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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云琴《我们是否也都辜负了这场缘》

 522小窝 2021-08-18

我们是否也都辜负了这场缘
所谓缘字,原是佛家的用语,我们俗人只能领略这个字的一二而已,至于那八九十分,懊妙难测呀。
眼前这一对儿女,也许正在演绎一种缘的一二,可是,佛家呀,何时我等俗人能悟得,这缘,哪一种?何时?该来该去,该聚该散,该有该失,该愁怅该忘却,该如何才对得起这个缘字呀?
姐弟俩相差整整一个年轮,小儿三岁半将近四岁,姐姐已是十六岁的花季,或者说十六岁的叛逆季。确切地说我这个女儿性格执拗急燥,从出生后会感知自我开始就已经叛逆,如今已经叛逆十几年了,一言不合立马横鼻子竖眼。不喜欢吃的东西一口不吃,不想穿的衣服你怎么也框不到她身上,不想去的地方你带她去了冷若冰霜,她要粉色发夹而你买了黄色发夹,她根本不会碰,那秉性岂是倔强两个字所能表达。然而自从这个弟弟来到这个家里,这个无赖泼皮的弟弟任怎样欺负她,她都没着,在弟弟面前她突然就没脾气也没性格了。
那还是我们刚刚从医院回来,送我们回来的亲戚朋友刚刚散去,我刚刚被安顿躺在床上,宫缩的阵疼折磨得人自顾不暇,旁边的襁袍里包着刚刚出生一天的小儿啼哭不止,老公许是出去料理什么事儿了反正不在,女儿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小人儿身旁。
她十二岁,我们上医院时她上学去了,她刚刚放学回来,她象小偷一样悄悄的溜进我的卧室,悄悄的爬上床,悄悄的揭起盖着的小棉被,她第一次看到这个才出生一天的弟弟的脸,她爬在小人儿的脸上方仔细地端详,对着那个黑魖魖红彤彤丑的要命的脸嗤嗤嗤地笑着,不能抑制地笑,笑的笑着没完没了,哭的也哭的没完没了,我疼的也没完没了。
我又疼又烦,想要骂她,她却笑着笑着不自觉地就亲了上去,那张脸那么丑那么黑那么脏,她以前说过看见别人家刚出生的小孩儿怕怕的,不敢碰的。医院给初生的婴儿洗澡只是象征性的用热毛巾通身往来回擦两把,擦时不分头、脸、脖子、身体、腿各部位的,象擦一个瓶子一样上下来回一抹就完事了,我亲眼见过,所以此时此刻,我的小儿发梢、眼角、鼻窝、耳廓各个角落都还是血痂污垢,又因为大哭,挣的满脸通红,加上皮肤又黑,真正是不好意思让人看的一张脸,我看一眼都觉不堪一忍。
她亲了一下,又亲一下,忍不住又亲一下,再嗤嗤嗤笑起来。
自此以后,女儿所有的脾气所有的倔强所有的蛮横都在小儿面前缴械投降,无影无踪。只要他一啼哭,她写作业的笔第一时间扔掉,一蹦子就跳到他的床头抱起来哼哼唧唧地拍拍哄哄,虽然他每次都是越哄越闹的厉害,非要我这娘来哄来喂来抱才能消停,但这并没有打击女儿当姐姐的热情,只要啼哭声一响,她仍然第一个冲进房间抱起来。
直至现在,小儿已是三岁半了,最是冲着姐姐耍无赖,他肆意地扯她的头发,摘她的眼镜,撕她的书本,拆她的文具、挠她的庠庠,拽她的衣襟…….,她都无计可施,一任欺凌,没脾气的小猫儿一样只嗲声嗲气地喊,丑小子,看我不打你,妈呀,你管管你儿子呀…….。
他们一大一小相差那么大,却那么和谐自然,拼头抵足地挤在一起看一部动画片,头抵着头你一口我一口一起吃一桶方便面,我喂你一勺你喂我一勺一起分享一杯冰激淋,你嘬一口我嘬一口共享一根雪糕,你吞一口我吞一口共吃一瓣西瓜,当然姐姐总是不由自主把顶上最甜的先让弟弟吞一口。甚至我叛逆又懒惰的女儿从来不洗自己的衣服,穿脏了扔在床上就完事,连往洗衣机里扔都不干,而我有时换了小儿的脏衣扔过来,她接着,说咱儿子这小衣服好可爱我洗了吧!她甚至比我还要怜惜和娇惯她的小弟弟,小儿淘气,每每折了花草拆了玩具摔了碗碟等等,我一时来气抡起巴掌就往屁股上搧,女儿一把抱起弟弟藏进怀里,蹶着自己的屁股说往这儿来。
这一对儿女在一起如此惬意快乐,所谓兄弟姊妹一母同胞的缘份,他们正在滋意随缘地享用。难道她已早知,每日里的这样厮混,混着混着就散了吗?这一母同胞的缘,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一个饭桌上同一间屋子里的缘,会在某一日嘎然而止,所以,她已在时时昔缘,刻刻恋缘吗。
我切一盘瓜端过去,自己回到厨房忙,扭头看他俩一人捧一瓣头抵在一起吃,猛然一阵恍惚。
时光穿梭,我正是这八、九、十来岁的青葱岁数,我们兄妹四个围在炕桌周围吃西瓜,一人捧一瓣狂吞,恨不得多张出几张嘴来好多抢两瓣。
爸爸用自行车驮来一袋西瓜,那时还没有现在普遍使用的透明网袋,是用麻袋装的。自行车立在院中央,爸爸解那绑着的绳索时,我们姊妹围在自行车周围根据那麻袋被撑起的轮廊判断是西瓜,馋的不能自抑,在四周奔走跳跃,等那麻袋从自行车上解下打开麻袋口,欢呼一片。不知是人小,还是瓜大,印象中那个麻袋口滚出来的瓜跟现在我们菜市场卖的冬瓜相似,墨绿色的又圆又长。挑一个抱上炕桌,一个西瓜能切出无数的瓣,我们围而疯抢,那时候水果零食太希缺了,姊妹们是不懂友爱互让的,唯恐自己吃少了,嘴巴慌不择口的吞咽着,眼睛直盯着桌上的瓜瓣,心里数着还能抢到几瓣。
我们的大院子,角上有一棵大榆树,春天榆芡满树,哥哥最长,男孩子爬树敏捷,爬上去折一大捧,给我们每人分几枝,用手撸着吃,香甜中带着清草味,自己的榆芡撸着,总觉得别人的多,抢一把妹妹的,再夺一枝姐姐的,互相抢来夺去,都觉得对方的既多又甜。
榆树的大树荫可以荫蔽到半院,夏日里放学后,榆树下搬个小方桌写作业,哥哥会督促我们三个妹妹,爬在小方桌周围,时不时的三姊妹就话唠上了,哥哥比我们长几岁,在屋里写作业,时不时的出来一趟,训斥我们闭上嘴巴,认真作业。我们刚刚闭上嘴巴,不几分钟又开始叽喳,哥哥过一会复折出来监督我们,写着写着我们不自觉头就枕在了胳膊上,哥哥手里拿着妈妈缝纫用的木尺,假装要凑我们这些叽喳的嘴和歪嗒啦着的脑袋,但是这木尺每次是用来把我们的下巴扶起来,每个人背上拍拍让坐正,然后尺子的一头顶住下把,一头顶在桌面,对,就是这个距离写作业,不许爬下来。然后拿着木尺进屋去了。怎么象个大人一样。
其实算来,他只比我大六岁,我上小学一二年级,他也只是个初中的少年,然而记忆里他一直象家里的一个小大人一样,负责照顾我们三个妹妹学习生活中的一切事务,每学期开学时给我们包书皮,书皮上书写年级姓名,通家书上填写家长意见,给我们削铅笔,吸墨水等等都是哥哥的事务。白天上课经常瞌睡打盹,没听懂不会做的题晚上来都是等着哥哥重新讲一遍,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终日劳累于耕作的田地,能让我们温饱果腹之外,再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在学业上有任何帮助,从知事儿起,我们三个都是团结在以哥哥为中心的小家长周围开展每天的学习生活。
小时候的寒暑假哥哥会跟着爷爷去放羊,晚上回来,每每手里有个精巧的工艺品,那是我们三个最盼望的东西。哥哥专们挑大而结实的土块,用削铅笔的小刀削、雕、剜、刻,做成小刀、小手枪、小火炉等,小手枪都有食指扣的那个环,太可爱了;小炉子,那炉子真正是有精巧至极,有炉面炉膛炉眼还有四个爪,炉膛里几颗干羊粪用木柴点燃,回来时我们三个围着抢那炉子时,炉子的炉膛里还是燃着红彤彤的干羊粪蛋。
傍晚我们会围着放羊归来的小羊倌哥哥争抢一番,最后他会定夺这个小玩艺给谁,一般会从公平和喜好两个方面考量,如果今晚上给了姐姐,明晚上会轮到我,后晚上就是妹妹了,但是如果这个东西谁太喜欢了,强烈要求得到,哥哥会权衡一下的。比如那个小炉子,我太太喜欢了,央求央求到快哭了,哥哥将小炉子举的高高的跟妹妹和姐姐商议明天会给他们一人做一个更好的炉子,得到勉强答应后那个小炉子归我了,可是好象在我手里不到几分钟它就结束了生命。爱的不释手,捧来捧去的瞅,妹妹和姐围着抢夺参观,抢来夺去,结果就摔了,碎到院子的地上,那燃着的小羊粪蛋蛋红彤彤的在院里滚散开来。我当然的恼怒愤愤,而姐姐和妹妹当然的责任互相推诿,三姊妹的一场掐架势不可挡,哥哥赶紧周旋调停。
那个时候,因为贫穷,物资的稀缺,农活的忙碌,姊妹们经常为了父母给我一个苹果而你没有,你过年有新衣服而我没有,压岁钱你多一毛而她少了一毛,开学她有新书包而我没有,我帮妈妈洗碗了而她在看电视等等,刚刚还在一起玩,没几下就吵起来了,互相气鼓恼恼。但这并不妨碍当我们分崩离析各自走向自己成人的生活时,互相那最诚挚的担忧与最真切的牵挂。
从有家庭成员这个概念开始,家是由爷爷、父母、哥哥,还有我们三个妹妹组成的,我以为,这是一个固定的组成,恒久不变的,每个白天都各有各的事做,每个傍晚会是这么些人盘腿围在炕桌一圈等着妈妈开饭,不曾想到,家的结构,也跟我们刚上物理课时老师讲的一样,物体是运动的,发展的,变化的。
我们三个围在哥哥身边一年一年的上学,上完二年级上三年,上完三年级上四年级,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就有一天,家里兴奋之极的气氛,爷爷、爸爸、妈妈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亢奋激动的状态在一起商议什么,对,是哥哥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书来了,我们跟着兴奋跳跃。
不知道,自此开始,所谓一个屋檐一个饭桌一个大院的缘,就此渐渐开始散了。
哥哥考上大学了,是我们村多少年以来极少有人考上的全国重点名牌大学,全村人都在传颂,村里能从我们西北农村去到遥远的东北海滨城市上大学的之前还没出现过。我正上小学五级,在学校里老师都会因为我们有如此优秀的哥哥而对我们另眼相看,时不时有陌生的老师摸摸我的头笑眯眯问你就是那谁谁谁的妹妹呀? 走在上下学的路上,村里的大人还有的会专门走近拍拍我的肩摸摸我的头,好荣幸呀。
然而这种兴奋愉快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后,我生平第一次偿到亲人别离的滋味,也是第一次体会思念这两个字的真实感受。我们去火车站送走哥哥,因为佶倨因为想省点钱也因为爸爸本身也不认识字等原因,所以爸爸没送哥哥去学校,哥哥一个人上了火车。
一个十八岁的乡村青年,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去比县城更远的地方,而且全程无座,三天两夜的车程,在拥挤的车厢过道、座位底下、车厢间隔、厕所门口等各种奇怪的地方栖身,现在想来,那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在地图上,我们瞅了无数遍路线的轨迹,从雄鸡尾巴部分的西北腹地去那个鸡头下巴下滴着快要掉到海里去的城市。火车轰隆隆起动了,我看到哥哥被挤在众人的夹缝中挣扎着伸出头来给我们努力地摆手,我只觉得我们叫心脏的那个东西被从它生长的地方撕剥扯离一样,那里疼的难受极了,又疼又痒,又纠扯又绞拧的感觉,我难受到不能站立,拘搂着腰蹲下身子,用两臂紧紧捂住胸口那个疼的地方,觉得捂住才能不让它扯掉,眼泪不知何时哗哗哗地往下流。我蹲下来一阵再环顾四周时火车已不见了,抬头张望,看见妹妹在我身后已哭成了泪人,用两只袖子轮番来回的甩掉眼眶里滚滚涌出的眼泪,以让眼睛能够睁开,她才上一年级,还是个小小孩,扼制不住自己,跺着脚哭喊着吼叫着,姐是一直以来家里最沉着冷静的人,好象她是老大一样,微微鼻息抽动。
爸爸气势汹汹地冲着我们吼,哭什么哭——走——,我们惶恐地擦着眼泪跟着爸爸离开站台。现在想来,那火车起步时,爸爸比我们更恓惶担忧,所以他只有吼我们来发泄情绪。
往回家走的路上,我们一人骑一辆破自行车在崎岖不平的土洼路上巅箥,眼泪仍只是止不住地往外淌,两只手交替着一手扶自行车把一手抹着眼泪,不然睁不开眼,看不清路。
到村口看见妈妈正在耕地的田埂上奔跑,远远的眺望对面山跟下那边急驰而去的火车,这早已不是载着哥哥的那辆火车了,妈妈双眼失神浮肿,脚步在田埂上来回急奔,脸上惶惶惑惑的样子吓了我们大家一跳,我们跳下自行车来喊住妈妈,大家一起抽噎着沉默着回家了。
因为通讯的发达,也许这对于现在的我们是陌生的体验,然而那是九十年代初,农村没有座机没有呼机没有手机,更没有QQ、Email、微信,只有半个月才能来回走一趟到达的信,十八岁的哥哥第一次离家离父母离开生长的村庄,在这之前除了县城他哪里也没去过。那些年翘首等着来信,等着寒暑假,等着火车进站,等着归来的岁月这么多年一直一直在心头深刻着烙印。
爸爸妈妈,还有我们三个妹妹,从此与哥哥就只有一年聚几天的缘了,到毕业再到工作再到成家后,更是只有几年聚几天的缘了。
再到后来,一直钢硬威严的爷爷,我们有些害怕,有些躲避,突然就生病了,我们上医院,是一种癌,回来后爷爷就变得赢弱不堪,每天躺在炕上,不再赶着羊出圈了,饭菜吃的越来越少,后来端到眼前不怎么动了,两三个月功夫,就离世了。印象里,除了阴雨天,每天早起赶着羊群出圈,每个傍晚赶着羊群穿过大院赶进羊圈,爷爷象我家的院墙一样的坚挺硬朗,永远永远挺在那里,给我们威严的震慑和安全的庇护,我们似乎不相信这个变故,仍以为过几天爷爷赶着那群羊要出圈了,可是再没有那群羊和后面跟羊的爷爷一起穿过大院了,真没了,爷爷变成了山上那一掬土丘。
再依次依次的,我们三个两年一个,三年一个,共七八年时间,全部离开了父母,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妹妹最后一个结婚离家时,我真的要哭晕在厕所了,从酒席上回来我躺倒在床上眼泪象自来水一样沽沽不停地流,不受自己控制,一块枕巾几乎全浸湿,的确晕眩到一时起不来。那么多人住过的一排房子,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好的菜园子,那么挤挤的一屋人,都走了,都散了,只有父母两个人了。
十来年急驰而过,父母多年以来一直空巢而居,极大多数时只做两碗饭,两个人你一碗我一碗,各自坐在各自的原地吃了,都不用饭桌了。那个从前每顿饭开饭都要被放在炕中央磨蹭,桌面及四边棱角泛着润玉一般光泽的炕桌,现在变的残破不堪,灰尘污垢遮蔽的快要认不出它的模样了,搁在杂物房里的废旧物品中,只有翻找什么东西时才能碰到。
有文章说,所谓父母,只是一场又一场重复的辜负,子女每每成年,所有的精力除去工作生活之外,剩下的要眷顾自己的子女,所以,对于父母的养育之恩,只有辜负,一辈又一辈重复的辜负。
然而即便是辜负,仍会时时惦起,时时从自己的生活中抽出来看看探探,可是所谓兄弟姊妹的缘,我们难道不也是辜负又辜负,我们一胞而来,很多年一张炕上睡觉,一张饭桌吃饭,一个大院子里打架,互相见证从一个幼儿长成大人,然而散了就散了,时空横梗,各自在经营各自一地鸡毛的生活,纷纷忙忙,让我们甚至通话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互问安好便不知说啥了,其他竞再无甚可做了。
某个清凉的夜里绵长的梦,梦里哥哥姐姐我妹妹都跟着妈妈上地里收麦,大家排成一长串走在田埂上歪歪扭扭走不稳当,嘻嘻哈哈互相取笑,醒来心里抑制不住的澎湃,久违了的涩涩的思念的感觉,打通电话嘴里却微笑着轻轻说近来好吗,很好很好,你也好,好好,孩子们都好吧。
这又算什么,那耳鬓丝磨的缘就变成了很久很久才有的一声无足轻重的问候!
世人啊!是否也都辜负了这一场缘呀,也是一场又一场重复的辜负,尽不能言说的辜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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