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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重寿:云冈石窟艺术与南京的影响(二)

 昵称76496706 2021-08-08



编者按:1973年9月11日,法国总统乔治·蓬皮杜在周总理的陪同下参观了云冈石窟,随同总统来访的100余名各国驻巴黎记者向西方世界的大量报道,使得云冈石窟的知名度大幅提升。



鉴往知来,汲取中西方文化之精华的云冈石窟,正从历史深处走向世界。本文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博士、教授祝重寿先生的一篇新作,对云冈石窟艺术的起源以及脉络发展都有着深入的研究。


(接上篇)
云冈中期,即5世纪后期,此时正值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471---499年,五世纪后期),全面学习南朝文化。主要体现在东段,即第5---15窟(还包括第1、2窟),是在昙曜五窟很高起点的基础上,再上一层楼,从而迎来了云冈艺术的高潮。

中期多为双窟,诸如第1和2窟、第5和6窟、第7和8窟、第9和10窟以及第11、12、13窟(三窟),共有5组,有的后世加盖楼阁,巍峨壮观。中期佛像以及壁面装饰浮雕大多经后世装銮(敷泥,上色),色彩艳丽,五光十色,辉煌灿烂,俨然佛国天堂。例如第7窟窟顶平棊藻井,划分6格,每格中心雕一莲花,周围飞天环绕旋转,浮雕有明暗,色彩很丰富,光彩交辉,表现天国华丽,很像欧洲17世纪巴洛克天顶画,充满动感。



第9、10窟窟顶也大致如此。中期壁面装饰浮雕非常华丽,壁面构图,左右分段,上下分层,分区划格,布局规整,很像九宫格,墙上壁龛,内有坐佛,龛外浮雕菩萨等,人物众多,有大有小,但主次分明。格内人物外方内圆,方圆相济,很好地处理了方圆曲直,协调统一的难题,每格就是一个优美旋律,可单独欣赏,而合起来又是一首丰富多彩,光辉灿烂的佛国颂歌。

第5窟两个小佛像,因后世装銮脱落,露出北魏原来石雕,极为精彩。二佛一个胖,一个瘦。胖佛(后室主佛西侧立佛)沿袭上述昙曜五窟佛像,外方内圆,方形圆角,方圆相济,协调统一,大眼、高鼻、薄唇、健壮,衣薄透体,衣纹有韵律感,仍受后犍陀罗艺术影响。而慈祥微笑,沉静典雅,幽玄睿智,又体现了南京顾恺之中国化、文人化改造,比以前更加成熟,更加精致文雅,更加简洁明确。

瘦佛(前室上层东侧坐佛)颔首微笑,下视众生,显得慈悲睿智,而清瘦细眼,内敛文雅,沉静幽玄,完全是中国南方文人气质,使人想起刘宋陆探微的“秀骨清像”,陆探微485年去世,几乎与此佛像同时,难道陆探微生前就已影响到云冈?无论如何南京对北方,对云冈影响之快,令人惊讶。

总之此二佛简洁洗练,典雅庄重,非常成熟,完全是大师手笔,说明云冈中国化改造越来越强了。类似长脸细眼,“秀骨清像”的陆探微式的佛(菩萨)像,第6、11、13窟中也有,但不算多,中期佛像仍以顾恺之风格为主,大多汉服,褒衣博带,下摆张开,潇洒飘逸。等到北魏后期(即云冈后期)迁都洛阳以后,陆探微式的佛像就多起来了,大有一统天下之势,这是后话。

云冈北魏佛像经后世装銮(敷泥上彩),大多臃肿浮华,面目全非,上述第5窟二佛因后世装銮脱落,才露出北魏本来面目。敦煌壁画也是历代不断敷泥重画,例如第220窟,剥去表面西夏壁画,才露出辉煌灿烂的初唐壁画,据说有的壁画多达几层。


这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原来的精品杰作往往被后世平庸之作所覆盖,我们今天到底要哪个?想看杰作就得破坏现状,打掉杰作上面的那层平庸之作;维持现状,就看不到现状下面的杰作。是否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鱼和熊掌”能兼得呢?我想若能发明一种像X光透视那样的摄影,来获取表层下面的杰作,那该多好。


云冈中期还有一些浮雕《佛传》故事连环画,诸如第1窟有《太子出城》(一说是《睒子本生故事》)、第6窟有《腋下诞生》、《仙人看相》、《国王骑象》、《太子射箭》、《太子宫乐》、《太子妃入梦》、《太子出城》、《山中求道》,第9窟有《太子骑象》、《莲花化生》,第10窟入口两边都有浮雕故事,可惜漫漶不清。

此外后期(西段)也有浮雕故事画。这些浮雕故事画也属浮雕壁画,原来都是上色的,都布置在窟内下层,便于观众欣赏,1500多年以来不断有观众手摸,自然风化,以至色彩脱落,漫漶不清。整个看上去,人物故事简洁明确,一目了然,以人为主,人大于山,平面布局,构图饱满,富于装饰性,艺术水平很高。

云冈浮雕故事画这些特征使我想起上述中国最早的插图大师顾恺之,顾恺之留下来的三幅横卷都是插图,分别为《洛神赋》、《列女传》、《女史箴》的插图,(这是巧合吗?插图大师当然要画插图。)尤其是《洛神赋图卷》,就是横卷分段的多幅连环画,一改汉画故事单幅画构图,是中国插图史上的一大飞跃,广泛影响到十六国后期、南北朝壁画(参见拙作《中国插图艺术史话》,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自然也影响到北魏云冈。顾恺之画也是以人为主,人大于山,构图饱满,富于装饰性,与云冈浮雕故事画相似,说明顾恺之插图影响了云冈浮雕故事壁画。

《洛神赋图卷》局部

中期云冈窟内,上有窟顶藻井图案(莲花、飞天),中有大佛和壁龛(龛内有佛像、菩萨像,龛外有飞天、伎乐天,供养天浮雕),下有浮雕故事壁画,整个融为一体,与敦煌一样,也是建筑、雕塑、绘画、图案四位一体的艺术综合体,不论题材,还是体裁,都是多种多样。

更重要的是艺术形式、艺术风格也是多种多样,汉、胡融合,东西南北,兼收并蓄,既有中亚、西域的后犍陀罗艺术,又有南京顾恺之,甚至陆探微风格样式,反映了北魏鲜卑人满怀自信,积极进取,兼容并包,广泛学习的博大胸怀。有容乃大,正是因为艺术的多样化,互相尊重,互相配合,再加上皇家大力支持,才能奏响如此博大精深,辉煌灿烂的佛国“欢乐颂”,把云冈艺术推向高潮


为了说明顾恺之影响北魏云冈,我再举个例子,山西大同(北魏前期首都)司马金龙墓(484年)出土的漆画屏风(残片),与云冈艺术同时同地,上画孝子、列女故事,其中仕女娴雅文静,窈窕多姿,文人褒衣博带,汉官威仪,与顾恺之画风相近,可能就是以顾恺之的画为底本(样本)制作的(参见拙作《中国工艺美术史纲》,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出版)。可见顾恺之画风不仅影响到佛教美术,还影响到世俗美术、工艺美术。

总之顾恺之画风风行东晋、刘宋,影响北方中原,甚至还远及河西敦煌(我有专文论述,发表在网上),不愧为中国画史上第一位影响深远的艺术大师。五世纪后半期随着刘宋陆探微的出现,顾恺之的时代就结束了。


说完顾恺之,再说陆探微。南北朝(386---589年,4---6世纪),南朝与北朝对峙并存。南朝经历了宋(420---479年)齐(479---502年)梁(502---557年)陈(557---589年)四朝。北朝北魏386年建立,439年统一北方,534年分裂为东魏、西魏,后北齐代东魏,北周代西魏,577年北周灭北齐,581年隋灭北周,北朝结束,589年隋灭陈,南北朝结束。

南朝宋、齐、梁、陈,首都都建在南京,南朝佛教与佛教美术发展到顶峰,南京寺庙林立,成百上千,如此大规模地寺庙建设,可见当时南京佛教美术之盛,艺术家之多,是南北朝佛教艺术中心,自然而然是北朝佛教美术的学习样板,何况南朝汉人政权一直被北朝胡人政权奉为正统文化。

北朝统治者都是鲜卑人,积极吸收汉族文化,进行汉化改革,由原来的狩猎、游牧经济向农耕经济转化。北魏前期就已启用汉人,仿汉改革,439年统一北方,493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进一步汉化改革,富国强兵,疆域广拓,威播西域,达到鼎盛,孝文帝派蒋少游去南齐首都南京考察,学习城市规划、宫殿建筑,回来后主持新都洛阳建设,这是北朝学南朝,洛阳学南京的最有力的证据。北朝石窟艺术发达,主要是向南朝学习,现存主要有敦煌、麦积山、炳灵寺、云冈、龙门、天龙山、山东、河北等石窟。

南朝最伟大的画家是陆探微和张僧繇,他俩与上述东吴曹不兴、东晋顾恺之合称“六朝四大家”,在中国美术史上有深远影响。

陆探微(?---约485年,五世纪中期),南朝宋、齐时苏州人,活跃于南京宫廷,擅画佛像、肖像、插图。学于顾恺之,与顾恺之并称“顾、陆”,都画“密体”,“笔迹周密,劲利像锥刀”,直线造型,方正有力。其画被称为“一笔画”,笔势连绵不断,非常严谨,这些都与顾恺之“高古游丝描”(曲线,轻松)迥然异趣。陆探微画人物“秀骨清像”,温文尔雅,完全是中国南方文人形象。

竹林七贤图

谢赫评为上品。其子也擅画佛像,也是中国化、精致化、文人化了。可惜他父子俩的画都没有流传下来。南京、丹阳五处南朝陵墓中,都出土有砖印壁画《竹林七贤和荣启期》,可能是根据陆探微的作品绘制的(参见拙作《中国壁画史纲》,文物出版社1995年出版)。

陆探微“秀骨清像”式的中国佛像,直接影响了南朝齐梁造像,当时南京佛寺都风行陆探微式的中国佛像,并作为中央首都范式,影响到南朝佛像(包括石窟造像和供家中礼拜的小佛像(金铜、石雕等),并以华夏正统样板影响到北方北朝佛像,影响之大,实为罕见。

非常遗憾的是南朝佛像毁灭殆尽,石窟造像,例如南京栖霞山石窟和浙江新昌石窟,是南朝仅存的两个石窟,都是齐梁高僧僧佑(445---518年,五六世纪)完成,应是当时风行的陆氏“秀骨清像”风格样式。但十分遗憾的是,因后世重修,已面目全非。(目前这种自以为是的重修对文物古迹破坏最大。)真正的南朝佛像我们今天只能看到供家中礼拜的小佛像,而且现存极少,凤毛麟角。“礼失求之于野”,中心(首都)文化失传了,就得到外围、边远地区去寻找,南朝南京佛像失传,就得到四川、北方去寻找。

四川成都万佛寺佛像,是极为罕见的南朝佛像的典型代表。万佛寺佛像始于刘宋,盛于齐梁,例如梁普通四年(523年)康胜造像碑,佛为立像,有6头身高,修长优雅,飘逸潇洒,“秀骨清像,褒衣博带”,表现出陆探微风格。此造像碑由9人组合,有佛、菩萨、弟子、天王、力士,万佛寺还有类似组合佛像,有的多达10几人,这在当时北方十分罕见,(北方后来才有),说明南朝开风气之先,引领北朝,此佛像现藏四川博物馆。

四川茂县出土南齐造像碑,483年


再如成都北面茂县出土的齐永明元年(483年)造的佛坐像,“秀骨清像,褒衣博带”,慈眉善目,含笑幽玄(神秘微笑),如同名士,佛座垂裳,有韵律感,也呈现出陆氏风格(样式),而此时陆探微还活着,影响之快,令人惊讶。此佛像也藏于四川博物馆。

四川这两件南朝齐梁佛像极为珍贵,都是陆探微样式,可作为南朝佛像标本,与同时的北朝佛像相比,要成熟的多。北朝佛像就相形见绌了,落后就得学习,原创是主动的,自然,成熟,而模仿则往往是被动的,就显得有些笨拙、幼稚了,北朝学习南朝肯定要晚,要落后。

四川成都万佛寺出土南梁造像碑,523年


陆探微佛像样式作为南朝南京正统风范,广泛影响到北方北魏后期、东魏、西魏佛像,甚至远及朝鲜、日本,可谓影响深远。当然也影响到大同云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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