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历史的选择，都是利益的选择｜西游动机篇

贞观十三年，大唐政治中心长安，一场真理大辩论正在朝廷上激烈进行。

辩论主题是“敢问路在何方”，赤裸裸的两条路线的斗争：大唐应该全面接受外来真理，还是坚定不移地走有东土特色的儒家道路。

之所以会有这场辩论，是因为最高领导李世民下了一趟地狱后，决定接受佛教为国教，砸巨资修建了大相国寺，又准备海选高僧搞水陆大法会。但他万万没想到，被他任命为海选高僧负责人的太史丞傅奕，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对(第十一回)。

为什么是东土大唐？

前面已用了五篇文章，揭开了一个真相：天庭与西天，表面上是君臣关系，实际上一直在暗中较劲。军事实力(法力)上，天庭不如西天，一只野生妖猴就搅得满天寒彻，而如来一反掌就把妖猴给镇住；经济上，西天远不如天庭，而如来早就发现了，天庭的财富，源源不断来自信众的香火。

换句话说，就是收割信徒。

这其实也是一种“粉丝经济”，即通过圈粉、提高黏性并以口碑营销形式获取最高经济效益的运作模式。

谁的信徒多，谁就财源滚滚。

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是大唐？因为当时大唐是四大部洲中人口最多、最有钱的国度，而那里偏偏正是天庭神仙的韭菜地，虽也有零星佛寺，影响力根本不能跟道家比。

想改变这种局面，当然就必须让尽量多的东土百姓信佛。

为什么是李世民？

大凡被新意识形态选为代言人者，必须具备几个条件：第一，拥有最高权力，一句顶一万句；第二，排斥旧有意识形态；第三，有人格上的弱点，易上钩；第四，有把柄可供要挟。

权力方面，李世民已顺利当了十三年大唐皇帝；意识形态方面，他对儒家思想肯定没什么好感，因为，兴唐他自认功劳最大，却不被立为接班人，根源正在于儒家的立长原则，逼得他没办法，只能发动武装政变，弑兄杀弟逼父让位。用儒家的纲常标尺一量，李世民就是个僭主。朝野之间，公开议论不敢，腹诽是逃不了的。所以，他迫切想为自己正名，获得执政合法性。

这正是他的弱点，也是他的把柄，如来远在西天，也看得一清二楚。

控制了皇帝，才能全面控制了东土意识形态。这是一盘很大的棋。

西天的第一个布局，就是用佛法代码写了几个梦境。

先是魏征斩龙。

泾河龙王因为跟道士袁守诚斗气，私自减了天定的降雨量，犯了天条。天要他死，却偏偏派李世民的大臣魏征——所谓的“人曹官”^①来斩它。而害了老龙的袁守诚，瞬间转换角色，指引老龙进入李世民的梦境，求李世民救命。(注①：人曹官即天庭派驻人间的大使，主要负责向下传达上天旨意，向上汇报人间情况。魏征既是李世民的大臣，又是人曹官，相当于在天上人间打两份工。)

天子也是龙，物伤其类，李世民在梦中就答应了，第二天拉着魏征下棋想把他拖住，但人算不如天算，魏征打个盹，梦中就把泾河龙王给咔嚓了。

接着，是死龙讨命。

倒霉龙死后，认为李世民不守信用，再次跑到李世民的梦里撒泼打滚讨命。正纠缠着，幕后策划者观世音适时出现，把倒霉龙喝退。

最后，让李世民下地狱。

倒霉龙不依不饶，又跑到阎王那里告李世民的状；阎王居然也就听他的，派鬼卒把李世民传到地狱跟老龙对质。于是，李世民在“地陪”带领下，参加了地狱一日游，过后还支付了巨额团费。

细读第九回至十二回，在这三个梦里面，不难发现诸多不合情理之处：

首先，袁守诚只是凡间一个普通道士，但他不仅对水族了如指掌，对天庭降雨量精确到分，还敢随便泄露；而且，他也知道天庭必叫魏征斩龙。如果说这是算出来的，为什么算不到李世民阻止不了魏征？既然老龙必死，为什么又要给他一个虚假希望？

再说那倒霉龙，为天庭服务也不知凡几千年，为何不知私改降雨量是死罪？既然犯了天条该杀，死后又怎么还能找李世民讨命？按理说，李世民又不是故意不救，阎王怎么就听死龙的话把李世民弄下地狱对簿公堂？

而李世民见了阎王，阎王又说：“自那龙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该遭杀于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

就想问一句，阎王你怎么不去死。

其实，只要看到李世民在地狱里的所见所闻，就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了。

且看他进鬼门关时：

只见那街旁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了！世民来了！”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到了枉死城，只听哄哄人嚷，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见一伙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这都是些什么鬼？判官告诉他：“都是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众王子、众头目的鬼魂；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

你夺得皇位，但血债累累，这些枉死鬼都在等着你下地狱好报仇呢，能不怕吗？

除了恐吓，也给甜头，判官大笔一挥，就给李世民添了二十年寿命。

最后，也是这位判官对李世民说：

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亨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具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第十一回）

想要真正的江山永固，阳间再怎么太平盛世，也得“阴司里无报怨之声”才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用来自西方的宇宙真理，才能采阳补阴。

不难看出，西天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吓住李世民，让他乖乖带领大唐走上西天希望他们走的道路。李世民再怎么伟大，毕竟是人间的皇帝，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君命天授，并不是用来忽悠草民的。

于是，起死回生之后，李世民赶紧拨巨款建相国寺，出榜招僧，并传旨太史丞傅奕，让他“选举高僧，修建佛事”。

太史丞从属于太史令，辅助太史令观察天文，稽定历数，撑死了就算一中央气象台副台长。但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技术型小官员，却首先跳出来非议皇帝的决策。

且看他怎么说：

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闻俗徒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第十一回）

从西方来的佛法，败坏了三纲五常，用因果说来愚弄世人。自古以来，我们东土从未有过佛法，不也这么“君明臣忠”地过来了？佛教是别有用心的西方势力，其传教乃是“夷犯中国”，是价值观输出，妄图煽颠我大一统的儒家礼法。

先不管意识形态方面的是非，“窥将来之福”一语，确是道出当时的东土百姓对佛教最大的疑虑：东土未有佛教时，读书人尊儒，老百姓信道。儒教无神，却有圣人倡导仁义(也即劝人为善)，通过“修身齐家”实现“治国平天下”；道教抛却世俗的功名利禄，通过修道炼丹求得长生不老，最后移民天庭，做个自由快活的神仙。儒道两家，都是在修当世，以仁心道术去求得现实的幸福。

佛呢？因果论说，你今生所受的苦，是上辈子造孽之果报，只有不断行善积德，才能寄望来世过上离苦得乐的生活。如此“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不是忽悠人吗？

傅奕这话，颇能代表当时朝野之间的主流反佛观。但他刚发言结束，宰相萧瑀就站出来反驳：“佛法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置严刑。”

看看，支持佛法的人，一开口就凶相毕露，以严刑吓唬对方。

傅奕当然不服，继续二辩：“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搞天子，以继体悖所亲。”

这个迂腐的气象台副台长，还想以传统理论驳倒对方，不料萧瑀将威胁升级，“但合掌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地狱的设立，正是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

仅是意识形态之争，身为宰相，竟如此威胁史官。这也印证了一句话：路线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

在李世民听来，傅奕的辩词里有四个字已刺痛了他，就是“蒙诱愚蠢”。这不明摆着说我没文化才被洗脑吗？所以萧瑀一递刀，李世民立刻高兴地说：“卿之言命理，再有所陈者，罪之。”不仅是说说而已，“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佛谤佛者，断其臂”。

这下子，傅奕要是再敢叽歪，那就是不要手了。

意识形态的统一，首先靠吓。下地狱走了一趟的李世民，很快就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