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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明《缺憾》

 522小窝 2021-08-18

缺 憾

【一】

九月的日头已经没有什么威力了,虽然,那颗火球还在当空恪守职责地燃烧着,但是,秋风习习,多少有股凉意。田苗苗伫立在校园里的那块警告栏下,像是要从那模糊的字迹里追忆到什么。太阳投在地上的影子托出老长老长,这张夸张了的漫画,如同一股浑浊的泥水灌进了她本不宁静的心。田苗苗环视着学校简陋的教舍,一种落魄的感觉搅扰着她,她在心里一遍遍抱怨着丈夫,诓她离开省城,调到这穷乡僻岭的鬼地方。可一旦静下心来,田苗苗又为丈夫拳拳孝母之心而感动。这样想着,不快的情绪也就渐渐消失了。警告栏隐隐约约显现“离高考还有七天”几个字。

县中学与省城中学不同。开学的头一天,学生迟迟不来报道(包括一些教师),下午,三四点钟,学生们才背着铺盖卷上姗姗来迟。从中窥视到每一位学生的家庭状况。这些农民子弟为了求学,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外来到县城,跨入这所被人羡慕的高级中学。

田苗苗走进高三(二)班教室。早来的学生正在整理着自己的书本,见田苗苗走进教室,他们不由放下手中的事,眼光一齐盯向这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倒不是因为学生们晓得她是新来的班主任,而是田苗苗的穿着在这座小县城里格外显眼。男生似乎没有什么反应,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而女生们却活跃了起来。她们能为在县城里见到这样的同性而欢心,小声议论着眼前她们的班主任,有几个女生为分辨她是从西安来的,还是从太原来的,争论着。

“你是新来的老师?”一位瘦高个男同学抱着一摞书跑进教室,见田苗苗立在讲台下,停住脚步,礼貌地问。

田苗苗瞅瞅眼前这位白面孔,衣着整洁干净,有点像城里学生,只是一口乡音听起来有些生涩,好在丈夫也说着这样的口音。

“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一个多月的寂寞,让她好不憋闷,猛然听到有人和自己搭话,田苗苗就像一个大朋友似地反问道。

“我叫宝寿,和阎老师是一个村的,阎老师说你接任我们班。”

田苗苗想起来了,期终考试成绩排在前面的那个同学就叫王宝寿。天色已近黄昏,学生们的面孔看得不是很清楚,田苗苗环视着教室里的四壁,她没有巡视日光灯的开关。教室里的照明开关由学校统一掌管。

“同学们,新学年好。我叫田苗苗,新调来的,从今天起由我接任你们的班主任工作。老实说我很胆怯当你们的班主任。大家知道阎老师是全国优秀班主任……”

“阎老师教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就不教我们了?”有人开始高声议论着。

“就是,高三换老师肯定要影响高考。”

“大家静一静,阎老师到教育学院进修去了,”教室里安静了些,“我理解同学们的心情。几年的苦学不就是等待着接受国家挑选的那一天吗?”停顿片刻,田苗苗又说:“毕业前夕换老师是有些不利,可是你们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如果学制不变,你们中间许多人现在已经是大一的学生,进了大学,一切都不能依赖于老师,得靠自己。对于你们这个班,无需我多言,我仅送同学们五个字——甜从苦中来!”田苗苗转身在黑板上疾书了“甜从苦中来”五个大字。教室里更暗了,根本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迹。但是,从这位年轻漂亮的女班主任身上,乡村子弟们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条路,一条实现自己理想的路。

【二】

县中学的老师几乎都住校,每一位老师均为平等地享有一间十七八平方米的寝室,同时兼作办公室(教师没有公共办公室,都是单独备课)。田苗苗总适应不了周围这过分的寂静,在房间里备课,她觉得乏味无聊,便推门走出房间。

夜幕笼罩着天际。不知什么地方的蛐蛐在鸣叫,远处时而传来学生们的洗涮声。田苗苗深深呼吸着夜间清凉的空气。黑黝黝的夜空,像要禁锢人的思想,田苗苗的思维变得迟钝。刚才备课的内容如寂静的夜晚,没有色彩,少有音响,有的只是自由自在不着边际的遐想,而脑力劳动者忌讳的就是这种不能自控的遐想。

高三毕业班教室里的烛光映红了半个校园,夜空显得更黑更黑,无论什么心境的人,只要身临在这片烛光之中,就会涤荡尽自己乱如麻线的杂念。田苗苗快步走进教室。每一位学生的课桌上都放着一根燃烧着的蜡烛,火苗在气流的冲击下,一跳一跳,火光摇摆不定地照映在学生的脸上。有两个学生正围着苏平安,三颗脑袋几乎遮挡住那小小的烛光。苏平安在纸上一边写着什么,一边讲:“upon在很多情况下可以和on互换,像这句Alot of wosk tell upon his shouldess中的upon也能用on。”

从教室出来,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忧戚感袭扰着田苗苗的心。她为这些农家娃所折服,廉价粗糙的饭菜,低劣的生活标准,以及如此艰苦的学习环境,使她位刚从省城来的年轻女教师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气之下跑到校长房,几乎是用质问的口气,像两鬓斑白的校长发问:“为什么关掉教室里的灯?”

见田苗苗一失平日恬静文雅,校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关掉收音机里正播放的王秀兰委婉的蒲剧唱腔,说:“田老师,有话好慢慢地说嘛,像丢了魂似的。”

“校长,您去看看毕业班的学生,他们燃着蜡学习!”

“你的意思延长送电时间?9点半熄灯,这是强制学生娃休息。你刚来不了解情况,晋南的学生娃就是靠这股子拼劲钻劲才取得了每年高考的成绩。”

校长的话也不全无道理。拼劲、钻劲的确是一个成功者所必备的素质。过去也曾听说晋南学校没有星期日,当时还以为是说说笑话而已。晋南教学质量高,不如说晋南学校学习风气好。学生都在玩命地学,只为能考上大学,不惜牺牲一切。田苗苗为自己有这样勤奋好学的学生而鼓舞。学生们仿佛手持一根鞭子抽打着她,先前昏昏度日的思想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三】

星期天,学校草丛地里是学生读书的圣地。毕业班的学生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为自己梳一梳“辫子”,对照课本发现掌握知识的空档,及时补缺,以在练兵考试中增强信念。高三(二)班里没有回家的学生,几乎都在草丛里,他们独自占领一个地方,埋头读书。有几个学生手里一下拿着四五本书,看样子是要把大半天的时间交待在这里。高宏蹑手蹑脚走到王宝寿跟前,尴尬地站在那等了好一阵,怯生生地问:“宝寿,这句话怎解释?”

王宝寿瞟了高宏一眼,指指正在一个地方看书的苏平安说:“平安语文学得好。我也讲不清楚,一般我都是根据整句的意思冒猜哩。”

高宏悻悻合上书本,报复似地踢着脚下一块小石子。

苏平安从高宏手里接过语文课本,拉高宏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这样的嘛……。”

高宏一字不漏地将苏平安的话记在自己的右手掌上,苏平安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圆珠笔,“不要记,听懂了没有?”高宏接过课本,苦涩地说:“我脑袋里越来越乱了。”苏平安站起身还给高宏笔。

“你又怎么了?”苏平安疑惑地望着高宏。

“没甚……”

高宏垂下头胡乱地窝着课本,没有言语。

“前几天你做甚去来?”

“别问了,平安。”

“怎了?”

“你……”

高宏烦躁不安地站起来,欲走。

“妈日的,有啥事还瞒我?”

“去了趟太原”

“太原?”

“嗯,我想找我乡工程队。妈日的,没找着。白白耽搁了几天课,种麦也耽搁了……平安,俺没什么盼头了。”

“高宏,忘了你爸让你上学的那坚决劲,你再不要给你爸什么打击了。”

“我的情况他也知道些。”

“不管怎个,你先安下心。”

“晚了,哦,平安,你看书吧。”

【四】

田苗苗接任高三(二)班好几个月了,刚到学校听说二班怎么怎么,现在看来并不竟然,老实说,她对这班学生参加七月份的高考还是充满着信心,只是对班主任琐碎的工作感到茫然,以至学校点名通报批评二班,田苗苗才觉得这个班的学生除学习以外,诸如出操、劳动等等过份依赖于一个阿姨似的班主任。真不可想象阎老师的心血是怎样灌注到这个班级里。田苗苗可不是幼儿园里的阿姨,她是堂堂北师大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一天,教导处刘老师透露说,学校要处分苏平安。田苗苗听了心一缩,意识到了苏平安近日一直缺自习课。其实上自习有不少学生不在教室,他们喜欢到校园的草丛里,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读书。文科学生嘛,记忆的东西总是很多。田苗苗不赞同教导处的做法,自习课要求学生一律钻在四壁墙的教室里。她的一贯主张是毕业班的学生可最大限度地掌握自己的学习时间和地点,尤其是文科班的学生。然而现在校方要点高三(二)班的名,似乎一个优秀班集体退化的罪魁祸首是她这个新来的班主任。这使田苗苗心理压力很大,好在学校女教师少,不然还不知怎么议论。让人欣慰的是高三(二)班就连高宏这样“坐交椅”的学生,也在抓紧时间,做最后的冲刺。

“报告。”

门外猛不丁一声,打断了田苗苗的思绪。她从床上跳下来,用手指捋了捋披在肩上的长发。

进来的正是高宏,他显得有些激动。

田苗苗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学生,示意他坐下。学校这次也要处分高宏。

“为甚处分平安,他为了我才没上自习。”

学校规定不到星期六,校门不开。苏平安不上自习课显然是翻墙出去的,可田苗苗一时又弄不清其中的缘由。她倒了杯水给高宏,让他慢慢地说。

高宏是长子。两年前一把大火烧毁了高家五间大瓦房,和全部家当。高宏父亲一气之下,病瘫在了炕上。高家出事不久,阎老师和同学们慰问过高家,以后便有几个同学自愿帮高家做些事情。近一个时期同学们一下子去的少了,即便去了也只是匆匆问候两句便走。苏平安得知高宏家还没有种麦,几次要去帮忙,都被高宏谢绝了。前些天,一场秋雨,苏平安再也坐不住了,他担心高宏家来年的收成。所以,每天下午第二节下课铃一响,苏平安就急匆匆翻过校墙,跑到高家拉耧……

【五】

田苗苗坐在校长室的简易沙发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

“恢复高考,咱县升学率年年排在全区的末梢上。为这,教育局长没有少黑我。”

“可苏平安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学生呀。校长,高考前处分一个有希望的学生在心理上会给他带来负担,干扰他的正常复习。”

“这考虑过,一切都要从大局出发,不然就有许多有希望的学生让人失望。”

“苏平安确实是给高宏家种麦子,才缺的课。”

“违反了校纪,就应该惩罚,这不能含糊。”校长看了看田苗苗,又说;“你们班高宏经常缺课,不务正业,苏平安纪律松散不能说与高宏没有关系。”

“高宏本质不错,他家庭负担太重了。”田苗苗想起在毕业班教师会上,校长的话,各班动员后十名学生自动离校,以免影响高考升学率。“学校应该劝说他离校,不要开除,反正每次考试高宏都排在后几名。”

“学校凡是处分一个学生都是有着充分的理由。”

田苗苗真想吵上一架,发泄发泄蓄积在自己胸中的不快。但想到校长一把年纪了,田苗苗就压低了嗓音,“校长,我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班主任,一开始我就说过我没当过班主任,缺少经验,能力也不高。凭心而论,这几个月我对学生是尽了力……”

“你的工作还是应该肯定的。我们就事论事,不要扯得太远。哦,顺便告诉你,学校只给苏平安同学一个口头记过,不记档案。”

“难道这就不影响他的情绪?”

“苏平安的行为本身并不坏,可是农民子弟谁家又没有一些农活呢?田苗苗同志,你是一个新来的同志,我也就不怪罪你了。”

“我要向上级反映。”田苗苗说完气冲冲地从沙发上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六】

田苗苗没有向上级反映。在她那颗善良的心里,一方面为苏平安大喊不平,另一方面有深深同情着校长的处境;升学、晋职,学校里的一切都在升学率这道杠杠上显示着一个教师,一个学校领导的水平和能力。

学校那块警告栏暂时还没派上用场,上面新贴了一张校长签发的通告:

为严肃学校纪律,经校务会研究决定:

开除高三(二)班学生高宏学籍。同时,给予该班学生苏平安记过处分。

校长   宋子庚

×年×月×日

田苗苗无法想象那位远在七十里之外,每月来学校为儿子送口粮的老实厚道的父亲见了这张通告,该怎样看待自己的儿子,教训儿子,咒骂学校?她想和苏平安好好谈谈,减轻他在复习中的思想负担,争取在最后几个月里改变学校对他的看法。

苏平安徘徊在校园的通道上,右手握着一本卷成筒状的书,胡乱在左手上拍打着。田苗苗想绕过他,她不愿看到这位憨厚而又可爱的学生变成这样。然而,苏平安却已经发现了她。

“老师,我知、知道自己……可我万、万万没有想到……”泪水在苏平安眼眶里打着转转。

田苗苗的眼圈也发潮了,她想把“处分不记档案”告诉苏平安,可怎么也说不出口。此时,田苗苗着实感觉到有种缺憾,她一阵悸动,当着学生的面,田苗苗的泪水潸潸而下,她没有忍住泪水,而是让泪水任意地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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