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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 胡续冬

 悲壮的尼古拉斯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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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短文是我多年前写的一本书《名词解释》中的。是一个辞条。今天凌晨突然在网上看到小胡(我一直这样叫他)于昨日下午去世的消息,震惊之中,脑袋里不断出现与他二十几年相识,并一直多有交往的过往。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从书稿中将这篇小文找出来又看了一下。最终决定把它发出来。


 
胡续冬
“小胡是他那一代诗人中最聪明的一个”。现在想起来,我说这样的话已经是非常遥远年代的事情,其实它并不遥远,不过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说的。时间又过去十多年,我相信这样的话仍然有效,也就是我还会说:小胡的确是他那一代诗人中最聪明的人。而且它已经被发生在我认识他十几二十年,了解到的他做下的很多事情证明。一个明确的例子是:当他还在读博士,进入最后写论文的阶段,我看见他每天一边写论文,一边还要在北大在线“新青年”文学网站上班,而且还是CEO这样的,管理几十号人的重要角色,为此我曾经在疑惑中问过他,一天上班就要花去那么多时间,哪里有空来写论文。他嘿嘿一笑,回答说:随便整嘛。但他这所谓的随便一整就在短短几个月整出了十五万字的谈论九十年代诗歌写作问题的论文,像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不用打点就让导师、答辩师们轻松地给予通过。并且令不少人羡慕异常地成为了留校任教的教师。他给我了一册打印的他的论文。我发现仅其中涉及到的那些文献,要是换我,理顺也要很久。我甚至怀疑他完全可能练过瑜珈,是达到悄悄不睡觉境界的人。
而这只是小胡聪明的一个例子。很多朋友都说他是人精——长得像一棵柳树但质量是香樟,身体不是很壮但精力超强。不像大多数写诗的人,譬如我,已经在多年的写作生涯中把自己搞得趣味褊狭,木讷如老农。在他那一代诗人中,小胡可能趣味最广泛,有时候听他聊天,让人觉得他对当代生活的所有领域:政治、文化、经济,方方面面,不管白道还是黑道,严肃还是通俗,富人的还是穷人的,都保持了很高的兴趣,并能够要正经有正经,要八卦就八卦,津津乐道出其中的丁丁卯卯。要是换一个人在脑袋里装那么多东西不累得像电脑暴盘死机才怪。可他的确装下了,还不影响他当老师,写诗歌、做文章,搞美食,和朋友耍,玩些斗地主之类的扑克游戏。很有几次,在我家,看着他兴趣昂然闹麻了斗地主,我不能不在心里羡慕他,这小子真是啥子花样都整得风车斗转。而且正因为啥子花样都整得风车斗转,他的交友极广,就像他自己所说,三教九流、大人小孩都能打成一片成为朋友。
我算不算他的朋友?有时我有点怀疑。以我年长他十几岁,又没有什么情趣,非常寡淡,除了喜欢就一些作古正经的诗歌话题与人讨论,人一多的场合就很少说话,这样的状况,好像不应该与他是朋友。但我们的确是朋友——我是老哥他是老弟。说起来,我认识他时间很早,还在他大学本科二年级时,就因为他到成都看望他高中早恋,在西南财大读书的女朋友,到我家找我得以认识。那时他留长发,扎马尾辨,很有先锋时尚叛逆的味道。我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差点把他当作了女娃子。当然他现在仍然时尚,只是不那么前锋了。后来我移居北京,特别是在上苑安下家,他经常吆三喝四带一群人到我家里玩,有时还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就是他到巴西教书,也让去探望他的当时的女朋友,后来的妻子阿子带回一张图案花哨的吊床送给我。“巴西不是巴蜀以西”。巴西吊床不是中国麻绳。使我意外喜悦。只不过他错误的记住了我家院内几棵树的间距,以为我可以像中产阶级那样将吊床吊在院子里,晃晃悠悠躺在上面很享受地晒太阳,可是我根本没法将之安置在院子中,只能颇为遗憾地珍藏在橱子里。种种我们之间的交往,都似乎表明我们应该算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大家都写诗。而说到诗,我写过一篇关于小胡的诗的文章,虽然不长,但它是我写的我这一代人之外的诗人的两篇文章之一。而我之所以主动写谈论小胡诗歌的文章,并非因为我们交道很多,而在于我认为小胡是他那一代诗人中最早为自己寻找独立的诗歌叙述语言,试图建立起自己的文体风格的诗人。在这一点上他显然比很多他那一代诗人更早清醒,更有抱负,说更有野心也未尝不可。而我一直认为,野心是一个诗人必须的。小胡的自觉的写作,的确为自己找到了带有幽默意味、特殊修辞方式的诗歌构成方法——动词的名词化,粗口与雅词、方言与京腔混杂,等等,并通过这样的诗歌构成方法很快地凸显出强烈鲜明的风格特征,把自己与别的他那一代诗人区别开来,还对其他写作者产生了影响——有人学他。那是不容易的,也鲜有人成功。当代中国诗歌存在的问题之一就是很多诗人没有面孔,他们虽然拼命写,有些作品已能用好来形容,但将它们说成是其他的什么人写下的也可以。能够区别开来意味着写作的独立性的获得。这一获得无疑是重要的。什么是写作的有效性?这就是。
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把小胡看作值得谈论的诗人。很多年来,诗歌阅读对我而言已不是单纯的快感的获得,而是寻找别人写作的独立性,是学习,但我总是失望掩卷。那么多的写诗者,那么多把自己的写作说成是已达高级境界的人,那么多的“大师”,没有让我看到独立性存在。而在比我年青的一代诗人中我看到更是少有人从我这一代诗人的写作的影响中走出来,他们的诗歌叙述方式,无论是主题的汲取,还是语言的选择,甚或建构自己诗歌形式的方法,仍然受到我这一代诗人的诗歌意识、写作方法的影响,并没有从断代的意义上让我看到他们已经完成全面突围。他们就像埃利蒂斯说的那样:“突围已经死去”。为什么我始终不认为有一个“第四代写作”的代际现象出现,就在于我没有看到那些自己称为“第四代写作”的诗人,在写作方法上发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不同于我这一代诗人的东西。而小胡,当然还有其他几个人,如蒋浩、姜涛,席亚兵,让我看到了不一样。他们是比我这一代诗人更新的诗人。
我并不知道他们今后的写作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就像我仍然不敢说我这一代诗人已经完成的写作具有什么意义一样。不过作为年长者,我希望小胡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发展出对于自己而言自成一体,比目前更具有系统性和支配性的诗歌语言学。我一直认为这是可能的。因为其他方面不说,诸如诗歌才华、勤奋程度、写作经验等等,仅仅从知识的角度看,他们掌握知识的年龄比我这一代诗人更早,在我们还处于很多东西都不了解的年龄,他们已经是群书尽览,方寸多知了。这使我经常想,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小胡他们会写出什么呢?我想不出来。面对很早就明确了自己的语言风格,很早就建构起独立诗歌叙述方法,还会写很多年的诗人,巨大的可能性不用说是明显存在的。而实现这种可能性,将之最终落实成为自己的诗歌成就,肯定意味着作为独立的诗人的个人图景会在一个时代的诗歌图谱中呈现出不一般的色彩。也许是绚丽壮阔的……色彩。
(补:2021822日,也是农历的七月十五,胡续冬在他北京大学的办公室于下午突然因突发癫痫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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