而发的。关于叶遂宁,旧版《鲁迅全集》的注释是:
    叶遂宁,通译叶赛宁,苏联诗人。他以描写宗法制度下农村田园生活的抒情诗著称,作品多流露忧郁情调,曾参加资产阶级意象派文学团体。十月革命后向往革命,写过一些赞扬革命的诗如《苏维埃俄罗斯》等,但革命后陷入苦闷,终于自杀。
    新版注释除了将“意象派文学团体”前面的“资产阶级”拿掉外,其余一仍其旧,但是我觉得还是有不妥之处,比如叶赛宁真的是自杀的吗?这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至今各种说法并存,怎么可以言之凿凿地认定他就是自杀?
    如果苏俄文学专家高莽先生参与这一注释,他就不会说得这么肯定了。他的随笔集《灵魂的归宿》中有一篇《自缢之迷》,说的正是叶赛宁。苏联建国初期,不少人不承认叶赛宁是诗人,说他是“流氓”、“酒鬼”、“悲观主义者”、“颓废分子”等等,可是,“叶赛宁从来不予否认,相反,”高莽先生写道,“他甚至以诗作为解剖刀,剖析自己灵魂深处的污秽,当众清算不光彩的历史。”他决定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躲到涅瓦河畔的白夜之城,都准备写作新的作品了,可是谁能料到,他在阿格勒泰旅馆仅仅住了四天,5号房间就成了他生命的终点。“报上宣布他是'自缢而死’”,高莽似乎不太相信,“是自缢还是他杀?几十年过去了,媒介对此仍在争论不休。他留下一首血写的诗,向朋友告别。那朋友是谁?”
    《叶赛宁书信集》的中文译者顾蕴璞也不认为叶赛宁是自杀,他在译序中说,近年来,不断有人认为叶赛宁并非死于自杀,而是亡于他杀,理由是他的创作和言论“背离并干扰了当政者的方针”,可是至今评论界尚未正式更改原有的结论。“但就我所译叶赛宁书信含有的某些信息在我身上所产生的直感而言,新的结论更符合生活的逻辑。”顾蕴璞说。
    叶赛宁自杀一事疑点甚多,诗人的祖国都还没有最终定论,我们实在不必急于判定他死亡的根由。那条注释的最后一句应该这么写:据传革命后陷入苦闷而自杀,但近年来俄罗斯学界对此多有争议,也有人认为是他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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