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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中元节怀亲(一)

 馨缘清明屋 2021-08-22

                       父亲◆1991

      立秋已有半月,家乡农田里的玉米,应该很高了吧。还记得幼年的暑期,玉米生长得飞快。很久很久以前,听父亲形容过,他夜里浇完地回家,小路两边的田间,总会偶有唧动微鸣,这声音总让他心生欢喜,因为他知道,那是乡亲们种的庄稼,在奋力拔节生长。等到第二天,真的就会发现,可爱的玉米,果然长高了。

      父亲是个农民,他最关注的,自然是庄稼。乡下之夜无限安宁,岁月曾经如些静好。

                         (一)

      然而,我惧怕家乡秋收的场面。那个玉米成熟的季节,于我心中,却满是苦苦的黑白色记忆。

      二十多年来,我没有真正意义上,参加过农业劳作,特别是收秋,我甚至会有意躲开,不看不想。并非不悯农,而是确怕那种场面。

       事到如今,当我脑海里再次出现那大片大片被砍倒的玉米地,久违的酸楚依然让我心碎,当年那种深深的无奈和重重的失落感,在我成年之后,全都转化成了隐隐作痛。

       高二那年,收秋放农忙假,我背着行李回到家,没看到父母和哥,只有年迈的外婆,过来帮着看门。我才得知,父亲正收着秋得病了,在县城住院,需要动个大手术。

       一大片被砍倒的玉米杆散在地里,一大堆掰下来的玉米棒堆在院子里。突发的病症,让父母来不及交代。玉米需要拨皮儿晾晒,外婆在帮忙打整;农田里的事,她只能教我如何求助亲戚和乡邻。

       我带着大人们来到我家的责任田,他们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锄玉米根,撒化肥,修田垄,拌麦种,我都会了。

       很多具体细节,现在已记不大清楚,依稀中,每天都在不停地做事;每天都在求人。看到了太多同情的目光,麻木地感激着每一个人。那些亲戚和邻居,提起父亲病时的话语和眼神,让我意识到,父亲是得了绝症。

      恐惧便开始伴着我,总在夜半吓醒。父亲是顶梁柱,他一定非常疼痛,我们家的天,就要塌了。每天劳作的辛苦,会让我暂时忘却了恐惧;那恐惧在某种程度上,又让我忽视了劳作的辛苦。那些日子里,我不停地擦汗,擦泪,或者分不清是汗是泪。

      我害怕秋收农忙的场面,只因不愿再回想自己那十六岁的身影。


      农忙假的最后两天,麦子全部种上了,但需要浇水。浇水多是在晚上,外婆说,幸好有月亮,你路上小心些。我扛着铁锹,壮着胆子,凌晨三点出门了。夜的静,秋的寒,虫子的低鸣,于我都好似没有察觉,像一个真正的庄稼汉一样,快速朝地里走着,内心只有一个信念,只要能做到,我就要承担。


       1991年阴历四月十五,父亲在动完手术几个月后,去世了。时间刚好过去三十年。


                        (二)

     父亲是个农民,如果农民也分等级,那他是属于最底层的一类。儿时的记忆里,我家的房子,是村子里最破旧的。诺大一个院子,四面褪坯的土墙,木栅的大门。两间旧瓦房,奶奶住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一间,灶屋矮矮的,后院是鸡圈和猪圈。

       从我记事起很多年,我们家都是这个布局,或者说,除了更陈旧外,没有别的变化。等我上初中时,房子经常漏水,一到雨天,父亲就会爬到房顶去遮胶布。


      父亲的一生,省吃俭用,却终归挣不到什么钱。他一辈子所能攒下来的,除了全家日常开支;除了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几大件;再就是他毕生的成就-----也建起了一间,像其他人家一样的临街平板房。

       那是1988年,虽比别人家建迟了些,但终归也算是有了。我们也可以踩着台阶,轻易上到房顶,看到远处村子的尽头。全家都很开心,有事没事,都喜欢房顶上呆着,尤其是夏天,常常端了饭菜,到上面去就餐。

      现在的人提起买房,可谓人生大事,得耗尽几代人的积蓄。过去农村人自建房,投入的心思和力气,丝毫不比现代人少。

      无论什么年代,家境的好坏,首先要看房子的款式和多少。房子起来了,主人的腰杆也就挺直了。一条街二十多户,一家家沿街的平板房都陆续建起来了,我家还一直是几间旧瓦房,临街那面低矮褪坯的泥巴墙,让父母显得有些沉不住气。

      可他们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就能买得起一样大件物品。从1981年奶奶去世算起,我家先后买了收音机,缝纫机,手表和自行车,足足用了五年的时间。这五年里,父母也时刻为建房做着准备,省吃俭用自不必说,其中经历的种种辛酸,我全都看在眼里。

      农村人建房子,意味着三样东西:水泥、钢筋和砖,其他诸如沙石,木料,人工等,都不作重点列入。木料自家地里长得有;人工都是管饭式相互帮忙;沙石则是到小河里去淘挖。

      暮春,父亲做农活的空闲,就抽空围着河边踩点。夏天的傍晚,暑气散去,亦或是阴天闲散的午后,母亲在河边洗着衣服,父亲就在不远处,站在水里掏河沙。年幼的我,穿着凉鞋趟在水里,搜寻着鱼虾,不时询问父亲有没有捞到河蚌,他经常会给我喜讯,最多一次得了足足一脸盆。

      当沙子捞起好几堆时,时间已到了深秋,水里太凉,只能再等来年了。刚掏出的沙子湿漉漉的,放置一个冬季才能干透,为了防止别人不劳而获,都要尽早拉到自己家门口。

      运沙而言,首当其难的,是面前这个又长又陡的大坡,一个空车子拉上来都极不容易,何况那么重的沙子。父亲也想了办法,他准备一包香烟,临中午的时候,装好车就在坡下等着。不一会儿,程子沟学校的师生放学走近了,全是乡亲和熟人,给老师们递上两根香烟,寒暄两句客气话,大家便都很热心,一鼓作气,就给推上坡了。

      就这样用了几年时间,才筹好了沙石,方能做预制板。又几年,攒钱买砖。1988年建好毛坯房,1989年粉刷,1990年秋,父亲生病,第二年的春天,父亲就去世了。

       一切来得太陡然,让人来不及惊恐就万念惧灰,空留下这两间大屋子,记述着父亲的过去史。我常想,如果是因为建房子让父亲累病了,我宁愿一辈子住旧瓦房。

        这间大屋子,其实一直没怎么住过人,父亲去世前最后的日子,哥把他背进新屋里,就那么躺了几天,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他睡在他亲手建的大屋子里,只是一动不能动。

                     (三)

      父辈们身上有着很多的光辉品质,他们一辈子躬耕于农田,守着自己的土地,守着自己的妻儿老小。把朴素节俭的操行时刻示范给我们;把吃苦耐劳的美德演绎的淋漓尽致。

      七零后的我们,也责无旁贷地进行了传承。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才是真正的处世珍宝,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提醒自已,别怕苦,别怕累,老实本分去做人,这是父辈们用行动教会我们的。

  
       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就要去拉煤。拉煤就是买煤,用自家的人力架子车,到煤矿去买煤拉回来。具体是怎样的路线,我现也说不清楚,反正路途很遥远,还要越个洪沟,上个大坡。

       因为路途远,常常需要起五更。茫茫月色中,父亲拉着架子车出发,顺利的话,天黑之前能赶回来,然而经常不顺利,有时人多要排队;有时大坡处遇不到帮忙推车的人不得不延误;有时还会赶上天气变化。记忆中,父亲每次拉煤回到家,都是一身疲惫一身黑。

       农闲季节,父亲还到村里的砖厂去挣工分。那是没有机械化的年代,人工使用木板做成的模具,加泥料进去夯实,再磕出来,一次能制三块砖。我当时年纪太小,大部分工艺流程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父亲手很快,做好的砖,先是地上铺摆一大片,渐渐叠摞起来,变成一堵墙,隔两天再去看,就变成了几堵墙。

       我们崔河村还有做粉条的手艺,家家都有师傅,人人都能帮手,十里八乡出了名。红薯收获的季节,外村人就会拉着红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父亲实诚,有一些老主顾,时间久了,也便成了熟人,印像中经常管外村人吃饭。洗红薯,磨红薯,过头浆,过二浆,晒粉面,下粉条,这一系列的作业,都需要浑身的力气。父亲每个冬天,要做近千斤粉条,辛苦可想而知。

      所谓的大道理,父亲不会讲,他单知道,拿自己的力气去向生活换取;拿自己的力气去养家糊口。只是老天待他不公,让他的生命停止在了四十多岁。

                     (四)


      父亲很爱我,纵然家里穷了些,但我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娇闺女,听母亲讲,我出生那天,父亲高兴地逢人就说自己得了女儿了;他很喜欢抱我,现在我还记得骑在他脖子上看电影,在他腿上骑马马。晚上睡在被窝里,我给他抓痒痒,他给我讲故事。

      我幼时胆子小,每天起早上学,怕黑又怕狗,他就坚持天天送我,我爱面子,怕同学们笑话,每次,父亲就在离校门不远不近处停下,目送我进学校,才会转身回去。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长得瘦瘦弱弱。记得上五年级时,生病需要打针,父亲心疼我,便将我背起,路上遇见我的同学,他们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


      父亲性格单纯,为人缺少心计,遇事常常不会拿主意,他身边从来没有过既贴心又精明的朋友。记忆中,当父亲在人群里时,总是被取笑的对像。父亲深知这些,所以,他就爱家人,爱亲戚。

      我家有棵无花果树,每年果子成熟的时候,最先收获的一批,父亲必定会选出几个大的,小心地用纸包了,送给我外婆先尝尝。有一年,我家种洋葱,得到一个特别大个儿的,视若珍宝,舍不得卖,更舍不得吃,思来想去,父亲还是骑上自行车,将它送到外婆家了。


      小时候,我学习成绩还好。父亲临终前,叮嘱我要好好读书,旁边的几个亲友全都泣不成声,让我一定记得父亲的好。最终我还是考上了大学,虽不是名牌,但也算圆了父亲的梦。

     再后来,我做了五年教师,在老家一所重点学校里任班主任,经常帮村里那些孩子们。父亲如果在世,他就可以得到别人的尊重和夸赞了。

      父亲一辈子,无论哪一方面,还从没得到过别人的高看呢。

     再后来,我到南方,成了家,做了点生意,算上奔了小康。偶尔回老家,村里的老人们就会感叹,他们说,要是你爹活着,该有多体面啊,女儿这么有出息。


     母亲也说,要是恁爹活着,他肯定敢往人堆里去了。


     我是个不孝的女儿,父亲去世后,我便到他坟上去得很少,甚至现在,我都找不准他坟的位置,我手头也没有一张他的相片,我也从来没想过,要给他立个碑,或者逢他周年日大庆一次。但对父亲的怀念,我埋在心里,我讲给我的老公,我的儿子,我写过很多与父亲相关的文章,每每动笔时,我都会泪眼模糊。

      父亲知道我胆小,怕狗怕黑怕生人;他也知道我笨,很大了都不会骑自行车;他没能看到我上大学,没能看到我成家。但我总觉得他无处不在,遥在天国的父亲,应该法力无限,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生活的更好。

      父亲应该有在天之灵,他一定清楚,长大后的我,身体一直很好,他也一定能看到,当年不会骑自行车的小姑娘,早就能开着汽车,奔驰在千里之外的大路上。但他可能不知道,忙碌于人海中的女儿,时常想念崔河,想念父亲的肩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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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银霞  (网名:周清明,念北)  洛阳 偃师 缑氏 人,70后,现居广东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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