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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香炉山(三):饶家河里书声远(下)

 佷山访古 2021-08-19

作者向家舟:男,祖籍湖北宜都,出生于湖北长阳,现年36岁,供职于长阳档案馆(史志研究中心)。交流电话:13972600639。QQ:139726006。

诗书传家,文章华国

饶家河饶氏是清代长阳著名的文化世家。自六世祖饶琇以至九世“世字辈”,无论从政者,亦或从教者,饶氏家族成员读书作文皆有所得,留下了许多优美的诗章,成为如今长阳宝贵的文化财富。

清道光二年(1822年),长阳知县朱庭棻(江苏宝应人,寄籍广西临桂)主修的道光《长阳县志》,专门辑有《艺文志》一卷,是五部长阳旧志中收录艺文数量最多的一部旧志,也是唯一一部为艺文立篇的旧志。全志共收录有史以来长阳人所写,以及关于长阳的诗文共173则:文52篇、诗113首、词8首。其中,收录饶氏家族成员所写有15则(占总数的8.7%),数量上仅次于彭家口彭氏家族(31则,占总数的17.9%),为乾嘉时期长阳第二大诗文高产家族。此外,成书于民国后期、邑人向宗鼎所编《长阳文艺搜存集》中,还收录有饶锡光竹枝词二首。

饶宗濂《游石柱观记》

如今流传的饶氏家族艺文,以诗为大宗,共16首。文章中,最著名的属饶宗濂的《游石柱观记》,其他主要是为其他姓氏所撰墓志等应酬文。

饶琇是饶氏家族第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也是饶氏文学的领航者。饶琇“未冠失父”,但他矢志向学,由县学廪生进而考取岁贡,取得了入仕教职的机会。在官,他勤勉“训课生徒”;致仕回乡后,他又热心参与地方建设。乾隆二十八年(1763),知县和刚中倡导迁建文庙,饶琇与邑绅彭商贤、李鸿敏、李世春、习之文等积极支持,同心戮力,使最终建成了一座规制宏敞的学宫建筑群。

饶琇热爱家乡,写下了许多描绘长阳山川景物的诗作。他的这些诗,如同国画一般,既着意刻画细节,亦致力营造意境。诗中的景致,或由近及远,或由大及小,构成了一幅壮阔的山水画卷。王摩诘所称“诗中有画”,在饶琇的作品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如《大慈庵》:

古柏苍然秀,分行傍路栽。

阁高云外出,羽化洞中开。

指顾千家近,登临万象回。

踏芳凭绝顶,仿佛到蓬莱。

大慈庵,在长阳旧县治南岸一里、清代县府官山(叹气沟左侧山麓)之上,为四川雅州知府、长阳人上官尚政于明嘉靖年间所捐建,至民国时期渐废。诗句由近及远,由山顶铺展到山下,详细描述了大慈庵的景色及周围的环境,以及登顶俯瞰县城的恢弘气势,读之让人身临其境,心旷神怡。也让我们领略了这座明清古庵昔日的风采。

饶琇一生淡泊功名,俯仰天地之间,寄情于山水之中。他曾登临东峰岭青龙寺,览物抒怀,写下了《青龙寺》一诗:“乘兴步层台,荒苔一径开。晴云当楹出,绿水抱琴来。色相皆空也,登临不快哉。东峰无限景,归去几徘徊。”苏轼的词中,有“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之句,与饶诗中“色相皆空也,登临不快哉”颇为相似。一个人,如若做到心如止水,淡看人生,世俗名利就皆为空相,就能在任何境遇中都处之泰然,享受到无穷快意的千里雄风。

饶琇一生造福教育事业,因此他也敬佩为家乡造福的知县李拔。李拔(字峨峰)是四川犍为县人,乾隆初期,他以进士知长阳县。李氏在长阳任职期间“重修县志,补筑城垣,振废起坠”,也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后擢升江夏令、福州知府、分巡荆宜施道、分巡岳常澧道等职。乾隆十八年(1753),知县李拔重修东门城楼,又捐俸修砌西城墙垣,以余砖砌东门临江一带城垣,重新恢复了明代长阳县城城防格局,结束了自崇祯十七年(1644)后百余年间长阳无完城的历史。由此,饶琇代表百姓心声,写下了《邑侯李峨峰捐建城楼》一诗:

楼高云外势参天,不惜倾囊捐俸钱。

砺借观山钟地脉,带环彝水护民缠。

鸠工几费经营力,设险端凭锁鑰权。

从此金汤真永固,筹边胜概足千年。

这首诗,生动刻画了李拔的拳拳爱民之心,也表达了长阳百姓对李氏的爱戴。爱民如子,这是饶琇的价值观,对日后从政的次子、“饶青天”饶觐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而饶琇三子、曾任江西新昌(今江西省宜丰县)县丞的饶锡光,则是饶氏家族文学的领军人物。锡光字东樵,是乾隆丁酉(1777)拔贡。他少时与次兄觐光同师云梦县进士赵士㭻,后来又读书万卷、学充理气,因此有着非常深厚的文学功底。入贡以后,他由四库馆议叙,官新昌县丞,后借补建昌府经历,均为地方佐官,“高才下僚”,难伸大志。故其在新昌县的事迹,流传下来甚少,仅知其参与了乾隆《新昌县志》的编纂。

饶锡光诗作

但饶锡光不以为介,如同“诗仙”李太白,常以诗酒自娱。他任职新昌县丞十余载,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好诗,并于离任前刊刻了个人诗歌别集《东樵赘语》行于世。新昌县文人、饶氏好友王士璜在《饶东樵诗集题词》中描述饶诗受欢迎的程度,说“宾客传观尽挢舌,时闻纸贵喧市廛”。这应该是当时真实情况的反映。可惜,这部集中了饶氏毕生心血的诗集,没能逃过一些劫难,今天已经佚失。今现存八首诗及二首竹枝词,均作于长阳,多数写于晚年致仕回乡之后。

锡光有奇貌,“广颡(额头)丰颐(脸颊)”“长髯三尺如坡仙”,有古代高士之风。在作诗方面,他学习古人诗法,但又运用自然。正如王士璜所评价,是“以我运古古人化,沉博奥衍归自然。眼中如翁真健者,大力直闯汉魏藩。”如同他的性格,他作诗不楣时俗,不作逢迎,而是直抒胸臆,清新自然。长阳地近屈乡,邑邻三袁,饶锡光的文风,可谓是沾屈子雨露,沐性灵之风。

饶锡光的《舟发资丘》中,以电影式的画面,描绘了从资坵沿清江“七十二滩”下县城的艰险,让人身临其境,触目惊心。对于闯滩,他这样写道:

“大滩吼奔雷,小滩激飞镞,怪石猛虎牙,蛟脊势起伏。一叶下中流,奔腾电影速,胆落骇惊涛,据舷蝟毛缩。耳边狞飙号,眼底怒波簇。滩过浪欲平,形神仍觳觫。”

这些诗句,颇有白居易《琵琶行》中描述琵琶声之妙,回味悠长。

饶锡光不慕荣华,但如同中国古代传统文人,有时触景生情,也会为自己有志难伸而嗟叹。他也想如他的次兄饶觐光一样,抚民如子,励精图治,但封建地方政治体制束缚了他的理想。在新昌县任县丞期间,为了避免与知县争权,卷入县衙内部斗争,他利用衙斋隙地“手莳花药锄榛管”“镇日撚髭独吟咏”,赢得了“上官且喜容疏顽”。其实,他种的不是花,是寂寞;吟的不是诗,是孤单。他说他向往“薄田收黍余,一瓮春酒熟”的田园生活,但当他暮年致仕还乡之后,又因“半生徒碌碌”而时而感到无尽的忧愁。这种心情,在他的《舟发郡城至红花套陆行归里》《秋夜》(组诗三首)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大江黄叶晚萧萧,人物山川久寂寥。

蜀道三千严画角,荆门十二落寒涛。

孤舟斜日红花套,匹马秋风白石桥。

身是浮萍仍不系,何年桂树许同招。

——《舟发郡城至红花套陆行归里》

流光荏苒惜秋阑,往事关心梦未安。

石鼎煎茶翻蟹眼,园花浥露上鸡冠。

三年寇靖烽烟息,两度人归襆被单。

太息萍踪仍莫定,更怜白发镜中看。

——《秋夜》三首之三 

饶锡光重情重义。饶氏兄弟自少时起,即与彭家口彭淦、彭淑(字秋潭)、彭湙三兄弟以及泉溪李万华等人相友善,“为文字友”,彼此唱和,由幼及老。嘉庆十一年,兄长饶觐光逝世于四川任上。第二年,饶锡光的好友、清代中国著名诗人、江西知名知县彭淑又离开人世。面对亲友的离去,饶锡光写下了《哭彭秋潭》一诗,表达了深深的哀思:

本是玉皇香案吏,幻为尘世宰官身。

也知傲骨原多病,别有愁肠不语贫。

梓里犹能追往事,棠阴应自哭斯人。

他乡从此悲寥落,呜咽临风一怆神。

相逢才是仲春时,生别离成死别离。

风雨连床怀古寺,星霜共辔忆京师。

云沉南浦家山远,露泣红岩草木悲。

我正雁行伤折翼,又添老泪落天涯。

诗中的红岩,指彭家口红岩寺,为彭氏家庙,是秋潭少年读书处。“我正雁行伤折翼”,指的是兄长觐光刚去世。饶氏与秋潭相处半生,又同在江西为官多年。饶锡光初至江西时,寄居僧舍,彭淑又专程去新昌看望安慰过他。彭氏为官清廉,刚正不阿,正是饶所推崇和喜爱交游的类型。因此,两人惺惺相惜的感情可见一斑。

乾嘉时期,竹枝词这一文学形式在长阳兴起,并成为湖北竹枝词的代表闻名至今。当时竹枝词大家,以彭家口彭氏家族为代表,但饶觐光也是重要参与者。流传至今的清代竹枝词,像《诗经》十五国风一样,读之清新上口,也反映了清代长阳的民风民俗。饶觐光有一首反映长阳民间“薅草歌”的竹枝词:

携锄一队上山坡,冷饭凉浆树下多。

开遍山花叫山鸟,鼓锣处处唱山歌。

由该诗可知,长阳的“薅草歌”“蒿草锣鼓”自清代即已开始流传。也表明,饶觐光虽身为读书人,亦能深入劳动者。如同《舟发资丘》中所写的“垂钓水悠悠,采樵山矗矗”,都是来源于对生活的观察和体味,写的是普通人的生活。这样的诗歌,自然能够广为传颂,流传至今。

饶氏自饶琇之后,及至其曾孙“世字辈”,几乎每代都有从教者。饶觐光在江西新昌虽不是任教职,但也乐于与师儒相互研讨学术,教授生徒,“六经诸史细商榷,种成桃李盈公门”。其子侄辈饶宗濂(嘉庆贡生)、饶宗瀛(监生,加捐从九品)以及孙辈饶世榘(道光岁贡)、饶世楷(道光岁贡,候选训导)等,及至来孙人铮,皆从事塾师职业,开馆办学,闻名乡里。他们教书育人之余,亦创作了不少佳作。其中,较为有名的是饶宗濂所作《石柱观记》。

石柱观位于今长阳县城东十公里清江南岸(清代时而属长阳,时而属宜都,今属长阳龙舟坪镇朱津滩村),所在山形如柱耸立,屹立江岸。观始建于明代。清代重修,依山势自下而上,建成系列道教建筑群。其观为县内胜景,但因“介在僻壤”,历来不知名于外。嘉庆丁丑(1817),饶氏携学生登顶,“栩栩欲仙”之余,不禁为景物可惜。结合自身境遇,既而想到长阳“畸人奇士为不少”,却因科举制度束缚“淹没而不称”,不禁感慨万千,却又无可奈何。由此写下了游记《游石柱观记》。文章的最后,饶宗濂以“其天不欲举示于人,以供世俗之描画,故毋宁屏处于荒凉寂寞之滨之为得也”为解题,表达了对知识分子境遇的悲叹和晚清科举制度的忧愁。

在饶觐光之孙、饶宗瀛长子饶世樟的墓碑上,刻有一首悼亡诗,或为墓主本人,或为其子孙所作。该诗两联八句,因碑石风化,上半联多不可识。其下半联为:“佳□秋风恨,桐阴夜月魂。不知九泉下,新咏向谁论。”这表明,及至清末民初,饶氏家族代代出文人。饶氏家族连续七代诗书传家,文章继世,在长阳不敢说后无来者,也至少是前无古人。

老屋已圮,家风谨记

饶家老屋,是饶氏后人永恒的集体记忆。

饶家后人站在老屋遗址上

2019年3月9日,饶氏十三代孙、饶觐光后裔饶泽汉老人兴致勃勃地带我参观饶家老屋遗迹。我突如其来的造访,引起了饶氏后人们的注意。得知我是来了解饶家老屋的历史,他们都显得非常高兴,自豪地向我介绍起昔日的饶家老屋,以及饶家过去的风光。

饶家老屋中轴线(图中人为饶泽汉)

据讲,饶家老屋始建于清代乾隆年间,坐西南,朝东北,背靠饶氏祖茔,面向泉溪河边大路,是一座典型的徽派建筑群。老屋正屋,面长约35米,进深约15米。正中为大门,进门后是大厅,为祭祀祖先的家庙,正中条案上,陈设着有玻璃框保护的饶觐光铜像。堂上,挂有“德慈鸿光”匾,长六尺,宽三尺,传说为饶觐光在四川任职满六十岁时,川中十二名知府联名赠送。厅后,为“四水归池”布局,其后为后堂。厢房及伙房等若干间,布局于正堂两侧。大门前3米处建有石质牌楼,上悬挂有举人匾,长近丈、宽米余,匾上有“文魁”二字,为饶觐光中举后学政所赐。牌楼外,为二级青石砌成的整齐台地,上一级略大,约100平方米左右,是饶氏家族的稻场,过去还竖有若干石质旗杆。下一级狭窄,主要作为通道。有三级青石台阶连贯台地而下,直接泉溪边大路。

遗留的石蹬

从清代及至民国,饶家后裔在饶家老屋世代同居共爨,人无间言。建国后,实行土改,饶家人也纷纷各立门户,有的搬出老屋到附近另立居室,有的拆除老屋部分另建新屋。到今天,老屋的形状已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两级台地、三级台阶以及石鼓和部分青砖。而饶觐光的铜像、“文魁”匾、“德慈鸿光”匾,也在“破四旧”中不知去向。

老屋的部分青砖

家住何家坪村,正在这里“走娘家”的饶立梅老人说:“我当姑娘的时候就在饶家老屋住,老屋确实是个大屋,要是现在还在就好了。”确实,如果现在还在,这里应当是发展乡村旅游的好地方。但是历史没有假设,没有如果。如果有假设,有如果,那么她们家祖传的饶氏古籍也会存世,又将是一件福泽当代的好事。

虽然饶氏老屋风光不在,但饶氏先祖相传下来的好家风还在。旧志中记载了饶氏先祖饶琇友爱姊妹的故事:“父卒之日,遗金钜千,绣一封识,尽以分奁诸妹,不少留惜。”在采访饶氏后裔的时候,我感觉这种友爱之情仍然延续在当代的子孙之中,这应该是好的家教所使然。

1968年2月,回家探亲的饶泽炎(三排正中着军装者)与家人(二排中持红本者为饶泽炎父母饶人镇、涂德秀)及邻里合影。(饶泽炎提供)

《饶氏家族简谱》的主编饶泽炎老人,在父亲饶人镇去世以后,写了一篇12页,长达5000余字的传记。从传记中,我们深深感受到了饶氏先祖对后人的影响。在饶老的回忆中,父亲饶人镇生平爱讲义气,好打抱不平,同情落难的人,当生产队记工员公正无私,当灰斗保管员认真负责,对劳动和手艺精心专注,这都与先祖饶觐光的精神实质有着高度雷同。他略有文化,常帮助乡邻写字,教别人识字,受到邻里称赞。他教育子女不是简单的训诫,而是循循善诱,常常教育子孙要做“饶青天”那样善良正直的人,这似乎又传承了“教师之家”的门风。

在祖先和父亲的影响下,饶老踏实做人,精心办事。1963年,他应征入伍并参加工作。退伍后,他先后在三渔冲公社、齐头山煤矿、县燃化局、化肥厂等单位工作,2002年在县劳动局退休。饶老干一行,爱一行。1986年十月,他担任化肥厂办公室主任时,编写了《长阳县化肥厂志》(稿),为化肥厂留存了珍贵的史料。他担任劳动局纪委书记其间,正人先正己,严格执纪执法,为纪检监察事业做出了贡献。至今,按正科级退休的饶老依然保留着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我看饶老还用着老人机,便劝他换一个手机,他却说:“再说吧。”而像饶泽炎一样做人办事的老一辈还有很多,比如饶泽玉先生等等。

最近我又听说,县里出了一名年轻的创业明星叫饶盼,也是饶家河的人。还有一位年轻人叫饶金华,在浙江工作,也是小有成就。可见饶氏先祖的家风家训,福泽了一代又一代饶家人。

最近,饶老准备把饶家的族谱重新整理一下,让更多饶家后代记住家族的历史,传承先祖的遗训。这是一件好事情,不仅是饶家的大事,也有利于桑梓。我听说,目前在饶家河聚居的,主要是大房饶龙光、二房饶觐光的后裔,三房饶锡光、四房饶葆光的后人据传居住在资丘、大堰。我期待通过续写家谱,让“四光”后裔早日团聚,也期待饶觐光的《东樵赘余》诗集能够重现人间。希望更多的人都能听一听饶氏先贤的故事,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

那天,我在饶家河与给我当采访向导的饶泽汉老人告别。我对他说:“感谢您,把您耽误工了!”饶泽汉老反倒感激我,对我说:“您这是为我们饶家屋做好事,莫说耽误半天工,就是耽误三天工都值。”我顿时感到,我,我们年轻人传承地方文化的担子很大,责任很重。

(本文完)

在写作本文的过程中,得到了饶泽炎、饶泽汉、张万科、向大才、帅启祥等人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本文系作者原创,其他媒体使用须注明作者姓名及本公众号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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