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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师范(一)

 瓜瓜斋 2021-08-12

被遗忘的师范

瓜瓜君

同班同学张金辉先生提供的二十年前母校照片,感谢。

我这里要说的师范,并非normal university,而是师范学校,准确地说,是初中毕业后考取的、学制一般为三年的中等师范学校,简称中师。就我个人来说,是陕西省长安师范学校,简称长安师范(如上图),我们在校读书时,称她为长师。

长安师范,早已成为了历史。

就像大多数来自农村,家境不怎么宽裕、甚至是贫穷,但成绩优异的孩子一样,我于初中毕业后放弃重点高中,选择了师范。这个选择,原因比较简单:上学不花钱,毕业包分配。也就是说,较之大学生,我们不但为家里省了一大笔钱,还提前四年就业,脱离农村户口,摇身成为国家干部。这个诱惑不小,尤其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实际上,选择读师范,多半是由父辈决定的,因为当时的我们,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毛都没长齐,有的人连“师范”二字的含义都不懂。八九十年代,流行读中专。铁路中专、中师类尤其吃香。虽然自古以来十儒九丐,教师的待遇在当年也相当差(尽管今天也不行),但是,农村孩子长大后能当老师,那算是鲤鱼跳龙门,光宗耀祖。于是,我和我未来的老同学们,怀揣一肚子懵懂的理想,来到了长安师范。

每个读过书的人都有自己的母校,母亲只有一个,母校也只能唯一。有人读完博士,你问他母校,他的第一闪念,未必是博士就读的那所学校。虽然我后来读了研究生,但若提起母校,我会毫不犹豫地想到长安师范,尽管她给我发了一张中专文凭,让我多年漂泊的日子受到种种歧视的款待。

母校是一个荟萃了聪明大脑的地方。初三时,我的学习成绩,不说总考第一,至少名列前茅。贪玩一下,考到六七名;被老师骂一顿,考回一二名。当然了,我们的麻雀学校,初三只有两个班,八十多号人,最后是两个人考上了长安师范,我是第二名。拿到通知书后好几天,我沉浸在洋洋得意的情绪中。九月七日,我跟父亲拖着大小行李,去到了新学校。熟悉了几天后,我发现,我的中专考试成绩(包括了山区定向考生所加的20分)在班里的入学排名,倒着数很容易数到。紧接着,我又很快发现,任何一科,上课时,总有学生比我知道的更多,比我反应更快,比我会解决更多的难题,还有跟老师辩论的,这在之前的我是无法想象的。后来,我就厌烦数学课,并非常羡慕那些从来不听课,演算数学题却比老师还要快捷的男生。我方才明白:来到这里读书的,个个顶尖聪明,我上了九年学,头一次跟名列前茅绝交了。

有点跑题。这篇文章本意不是为了励志,如果那样,下来的内容大家都猜得出来:我怎样奋起直追,以勤补拙,三年后,超越所有同学,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优秀毕业生。我写上面的内容,是做个铺陈,我想让大家先记住,母校里都是智商高的孩子,虽然这样说不免有伤及无辜的嫌疑,但这毕竟是事实。而我想重点说的,是母校留给我们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以及母校的牺牲。也许不一定能揭示出来,我尽力吧。

入学后不久,所有同学都发现,这里不是埋头读书的地方,因为它并不指向高考,而是指向小学老师。在我们看来,小学那点儿知识,一个小脚趾就搞定了,犯不着狠命钻研。不读书,十五六岁,浑身劲儿,一脑袋聪明,去哪里消耗?这时,学校有政策了,领导说,近几年来,由于师范学校普遍疏于管理,或者说管理方向有偏差,太过重视体音美,导致学生文化课素质严重下降,这已成为师范类学校的通病。为此,省教育管理部门决定举行一次全省师范学校会考,测一测各个师范学校的文化课教学水平,也不妨排个名次,见个高低,起个督促作用。当时,班主任和科任老师都做了动员,于是大家伙开始装模作样地学习,其实也就是考前的几个礼拜里赶了一下工。考后,据说还真在全省排一排二。不过,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对于文化课(考试)的重视,终究敌不过来自其他方面的吸引力,我们像田野里的树苗,开始疯狂地自由生长。

对自由一词,人们往往产生误解。母校的文化课建设和考核不了了之,不代表我们就不学习了,获得了放任的自由。我们的所谓自由,就是你不学习也行(但有惩罚措施,严重的会被劝退),学习也行,喜欢什么学什么,学到什么程度都行,这是你的自由选择。那么,对于那些真正喜欢读书的同学来说,他正可以自由地学习。事实上,尽管没有了高考,我们大多数同学,也并未放弃学业和爱好。即便拿高考说事儿,我们班也有一位传奇的哥们。

他的名字我就不提了。进校后,他发现这所学校不太对自己胃口,但退学似乎又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他出了一个奇招:一边读师范,一边自学高中课程;白天上课,夜里复习高中内容;有时课堂上也偷看高中的书,老师不好揭穿他,就让他回答问题,他对答如流。在期末的文化课考试中,他几乎次次全班第一,因为他用自学到的高中课程内容,来对付师范课程考试,好比用坦克对付拖拉机。到第三年,他设法参加了当地一所高中的高三模拟考,居然考到理科全级第一(或第二),我们当时的反应,是替那所高中的同龄人捉急——这情况让他们情何以堪呐。这似乎也说明,就算是自学,只要出于自愿,效果也并不比高中环境中的题海战来得差。后来,由于一些不可抗因素,这哥们没能参加高考,但也从师范顺利毕业,成为一名出色的中学教师。虽有遗憾,但他毕竟通过自我选择的勤奋,学到属于自己的知识,一生受用不尽。

这位哥们的经历,体现了母校的宽松。这是比较极端的典型,就一般情况来说,自由的环境,让大家有了偏己所好的选择。就我个人来说,记忆里的三年师范,总是灿烂的五云色。

母校的课程设置有一个缺点:没有英语课。十五六岁的我们,也没有太多的考虑,于是大多数人都放弃了英语,但就有那么几个,或者纯出于喜欢,或者为长远计,开始自学英语,至于他们学到什么程度,是我不能了解的,因为我属于放弃者之列。自学英语是少数,读课外书则颇成气候。靠着文选老师的善意怂恿,我们买来或借来乱七八糟的名著畅销书,不管喜欢不喜欢,一路欢喜读过去。然后就发现,有的同学非常善于复述故事情节,读过一遍,晚上裸体躺在集体宿舍的床上,给大家娓娓道来小说中情节,直如说书人一般。接着就出现了深度书虫,我们班一位女生,上课躲在课桌下读小说,两节课一本,两三年下来,读过的小说,光书名恐怕够编一本书,当然可能因为读得太快,而且无限重复琼瑶金庸,她的作文似乎也没有特别出色。集体宿舍里有别班一二男生,经常旷课,以床为友,以书为伴,过得跟神仙一样。那时,电脑游戏兴起,但同学中去外面打游戏的极少,反而是隔壁的长安一中(市重点高中)的学生,包了学校外面村里游戏厅的场子。

到第二、三年,很多人意识到中专学历过低,走上工作岗位后可能吃不开,于是兴起了自考热。汉语言文学的自考大专教材,并没有外人想的那么烂,我作为自考的一员,竟读得津津有味,以至于情不自禁地把书上的内容都背了下来。当然,这种背功,在我身边的同学里比比皆是,我重点佩服的,是那些选择英语专业自考的同学。

其实,像上面这样用功读书的同学,算起来,也只是一部分,或者说,有的同学是拿了全部时间里的一部分时间来读书,毕竟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读书,绝少人喜欢考试。但是,正因有自由宽松的环境,才让真正想读书的这一小撮同学,能自如地安排时间和地点,捧起书本,无目的无顾忌地读下去。与其说这是母校的放任,不如说是拯救。你读金庸古龙,可以,读叔本华尼采,没问题,绝对不会出现一位带着黑框眼镜的女教导主任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性冷淡式地没收你的书。

刚才提到,长安师范隔壁是长安一中,市重点,两所学校学生的精神气质截然不同,这种不同,只要进到学校周围的小饭馆里,一下子就看得出来。可惜那时的我懵懵懂懂,没有仔细体会这不同,更没有把它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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