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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围作品 | 杨桂玫:雨湿心绪

 昵称76496706 2021-08-08

都说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而我,清明一近,心魂不是欲断而是纠结成团,湿漉漉地堵着胸口,堵得鼻子也酸酸的,一样湿漉漉的。二十五年前那一幕早已定格存档,总在清明前的绵绵细雨中刷新。

在一个上年末下年初,父母相继去世,那一年清明扫新墓。家乡风俗,扫新墓需提前,避开清明当天熙熙攘攘的场面。凄风寒雨中,脚下是泥泞山路,我和弟弟两人,都二十刚出头。只有我们两人,在茂密杂乱的草木中穿行。

我的身心与天地草木,彼此一身淋漓;周遭风吹雨淋,如泣如诉。抬手往脸上一抹,擦去的何止雨水?

是啊!记忆中童年里的清明,我是那么高兴,总在疑惑:怎么会“路上行人欲断魂”?

其实,我已经错过了身强力壮的父亲。到我跟着父亲上山去给祖父母扫墓的时候,父亲早就年过五十。但即便如此,那时候,我的父亲精明强干。他扛着锄头走在队伍最前方,锄头两头两个竹筐,锄头和担子一肩挑了。稳稳地迈步上山,不时回头关照身后的大大小小。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父亲他们兄弟三人只能各有一个儿子走进这支队伍,在其他家族映照下,我们的队伍显得势单力薄。好在我的父亲当时人缘广,一路上山,他忙不迭儿跟身边走过的人打招呼,这多少填充了队伍的人气。只在这一天,我才看到父亲乐于跟这么多人说这么些家长里短。父亲充满自豪地把身后队伍中的每个成员介绍给跟他打招呼的人。连我伯父的孙子属相是什么,他也准确无误地告诉了人家。

父亲,在女儿心中就是天!有能力有担当,稳健理智,更有那一腔满满的情义,承上启下,融合了整个家族。那一天担任的不仅仅是儿子的责任,也不仅仅只是我的父亲。现在想想,扫墓这件事不止只有怀念先人那么简单。

父亲还有更厉害的。总是他第一个找到祖父的墓。

每次上山扫墓,我带着弟弟冲在最前面,但到了山腰,我就把不住方向,停就脚步等着父亲给我指令,是往左还是往右。就算父亲说:“到了!别再跑了。”我还是没找到祖父的墓。总得等到父亲到了跟前,轻轻一说:“这里不就是吗?”我这才突然发现,祖父的墓就在我眼前,我已经绕着那土堆转了好几圈了。

不能怪我。因为祖父母的墓连块碑都没有,几棵树掩蔽下,就有那么一堆黄土。

没有墓碑,只在黄土堆后面的一块石头底下有“杨公”两字,那是一年又一年用红油漆勾勒出的。长大后,我承担了这个任务。一笔一划地勾勒,一点一滴品着心头的感觉:我生命的一半根脉就储存在此,立字为据。

父亲差不多每年都要在现场讲述祖父母墓地简陋的原因。这墓修得仓促,他们兄弟三个都穷,还是靠着我祖母娘家人的帮助,才能够在此山坡地谋得这一米见方,修了这个墓。连墓碑都没有,更不会有墓前的“埕”(用石灰修正的场地)。好在得天独厚的一块石头就屹立墓后,可供标识“杨公”两字。

后来有能力想重修,又怕坏了风水,带来不测,破坏了多年来三房子孙的平安。所以只好如此延续简陋。

就算听着父亲苦楚的讲述,扫墓的整个过程,年少的我丝毫没有悲苦之情,只感到自在踏实。祖父母的墓前,有我了不起的父亲,年富力强的堂兄,弟弟和堂哥的儿子跟着我乱跑。

那时修整墓地的主力是大堂哥,其次是我叔父的小儿子。而我父亲力气也还很大,带着两个侄儿,挥舞着锄头、镰刀。当我带着同岁的弟弟和侄儿采来一把野花时,墓已经修整完毕,墓前干净了,我姐姐和堂嫂正在摆放祭品。那时,姐姐已经能胜任妈妈的所有交代。祭祀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她比嫂子清楚。堂姐们即使没出嫁,也没加入扫墓队伍,那是伯父家的规矩。我父亲对此很不屑,他改了风俗独成我家家风:无论男女,都立于祖墓之前。

有一次心血来潮,我把采来的山花放在祖父墓前,父亲给了我高度评价,强化了我心头的那份踏实自在!

某一年的那次扫墓,爬山途中父亲停了下来,在山腰坐等我们下来。再这样过了两年,父亲退出扫墓队伍。我感觉到气氛有了变化,扫墓队伍的成员间少了亲密。再也用不着跟别人介绍,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一定能看出,我们的队伍由几房组成。

大堂哥在队伍中的位置渐渐退后,等我顶替了姐姐责任时,小堂哥也取代了大堂哥的位置,他还是一脸不高兴。这时我已知晓叔父从来不参加扫墓的原因,也知晓了为何另外两位堂哥没有加入队伍的原因。

祖父母留下三个儿子,经历风雨后,我的叔父怨恨上我的伯父,我伯父在两个弟弟面前无法理直气壮。我的叔父没有能力娶妻,入赘他姓人家。依据本地规矩,他失去给父母扫墓的资格,只有他的小儿子,重新姓“杨”,加入我们扫墓的行列。假如我是小堂哥,每年的此时此刻,我当然也一脸不高兴。伯父本来有两个儿子,一位没有子嗣的远亲颇有家产,二堂哥也有别家的姓氏。而我父亲,是在日军占领时痛失了第一位妻子和儿子,这是我家的伤疤,平时是雷区。而在父亲突然离世的前几天,他征兆似的说了又说。

终于,在那个上年末下年初,父母相继去世了。之后那两年,每年清明前夕的凄风苦雨中,姐弟俩相依上山,默默地走向父母墓地。出嫁后,每年清明我还跟弟弟一起上山扫墓。按习俗,女儿出嫁后,每当清明就应该尽婆家的一份责任,但我扭不过心意。好在丈夫宽厚,婆母宽容。我跟父亲学,篡改了风俗自成家风。

我至今沿袭惯性,但我再也不参与扫祖父的墓。给父母扫过新墓的那个清明,我走到半道,朝祖父墓地的方向一望,悲从中来:为何不好好保佑我的父亲?我一头拐向我父母的墓地,在那儿等着弟弟他们下山。

而小堂哥,在我父亲去世后就托辞搪塞,只参加了一两次,不久也退出了。可能只有我一人对他没有微词。

理智而论:家国苦难,人生伤痛,岂可归咎于祖上荫庇乏力?但就是拗不过心情,每年扫墓走到半道我朝祖父墓地的方向一望,心中还是堵。我在拐弯处站住,看着弟弟往山上走的身影,真孤单!感觉心头有缺口,吸入一口山风,心头冷飕飕。

后来,这缺口渐渐小了,也不那么冷了。因为我弟弟身后,他的儿子一路蹦蹦跳跳。

现在我的孩子都二十了。大堂哥参加不了,他的儿子现在只扫他祖父的墓。而我还在扫墓的队伍中,我弟弟成了头儿,身后是他妻儿。我还是走到半道就率先拐向我父母的墓地,在那儿等弟弟一家来会合。

我这侄儿每年这一天最佩服我,佩服我总能准确地在茂密的草木丛中找到我父亲——他祖父的墓。

通往父母墓地的山路,是牵扯了多少思念和悲伤,一脚又一脚地印上心头的,怎么可能模糊呢?就算闭上眼睛,双脚也会准确地带我到父母坟前。何况早在春雨开始纷纷扬扬的时候,父母墓前景象就常常出现在我脑海,湿漉漉的,通往墓地的山路边,一棵棵树在春寒中,滴着点点雨水……

每年这一刻,我又可以再一次来到父母跟前……

即使我们阴阳相隔了二十几年,但此刻就近在咫尺。我在父母的跟前忙碌着,像儿时在父母怀中撒娇耍赖,像少年时于在父母膝下撒欢赌气。

如果能把最后的一点能量化作父母身旁的一朵花儿,那我肯定不止是死能瞑目,简直是死得太其所了。陶渊明说得好,“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作者:杨桂玫,教师,广东省潮州市潮安区龙溪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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