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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孔雀》第二卷第四章|松州,离爱很远的地方!

 睿说 2021-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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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寇研

贞元十六年(800),薛涛20岁,到韦皋幕府侍酒赋诗已经四年左右。从及笄之年眉州当地小有名气的女诗人,到西川最高行政长官府邸中节度使韦皋钦点、宠爱的乐妓,20岁那个劫难来临之前,薛涛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她在这四年中受到的宠爱、以及诗名为自己赢得的喝彩都不足以使她警醒乐妓身份所隐藏的真相。

唐代乐妓,正如众多研究资料显示的,必须与一般妓女相区分,原则上说,乐妓卖艺不卖身,薛涛的诗才和其他艺妓的比如跳舞、唱曲的才能是一样的,赖以为生的一技之长,用王昆吾先生的话说,乐妓“是每一时代的艺术乐舞的主要表演者,运载了那生生不息的艺术事业”,是批“下贱而崇高的表演家”。

又说是“原则上”,当然不能排除艺妓为权衡形势所做的妥协,但不可否认的是,达官贵人确实在与艺妓的以“技”为基础的交流中,也得到了满足,不然她们干嘛拼命苦练技艺?性永远存在,但不是维系关系的惟一,何况家家都妻妾成群的士大夫们,说不定因为疲于应付而处于肾虚状态呢,像高罗佩所说的:“浏览描写这一题材的文学作品,你会得到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必须遵守某种既定的社会习俗之外,男人常与艺妓往来,多半是为了逃避性爱,但愿能够摆脱家里的沉闷空气和处于义务的性关系。”

不能低估唐代人的文化素养,那是诗的时代。本身“有文化”一词,就已将世人进行了筛选,至少排除了农民和商人两个阶层,然后再随着学历的上升,最后形成一个精英的小群体,所谓“文化”主要是这个群体的消费品。剑南西川历任节度使如韦皋、武元衡、李德裕等,都是中唐蜀地文化的重要参与者和支持者。

仅一例,就连唐代酒宴上玩的酒令,其实都是考验文学功底的文字游戏。酒令有非常复杂的讲究,大的门类就有律令骰骨令、抛打令等,每一类别之下,又有诸多的小令格,如仅律令下就有左右离合令、言小名令、断章取义令、急口令、历日令、《千字文》令、一字惬音令等等。有一种说法,“唐代酒令艺术在文学方面的结晶,则是后世所说的“词” ”当日黎州刺史来访,薛涛与他行的便是《千字文》令,方法是取《千字文》中的句,句中必须带禽鱼鸟兽之名,要完成这个令格,首先得非常熟悉《千字文》才行,所以黎州刺史闹了个笑话,他的示令为“有虞陶唐”,把“虞”误为“鱼了。随着这类酒宴的兴盛,中晚唐出现了专门的“饮妓”,她们的特长便是善令,熟悉各种酒令,能在这种文字游戏中游刃有余,“当她们作为文人墨客的·歌酒之侣’而活跃在大大小小的绮宴上的时候,她们曾经是这些场合的核心人物。她们所出卖的已不再是单纯的色相,而是艺术和智慧”。

薛涛毕竟是韦皋点名召入幕府的,到底又有别于乐籍中其他的女性。更何况初入幕府的这几年,并没有因为乐妓这一身份而遇到过什么挫折或是赤裸的鄙视、猥亵,相反,只有宠爱。恃宠而骄,变得有些任性,作为不到20岁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来说,可说是很正常的。薛涛或许有些犯迷糊,一时沉在幸福的云雾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同的是,平常人任了性,犯了点小错,还有修正的机会,即便有惩罚,惩罚也不会那么凶猛、残酷,但若面对的是韦皋大叔就不一样了。根据何光远在《鉴诫录》中的描述,薛涛被罚边的原因是这样的:“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遣金帛,往往上纳,韦公既知且怒,”大家都知道薛涛是韦皋身边的红人,连使节拜访韦皋,都要给薛涛送礼,虽然薛涛很识趣,主动把礼物上交,却仍不能打消韦皋的怀疑和愤怒。是否真的怀疑薛涛在他背后有小动作倒未必,关键是自己的权威被冒犯了。有一类男人,当他权力加身时,权力越大,戾气会越重,越敏感,越容易被冒犯,对人对事,逐渐变得毫无幽默感,也不愿再自嘲,所以古语才说,伴君如伴虎。韦皋是西川霸主,声名显赫,中唐历史排名仅在郭子仪之后,政绩、军功都在那放着,想不摆谱都不行,既是文臣,又是武将,有文人的敏感多疑,又有武将的骄横、独断。这些因素综合在韦皋身上,就造就了一个很难搞的大叔。惹着他了,绝没好果子吃。盛怒之下,韦皋将薛涛罚往紧邻松州的边防军营。

松州,即今日四川松潘县,唐太宗时代曾经在此设置都督府,统辖当地的羌族部落。但安史之乱以后,松州为吐蕃所据,韦皋任西川节度使的整个时期,松州始终未能成功收回。贞元十六年的腊月,是薛涛从出生到此时,人生经历中最寒冷的冬季。薛涛从幕府动身前往松州军营。时隔千余年,又因资料匮乏,很难想象当时的情形。她是乘什么交通工具前往的?有无人陪同?平素有唱和来往的那些诗友、同僚有无人在韦皋面前为她求情?这些都不得而知。

罚往松州军营,身份上自然就成了营妓。营妓的本职工作是为边防官兵表演歌舞,比如高适在《燕歌行》中写道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司空图的《歌》里也写道:“处处亭台只坏墙,军营人学内人妆。太平故事因君唱,马上曾听隔教坊。”薛涛自己在给韦皋的求情诗里也写了她的日常生活“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军营生活薛涛定难适应,生存环境的恶劣是一方面,在政界名流的酒宴侍酒赋诗,在营帐中对着生性粗鲁、莽撞的边地官兵唱歌跳舞,可以说是阳春白雪碰上下里巴人。薛涛的处境和内心的崩溃可想而知。

无论她在这段时间内经历过什么,无疑都是刻骨铭心的屈辱。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寒冬,孤身在松州军营的孤女薛涛,她是怎样痛彻心扉的悟到自己人生的真相的?想必是度过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晚。酒宴上的强颜欢笑,曲终人散后,军帐深处传来官兵喝酒划拳的忽高忽低的喧哗,隆冬时节,星子依稀,边塞穷僻,薛涛瞪眼望着帐外漆黑的夜,因为精神高度紧张,承受着巨大煎熬、屈辱和内心折磨,也因为愤怒,她的眼睛炯亮有神,射出狂野的光,旷野深处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她心无所惧,反倒羡慕这些畜生有尊严的生与死。

经历了许多个夜晚的煎熬之后,当薛涛终于决定向韦皋写诗请求大人饶恕,提笔的刹那,从前的那个乖巧伶俐、不谙世事的薛涛在她身体里死去了。

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黠虏”,狡猾的敌人,指吐蕃。第首诗的前两句说敌军来犯,战争如火如荼,在第三四句中,薛涛以“妾”的口吻,幽怨诉说自己被罚松州军营的心情。自古学者们都在“不敢向松州”这一句中读出了讽喻,讥刺韦皋终其西川节度使生,都未能收回松州。清人由云龙评论此诗:“婉转而讽喻,不露行迹,诗中上乘。”

在第二首诗中,前两句还老实,说边地艰苦,我到现在才知道,认错意味明显,也似乎在认认真真讨好,但紧接着在后两句诗中又不安分起来,将节度府中的歌舞升平和边地“陇头儿”的苦寒生活比较,讽刺节度使幕府中的骄奢。尽管是上诗求饶,心中的怨恨仍难以自持,倒是很符合一个20岁年轻女人的心性的。韦皋可不是傻瓜,诗中隐约的怨恨和嘲讽,他定也捕捉到了。设想韦皋当时生气的样子,一定是歪着嘴,斜着眼:这小妮子还不够老实,那就再晾着她,让她在边地多待一阵!待舒服了!

韦皋对待薛涛的方式,其实就是一个隐喻,唐政府和那些知识分子的臣僚。刘禹锡、白居易、元稹等,都是在贬谪、召回、再贬谪、再召回的颠沛中浮沉于宦海,果然,后来白居易识趣了,向佛向道,中隐了,不再逞能了,元稹嘛,也开始识实务,转向了自己从前反感的政治角色中。薛涛身上的这股执拗或者说她在诗歌中所坚持的讽喻传统,本属儒家文学观中的“怨刺说”,怨刺说的根本尺度是怨而不怒,再稍许夹带些嘲讽,这在中唐文人尤其遭贬谪的文人的诗歌中挺有代表性的,令人想起刘禹锡的一件轶事。

这位中唐大名鼎鼎的诗人不是也参与了旨在铲除宦官专权、抑制藩镇势力的著名历史事件“永贞革新”吗?遭几派势力联合绞杀,革新失败,刘禹锡被宪宗赏赐了长达十年的贬谪。约十年后,朝廷终于召回刘禹锡,经过数日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刘大诗人心情愉悦,便邀柳宗元一块儿去京城有名的玄都观看桃花。看桃花没错,安安静静的看就是了呗,但刘禹锡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紫阳陌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载。

前两句没问题,描绘的无非是看桃花的人潮盛况。后两句就不一样了,你看吧玄都观里这些轰动一时的桃花,都是在我刘某被贬以后才载的,不仅讽刺那些排挤他岀朝、后又被提拔的权贵们,还触及了当时的一个敏感话题,宪宗本人也就以这种方式逼自己的父亲顺宗当上了太上皇,他才坐上皇帝位置的。诗是好诗,字字见血,两句诗一出口,朝廷上下杀了个片甲不留。宪宗一看,嘿,你丫反骨还在,非给你折了不可。圣手一挥,再贬!于是,刘禹锡前脚进长安,后脚又被赶出长安,这次宪宗要他去播州待着。播州即现在的贵州遵义,当时人口不足五百户,是个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

薛涛苦等多日,韦皋仍无回音。想必是领悟到了自己求情诗里缺乏韦皋想要看到的“诚意”。边地苦寒,战事频仍,作为一个营妓,每日除了在酒宴上强挣欢笑,唱曲、陪酒,忍受官兵的调笑,还得面对生死弹指间官兵们情绪的崩溃、发泄,每日抬回营帐的缺胳膊断腿的血淋淋,受伤士兵整夜晌彻夜空的惨痛呻吟,身心所受的折磨,今人即便无从从史料中扒出,仍能想象。非离开这个地方不可!韦皋是唯一的救命绳索!辗转反侧,痛定思痛,薛涛终于以完全妥协的姿态写了历来颇受争议的《十离诗》。

犬离主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

近缘咬得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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