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1991 立秋已有半月,家乡农田里的玉米,应该很高了吧。还记得幼年的暑期,玉米生长得飞快。很久很久以前,听父亲形容过,他夜里浇完地回家,小路两边的田间,总会偶有唧动微鸣,这声音总让他心生欢喜,因为他知道,那是乡亲们种的庄稼,在奋力拔节生长。等到第二天,真的就会发现,可爱的玉米,果然长高了。 父亲是个农民,他最关注的,自然是庄稼。乡下之夜无限安宁,岁月曾经如些静好。 (一) 然而,我惧怕家乡秋收的场面。那个玉米成熟的季节,于我心中,却满是苦苦的黑白色记忆。 二十多年来,我没有真正意义上,参加过农业劳作,特别是收秋,我甚至会有意躲开,不看不想。并非不悯农,而是确怕那种场面。 事到如今,当我脑海里再次出现那大片大片被砍倒的玉米地,久违的酸楚依然让我心碎,当年那种深深的无奈和重重的失落感,在我成年之后,全都转化成了隐隐作痛。 高二那年,收秋放农忙假,我背着行李回到家,没看到父母和哥,只有年迈的外婆,过来帮着看门。我才得知,父亲正收着秋得病了,在县城住院,需要动个大手术。 一大片被砍倒的玉米杆散在地里,一大堆掰下来的玉米棒堆在院子里。突发的病症,让父母来不及交代。玉米需要拨皮儿晾晒,外婆在帮忙打整;农田里的事,她只能教我如何求助亲戚和乡邻。 我带着大人们来到我家的责任田,他们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锄玉米根,撒化肥,修田垄,拌麦种,我都会了。 很多具体细节,现在已记不大清楚,依稀中,每天都在不停地做事;每天都在求人。看到了太多同情的目光,麻木地感激着每一个人。那些亲戚和邻居,提起父亲病时的话语和眼神,让我意识到,父亲是得了绝症。 恐惧便开始伴着我,总在夜半吓醒。父亲是顶梁柱,他一定非常疼痛,我们家的天,就要塌了。每天劳作的辛苦,会让我暂时忘却了恐惧;那恐惧在某种程度上,又让我忽视了劳作的辛苦。那些日子里,我不停地擦汗,擦泪,或者分不清是汗是泪。 我害怕秋收农忙的场面,只因不愿再回想自己那十六岁的身影。
父亲是个农民,如果农民也分等级,那他是属于最底层的一类。儿时的记忆里,我家的房子,是村子里最破旧的。诺大一个院子,四面褪坯的土墙,木栅的大门。两间旧瓦房,奶奶住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一间,灶屋矮矮的,后院是鸡圈和猪圈。 从我记事起很多年,我们家都是这个布局,或者说,除了更陈旧外,没有别的变化。等我上初中时,房子经常漏水,一到雨天,父亲就会爬到房顶去遮胶布。
那是1988年,虽比别人家建迟了些,但终归也算是有了。我们也可以踩着台阶,轻易上到房顶,看到远处村子的尽头。全家都很开心,有事没事,都喜欢房顶上呆着,尤其是夏天,常常端了饭菜,到上面去就餐。 现在的人提起买房,可谓人生大事,得耗尽几代人的积蓄。过去农村人自建房,投入的心思和力气,丝毫不比现代人少。 无论什么年代,家境的好坏,首先要看房子的款式和多少。房子起来了,主人的腰杆也就挺直了。一条街二十多户,一家家沿街的平板房都陆续建起来了,我家还一直是几间旧瓦房,临街那面低矮褪坯的泥巴墙,让父母显得有些沉不住气。 可他们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就能买得起一样大件物品。从1981年奶奶去世算起,我家先后买了收音机,缝纫机,手表和自行车,足足用了五年的时间。这五年里,父母也时刻为建房做着准备,省吃俭用自不必说,其中经历的种种辛酸,我全都看在眼里。 农村人建房子,意味着三样东西:水泥、钢筋和砖,其他诸如沙石,木料,人工等,都不作重点列入。木料自家地里长得有;人工都是管饭式相互帮忙;沙石则是到小河里去淘挖。 暮春,父亲做农活的空闲,就抽空围着河边踩点。夏天的傍晚,暑气散去,亦或是阴天闲散的午后,母亲在河边洗着衣服,父亲就在不远处,站在水里掏河沙。年幼的我,穿着凉鞋趟在水里,搜寻着鱼虾,不时询问父亲有没有捞到河蚌,他经常会给我喜讯,最多一次得了足足一脸盆。 当沙子捞起好几堆时,时间已到了深秋,水里太凉,只能再等来年了。刚掏出的沙子湿漉漉的,放置一个冬季才能干透,为了防止别人不劳而获,都要尽早拉到自己家门口。 运沙而言,首当其难的,是面前这个又长又陡的大坡,一个空车子拉上来都极不容易,何况那么重的沙子。父亲也想了办法,他准备一包香烟,临中午的时候,装好车就在坡下等着。不一会儿,程子沟学校的师生放学走近了,全是乡亲和熟人,给老师们递上两根香烟,寒暄两句客气话,大家便都很热心,一鼓作气,就给推上坡了。 就这样用了几年时间,才筹好了沙石,方能做预制板。又几年,攒钱买砖。1988年建好毛坯房,1989年粉刷,1990年秋,父亲生病,第二年的春天,父亲就去世了。 一切来得太陡然,让人来不及惊恐就万念惧灰,空留下这两间大屋子,记述着父亲的过去史。我常想,如果是因为建房子让父亲累病了,我宁愿一辈子住旧瓦房。 这间大屋子,其实一直没怎么住过人,父亲去世前最后的日子,哥把他背进新屋里,就那么躺了几天,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他睡在他亲手建的大屋子里,只是一动不能动。 (三) 父辈们身上有着很多的光辉品质,他们一辈子躬耕于农田,守着自己的土地,守着自己的妻儿老小。把朴素节俭的操行时刻示范给我们;把吃苦耐劳的美德演绎的淋漓尽致。 七零后的我们,也责无旁贷地进行了传承。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才是真正的处世珍宝,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提醒自已,别怕苦,别怕累,老实本分去做人,这是父辈们用行动教会我们的。 因为路途远,常常需要起五更。茫茫月色中,父亲拉着架子车出发,顺利的话,天黑之前能赶回来,然而经常不顺利,有时人多要排队;有时大坡处遇不到帮忙推车的人不得不延误;有时还会赶上天气变化。记忆中,父亲每次拉煤回到家,都是一身疲惫一身黑。 农闲季节,父亲还到村里的砖厂去挣工分。那是没有机械化的年代,人工使用木板做成的模具,加泥料进去夯实,再磕出来,一次能制三块砖。我当时年纪太小,大部分工艺流程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父亲手很快,做好的砖,先是地上铺摆一大片,渐渐叠摞起来,变成一堵墙,隔两天再去看,就变成了几堵墙。 我们崔河村还有做粉条的手艺,家家都有师傅,人人都能帮手,十里八乡出了名。红薯收获的季节,外村人就会拉着红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父亲实诚,有一些老主顾,时间久了,也便成了熟人,印像中经常管外村人吃饭。洗红薯,磨红薯,过头浆,过二浆,晒粉面,下粉条,这一系列的作业,都需要浑身的力气。父亲每个冬天,要做近千斤粉条,辛苦可想而知。 所谓的大道理,父亲不会讲,他单知道,拿自己的力气去向生活换取;拿自己的力气去养家糊口。只是老天待他不公,让他的生命停止在了四十多岁。 (四)
我幼时胆子小,每天起早上学,怕黑又怕狗,他就坚持天天送我,我爱面子,怕同学们笑话,每次,父亲就在离校门不远不近处停下,目送我进学校,才会转身回去。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长得瘦瘦弱弱。记得上五年级时,生病需要打针,父亲心疼我,便将我背起,路上遇见我的同学,他们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
我家有棵无花果树,每年果子成熟的时候,最先收获的一批,父亲必定会选出几个大的,小心地用纸包了,送给我外婆先尝尝。有一年,我家种洋葱,得到一个特别大个儿的,视若珍宝,舍不得卖,更舍不得吃,思来想去,父亲还是骑上自行车,将它送到外婆家了。
再后来,我做了五年教师,在老家一所重点学校里任班主任,经常帮村里那些孩子们。父亲如果在世,他就可以得到别人的尊重和夸赞了。 父亲一辈子,无论哪一方面,还从没得到过别人的高看呢。 再后来,我到南方,成了家,做了点生意,算上奔了小康。偶尔回老家,村里的老人们就会感叹,他们说,要是你爹活着,该有多体面啊,女儿这么有出息。
父亲知道我胆小,怕狗怕黑怕生人;他也知道我笨,很大了都不会骑自行车;他没能看到我上大学,没能看到我成家。但我总觉得他无处不在,遥在天国的父亲,应该法力无限,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生活的更好。 父亲应该有在天之灵,他一定清楚,长大后的我,身体一直很好,他也一定能看到,当年不会骑自行车的小姑娘,早就能开着汽车,奔驰在千里之外的大路上。但他可能不知道,忙碌于人海中的女儿,时常想念崔河,想念父亲的肩膀 。 喜欢我的文字 作者:周银霞 (网名:周清明,念北) 洛阳 偃师 缑氏 人,70后,现居广东中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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