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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两只凤凰并辔而行

 木兰良朝 2021-08-23

 题图为我画的家门前草原上最常见的卷莲花

天寒地冻,人嘴里呼出的哈气在帽檐上、眉毛上结出了白霜。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车横梁上,横梁是铁的,我的屁股又冰又硌。我的手放在车把上,前车把的铁上还镀了亮亮的不锈钢,手很快就冻僵了。爸爸带我去参加远菊姐的婚礼,妈妈为了把我打扮得漂亮点儿,给我带上了她的墨绿色毛线手套。在冬天的寒风里,秀气的毛线手套很快变成了大眼渔网,刀子一样的风就进来割我的手。自行车辐条发出钟表指针一样的细密声响,能坐上去出门吃好吃的,本来是一件多幸福的事啊,可惜我却一到了远菊姐家就吐了。天气实在太冷,我在自行车上被冻坏了。

一九七零年代末期,本城几乎家家都是那种大的二八自行车,那时买米,买秋菜,灌液化汽,送粪,出门赶集,都得用自行车负重,没个大自行车还行?

购置自行车是一个家庭天大的事。自行车凭票供应,却不像布票粮票那样按户口发放,而是按单位发,想要买辆自行车不单要有钱,还要有关系,能走后门儿。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就以能买到自行车和缝纫机为由,骗了不少人钱,据说还骗了一个姑娘的色。

我家有一台永久自行车,一台上海牌缝纫机,爸妈还有手表,都是姥姥给买的。我姥爷是能工巧匠,赚的工资多。自行车是黑色的,在六七岁的我的眼里很高很大,是个我无法驾驭的庞然大物。有一次邻居大老李家借用,由我和我哥送去。他比我大两岁,也不会骑车。我哥在前面推着自行车跑,我跟在后面跑,大彪月亮也在我们身后跟着跑。到了邻居家里,他非跟大老李说自己是骑来的,还让我作证明,我只好点头,心里觉得他脸皮真厚。不过他很快就学会了骑车,虽然只是骑掏裆,但用不着厚脸皮了。

十岁时,我开始学周围小伙伴的样子学骑掏裆。这时家里已经花五十元钱又买了一辆白山牌自行车,我就用这台车学。我长得小,比自行车高不了多少,双手把在车把上,右脚穿过横梁下面的空档踩到右脚蹬上,一下一下平蹬,让自行车往前走起来,然后左脚迅速蹬上去,然而很快摔在草地上。本城地处大沁他拉草原,彼时水草繁茂,出家门就是一大片草原,芳草萋萋,绿茵无际,可以可着劲儿摔,摔在野花上,摔在青草上,咯咯咯笑。仰望着蓝天上一朵朵白灯笼一样的云悠悠飘动,有时好半天都不愿意爬起来。我家的大狗花花就着急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它以为我摔坏了。

可惜掏裆骑着累,也把不稳方向,不能骑太远。

小伙伴慢慢都学会了骑大梁。相比二八大自行车,我们都长得太小,坐不到车座上去。骑大梁也是身体在大梁两边扭着才能让两边脚轮换着够到脚蹬。这真是一个危险而刺激的游戏,每天放了学,大家呼朋引伴推着车子出来,没车子的就干眼馋,非得等到谁骑累了才能过一把瘾。我一个同事跟我说她小时候家里做赶集卖的衣服,一个叫小丽的邻居家的孩子每天到她家帮着钉扣子缝裤脚,因为她家没自行车,心甘情愿埋头做两个小时的工,就为的能跟着蹭蹭自行车骑。

眼看大家都会骑大梁了,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自行车在我们的生活里占据着重要地位,不会骑车,步行上学要近一个小时,住在郊区简直是没有生存资格。那时没有出租车,并且全城只有一条短短的线路有公交车。我经常在夜里被不会骑车的噩梦惊醒。

我家附近平齐线火车道道口两边是两个斜斜的大土坡,我就跑到那里去,从最高点的火车道开始,左脚先蹬着,借着自行车在坡道上向下冲的惯性,右腿迅速迈过大梁,然后两边扭着蹬起来。车子是能蹬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能停下来,怎么能让自己从车子上下来。最后车子倒地,我也磕得鼻青脸肿。经常是我在车上大声尖叫着,我的伙伴们在后面束手无策地看我摔在路上。

最惊险的一次,大路上来了辆大马车,我一边发出凄厉的喊声,一边拐了一下车把躲开马车,然后摔进路边的深沟里。那沟有多深呢,我掉进去,我的伙伴往沟边跑半天都看不到我。车子压在我身上,他们来到时,血已经糊了我一脸。惊吓战胜了疼痛,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世界忽然翻转了,大地在我头顶,而我好像躺在天上。神奇的是,那时我们的身体好像是铁做的,没有父母爷爷奶奶呵护左右,那么惊险也摔不坏。而我们下一代的小孩子,他们的胳膊都是摔一下就莫名其妙地骨折了。到底是谁在暗中偷换了我们身体的建材呢?

初中一年级时,我十二岁,家里又有了一台绿色梅花鹿的自行车,当然还是二八的,这台车子就给我上学骑。这时我已经能骑上大座了,腿不够长,就两边扭着骑着车子上学去。

上学的路,三分之一是土路,三分之一是煤渣路,三分之一是柏油路。下雨天,车子常陷进土路的泥泞里骑不动,总要骑上几米就下来用一只小木棍儿把车胎上的泥刮下去,如果刮泥不及时,蹬不动了,摔下来就是一个小泥猴儿。有时下了瓢泼大雨,偏偏找不到一根小木棍,简直寸步难行。春天刮大风,我明明是在路的右侧骑行,却连人带车被吹到左侧去。煤渣路上经常过大马车,大风会上脸上落一层黑屑,连鼻涕都是黑的。冬天造纸厂排出的污水在路面上漫延,结成长长一条蓝紫色的冰河。稍不小心,就会在冰上摔个人仰马翻。

有一天,一个同行的姐姐刚夸过我骑车骑得好,一辆大马车就把我吓得摔在了地上,煤渣嵌进我的鼻孔里,我的梅花鹿车链子摔折了。因为路况不好,车胎经常被轧破,不是推着回家让我爸粘,就是要到修车棚去粘车胎。要是车链子掉了,我自己会上好,然后手上脸上都是黑黑的机油。每一只奔波在路上的花脸猫都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好有趣。在学校里自行车经常会丢了车座套儿、车把套。我的自行车曾经整个车座都被偷了,我就骑着没座儿的自行车回家,马路上的人看着我都笑,我却很想哭。

男生们骑自行车时喜欢玩些花样,不是大撒把,就是坐在后面货架上骑,有时是一个男生站在货架上,前面的那个拼命蹬着车呼啸而过。使坏的男生也把车压着女生骑,车技差的常常因此摔倒,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高中时上晚自习,放学的路上,有一个同年级的邻居男孩大田每天都碰巧走在我前面。我快骑他就快骑,我慢骑他就慢骑。我家最远,跟我同行的女生都比我先到家。到了土路,只剩下我一个人,又没有路灯,没月亮时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感觉骑。土路上有两行深深的车辙印,骑车难度大,路边树木都密布恐怖的鬼影。

可惜我胆子大,有时竟恶作剧。那时不兴男女生说话,我故意装着车子坏了,停下来不走。然后再骑上去,猛蹬几下,搞得大田措手不及。现在反省,觉得自己其实有副坏心肠,把人家的好心当了驴肝肺。大田现在也在一个大学里当老师,有一年我去他们大学考研,见了他,没敢提当年,觉得丢人。

一九八零年代初开始,流行绿色飞鸽燕把二六自行车。彩礼中一般都少不了自行车。有巧手的姑娘用丝线钩车座套、车把套,还有人用彩色塑料装饰车条,把个自行车装饰得花枝招展。我的第一辆女式车是一九九零年鞍山产的红色二六梅花自行车,那时喜欢穿黑衣。看到查建英的一篇小说,名字都忘记了,只记得里面有一句:“我穿黑骑红,朋友穿白骑绿。”至今印象深刻。

结婚时,婆家经济条件不够宽裕,然而还是给我买了一辆红色的二四五凤凰自行车。我先生骑的是二七五的黑色凤凰。有时下班他来接我回家,我们迎着夕阳,驾着两只凤凰并辔而行,一声声唱着《恋曲1990》,觉得那实在是理想的生活。我娘一直喜欢藕荷色的二六女式自行车,不舍得买,我结婚后用第一个月工资买了一辆永久的给她。其实她上班离学校很近,只偶尔去教育局开会才骑一次。

每天上班前,我都把小红凤凰擦得亮亮的。几年后不大骑了,放楼下给人偷去了。算起来,我家丢了五台自行车。早前偷自行车会被判刑,后来自行车不值钱了,报案都没人管。

儿子不到一岁时,我开始用自行车带他。在后座绑上一只三块钱买的竹子做的小车座儿,他太胖,坐得满满的。有一次下小清雪,在路口转弯时车轮一滑,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我自己摔了个大腚墩儿,把儿子摔出去老远。他皮实,也不知道哭。走过来一个高个子男子,帮我抱起孩子放到车座上,然后他就站在那里骂:“这太不加小心了,怎么当妈的,你长没长心啊?”我重新骑上车,灰溜溜走开了。骑出好远,还能听见那个人在骂我。

其实那时已经流行变速自行车了,不过都是样子,没看谁在大马路上变速。我一个闺蜜买了辆斯波兹曼变速车,黑底烤红漆,骑上去实在拉风得紧。她老大未嫁,自说一定要在路上等着遇到个骑白马的。现在他先生开一辆白色宝马,想来她真的如愿了罢。

当年在同一条路上骑自行车上学的孩子,有的考入重点大学留在大都市生活,有的去了国外,有的接班去了工厂,有的做生意发了大财,有的因偷盗谋杀进了监狱——我们称为读政法大学。如今还有人仍骑着自行车奔波在那条路上,我却离开那里已多年。我们曾一同骑在自行车上走过青春路,却不知道其实是在向着不同的方向走。桑格格曾说:“再美丽的故乡,也留不住心怀梦想的年轻人。”我们的梦想是什么呢?我们有没有梦想呢?可能有人根本做不对这道题。

有一次,我的自行车车胎没气了,只好推着走。遇到原来的邻居大华姐,她站在路边嗑瓜子。大华姐结婚后搬进了市区,热情地邀请我到她家去打气儿,我不肯给人添麻烦,说前面就是修车辅了。不几天就听说大华姐因为和情夫谋杀亲夫被逮捕,令人不生唏嘘。

现在,南城旧貌换新颜,煤渣路成了宽宽的环城路,只是那段土路是最后变成柏油路的。有一天我坐在先生身边的副驾驶位上,经过那条土路的岔路口,一边张望一边心生感慨。我不敢想有一天我竟会坐在一辆四个轮子的铁家伙里经过这里,而那个连自行车也没有常常蹭大家车子骑的徐老六,名校毕业后生活在德国。如今,为了参加学术会议,他经常乘飞机满世界飞。

自行车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我儿子小时候,我先生花四百多块给他买了一辆好孩子的自行车作儿童节礼物,后轮两边还有两只小轮子来支撑,车子根本不会倒。礼物只是样子,他从没骑车去上学,都是车接车送。再后来,我弟家有了小孩,买的是两千块钱的折叠自行车。我一个朋友参加了自行车协会,双休日把奥迪车停在车库里,骑上自行车去乌兰浩特远游。他的全套自行车装备要几万块。现在的自行车真不是为了当交通工具,扒房子找蛐蛐,卖孩子买猴儿,就是为了玩儿。

我不喜欢四个轮的车,不喜欢它的气味,它的危险。而自行车,有慢生活里的风声雨味,是青草香,梨花香,松香,衣袂香。等我们老了,就骑个自行车,去菜场买菜,去果园摘葡萄,去运河边看风景——还是驾两只凤凰并辔而行。

到时啊,我可要选个美美的帽子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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