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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云琴《匠心赋》

 522小窝 2021-08-18

匠心赋

看电视有一期专题节目,关于匠人匠心匠文化,提起这个命题,我脑子里忽然想起尘封的儿时光阴里,一段慢长的与匠人有关联的岁月。

爷爷的大哥,我们叫大爷爷,大爷爷的儿子,在同辈亲堂兄弟中排行老二,我们叫二伯,据说从七八岁就开始做童子功铁匠学徒,而我们能记得时,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伯伯了。

身材矮矮瘦瘦,佝偻的腰,外八字的撇脚。

村里从老人到小孩没有人喊他的姓名,大人统称“铁匠”,小孩子不论辈份统统叫“铁匠二伯”。

农人们乘着农闲时,经常要打几把新的农具厨具,或拾掇拾掇旧的、钝的、损的农具厨具,打一把新菜刀或旧的菜刀把刀刃打磨一下、弄几把新镰刀再把旧的出个刃,或者打个镢头换个锄头、犁尖什么的,总之家家都有整饬的农具。

背着手踱着步走来,两只手背在身后搭在一起,撺着自己的旧菜刀、钝镰刀、破犁头等等,来铁匠铺里重新烧红打软加点钢水再打磨一下,以便来年割麦时镰刀刀刃锋利些,锄头或犁头尖锐好使些。

其实,都是不打紧不着急的活,往来走时,心里也明明清楚,今天自己的这个活是挨不上做的,可能明天也挨不上,后天还挨不上,有时来来回回,跑个十来趟,个把来月,才能拿回自己那个重新加工过的镢头或镰刀。

但来者不急,也不催促,主要是有个由头,来凑在一起度时光。

更多的是没有任何由头,直接去铁匠铺里消磨无聊的时光。

冬日农闲慢长的日子,村头村尾大人们互相碰面打照呼:

问:去哪呀?

答:去铁匠铺里谝传走。(普通话叫聊天,东北人叫唠嗑,我们西北农村叫谝传。我觉得更形象,东西南北、古往今来一通瞎扯,东家长李家短事事非非一通咀嚼,此谓谝传。)

问:去不?走?

答:去,一搭走。

一路上遇着趣味相投的就搭着伴三三两两的聚到铁铺里来了。

印象中幼年时的冬日寒冷而且极其慢长,农人们木材和炭火都很节省,除去做饭时敞开来烧炭,其他时间,一个村里除去几家冒尖的富裕户,其他人家,家家都把炭火封的死死的以节约用煤。

所以,夏日里的铁匠铺只有二伯父子两人抡着大铁锤,冬日里却往往是挤挤一屋子人聚在这个四壁、屋顶、窗户都黑魖魖的铁匠铺里。

自个家里冰冷冰冷,蹿聚在二伯那个铁匠铺里取暖谝传是一件很享乐的事,借着做件新的农具或厨具,整饬一下旧的农厨具,散坐在火膛红彤彤的铁匠铺里地上的各个矮墩上,七拉八扯上半个早上,一个下午,度过冬日的闲暇和严寒,是庄农人精神的盛宴。有的还带着自家目前最小的娃,大人们闲话家常,小孩烤火取暖,也嬉笑玩闹,我就常常在爸爸的两膝间和旁边某人两膝间夹着的那个孩子逗乐。

二伯的铁匠铺就在自家的后院,后院开个后门,后门上再带个小门,小门常年开着,轻轻一推,抬脚进去走一两步就进到铺子里。

铁铺门口是那个拉起来呼嗤呼嗤响的大风匣,好象普通话叫做风箱,村人都叫拉风匣,谁喜欢都可以拉几回,旁边的火膛上大堆的炭火被风匣来回抽拉空气加速对流卷出来的风吹得红彤彤赤溜溜的高涨跳跃,火膛挨着一个大铁墩,二伯和他的儿子面对面站在铁墩的两面,从那高高窜起的火苗上把正在加工的一件铁器用火钳夹起来,放在铁墩上,那个被烧的焰红灼热而变得柔软的铁物件,被二伯和儿子两个轮番用铁锤砸下,两人配合默契,二伯正好抡起铁锤,儿子正好砸下,儿子抡起,二伯正好砸下,那铁锤砸下时红色的铁屑崩溅四射,象焰火样璀灿炫目,但比焰火威猛百倍,散溅开来时,吓的炉膛周围闲聊的人赶紧抬起屁股把自己的小木墩往远一点的地挪。

砸上几个回合以后,我们叫打铁,打铁几个回合,那个烧红的铁件因为温度降低而逐渐变黑变硬,二伯用铁钳再夹起来伸进炉膛重新锻烧,拉风匣的人赶紧来回的拉起来,火苗又竖直起来往上窜,熊熊的火苗映着父子二人的脸膛,一张清瘦憔悴皱纹深刻的脸和一张年轻的皮肤光滑紧绷的脸同时被火苗烤的焦红焦红,父子俩红彤彤的脸上同时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流过脸颊流到下巴,俩人一起紧盯着火苗上架着的那个物件,要在火候恰好时,赶紧夹出来继续砸,每每儿子砸的地方或者力度或者锤下去的角度等不对吧,二伯总要时不时的训斥一下儿子。

在最后这个物件成形将要变成一件成品时,儿子就会把大锤立在地上,双手拄着,一边喘气歇息,一边看着父亲把它最后完成,变得完美。

二伯用小钳子夹住物件的细小部分,用小锤一点一点砸好弧度,砸出圆角,砸出棱,砸好柄把。

这时候周围瞎扯聊天的人会不由自主停下来,注意力集中的观看二伯的操作,二伯象做一件艺术品一样精心细致的完成最后的工序。

当然二伯一边砸,一边还是训斥着儿子该怎么做,什么力度,什么角度,什么时候加点钢水,加完了再加热几回,再砸多少。

他给儿子每说任何一个技巧,任何时候都是吼着嗓儿,儿子一脸的疲乏厌倦,无可奈何无处可逃地听着老爹无端的恼火训斥和让人烦倦的指教。

当一件铁器终于完工,二伯用铁钳夹起伸进冷水里,嗞的一声水上腾起滚滚热气,二伯把钳子从水中抽出,把那个完成的铁器拿到近前仔细端祥,用他裂痕遍布的手掌把揣捏摸,此时终于脸上露出微微笑意,一种功成意满的满足感,但没几分钟,马上又向旁边某个谝传的人嫌弃儿子的不中用不成器:唉,学不成,不会打,弄不转呀......

这铁活,对二伯来说,不仅仅是一份生存的营生,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象老妻象儿女象家庭一样,深深融入他的血脉,陪伴他将近整个生命的自始至终。

旧日的时光总是很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件铁器从订下来做到拿到手的成品也很慢,但那些物件融入着主家和匠人共同的心血。那些冬日印象中好慢长好慢长,但那严冬里却有一种温暖的情怀。

一村子人甚至周围几个村子的人,这样子的在红彤彤的铁匠铺里观看抡铁锤的冬季轮回了好多好多回,二伯从还算强壮到年过古稀。

他在七十多岁时的一个冬天得了癌症,他这一生,只有这个冬日,就这几个月没有抡铁锤,他虚弱到抡不起那大铁锤了。就在那个冬天他去世了。

等到一下葬,这个冬天结束,来年春暖冰消雪融,他的儿子我们的堂哥,草草变卖了所有铁匠铺里的铁器和家什,关了铁匠铺锁了后院的门,匆匆去城里打工了。他不喜欢这个营生,只是在父亲的迫使下抡了好多年的铁锤。

从此,“铁匠”这个称呼只有谁提起死者二伯时才会说起,渐渐这个称呼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湮灭在风尘岁月里,很多很多年了,这两个字都变得非常陌生。

今天看电视,有一期节目,关于匠人、关于匠心、关于传承,突然忆起我的“铁匠二伯”,方圆几十里大家统称一个人的姓名为“铁匠”的人,以及那个人气满满热气腾腾的铁匠铺。

今做一文,怀念那个铁匠铺,怀念我的铁匠二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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