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史 科幻小说中的“物质”与“装置” ——以《巴比伦塔》和《北京折叠》为例 飞氘 不论用“装置艺术”来类比某些科幻小说是否准确,无可否认的是,正是令人惊叹的物质性内容,构成了许多科幻作品的魅力根源,科幻迷也总是期待着作家们能够不断虚构出令人惊叹的发明创造、奇观壮景。这毫不奇怪,说到底,现代科学原本就诞生于那个人类渴望凭借自己的理性和智力,靠着自己双手造出的种种器物去认识世界、掌握命运的时刻,而科幻文学的终极渴望,就是突破苍穹之顶,去看一看上帝的花园。 2016年8月21日,中国女排对战塞尔维亚女排,争夺里约奥运会的冠军。比赛惊心动魄,中国队首局失利,亿万观众为之焦灼。就在双方激烈搏杀之际,在美国的堪萨斯城,中国的科幻爱好者也满怀期待地等着第74届世界科幻大会揭晓年度“雨果奖”的获奖名单。终于,我的朋友圈里传来了喜讯:《北京折叠》获奖!紧接着,愈战愈勇、绝不屈服的女排姑娘拿下了赛点。我立刻发了一条微博,赞美中国女性创造了新的成就。那一刻的激动之情至今难忘。 不过,“雨果奖”的荣耀也引发了人们对《北京折叠》的争议。一些并非科幻迷的朋友提出了疑问:这是科幻吗?小说中写的状况,不就是我们的现实吗?这样一篇可以挑出许多不足的作品,就能赢得你们科幻界的最高奖项?面对这些问题,我一时想不出很好的讨论方式。直到走上工作岗位后,有幸在课堂上跟学生一起讨论科幻作品时,我对这个问题才慢慢有了一点想法。 这要从另一篇雨果奖获奖作品《巴比伦塔》说起。 姜峯楠(Ted Chiang)▲ 小说的作者是美国华裔科幻作家姜峯楠(Ted Chiang)。他本就是世界闻名的科幻大家,这两年又因为《你一生的故事》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降临》,知名度进一步提升。“姜峯楠”只是他众多中文名之一,此外还曾有过“特德·奇昂”、“特德·蒋”和“特德·姜”等译法。1999年,还在上中学的我在《科幻世界》看到《巴比伦塔》时,一下子就迷住了。这是那种让我惊叹“原来科幻还可以这么写”的作品。很长一段时间里,尽管我没有再重读过这篇小说,却经常把它推荐给那些并非科幻迷的朋友和老师,希望它能改变一些人对科幻的刻板印象。不过,我的推荐好像没有得到过特别积极的反馈。等到我有了一定的写作经验后,就开始在阅读小说时注意到一些以前不太留意的细节。简单来说,我会在享受别人的劳动成果时考虑一个问题: 当我们写科幻时,我们在做什么? 让我们以《巴比伦塔》为例进行说明: 据说,古巴比伦人要修建一座通天塔。上帝为了阻止人们,就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从此人类彼此语言不通,也就不能齐心协力,修塔之事就此作罢。这个故事广为人知。姜峯楠正是以此为基础,做了自己的改写:巴比伦人要修建通天塔,去看一看上帝的花园,也请上帝到尘世来看看人类的创造,于是用了几个世纪,烧掉不计其数木材,砌了一层又一层的砖,修建了耸入云霄的高塔。最终,工人们终于触摸到了穹顶——这意味着,故事中的宇宙结构和我们的宇宙大不一样。通过焚烧、烘烤等纯粹的物理操作,工人们把天堂穹顶的砖石一点点撬开,挖出一条通道,为了防止可能的大洪水再次降临,他们还巧妙地设置了几层滑门。又过了很多年,穹顶被打通了。果然,洪水倾斜而下。来不及逃走的主人公向上奋力游去,发现自己回到了地球上。于是他意识到,世界是一个环形的结构,天堂与大地看似位于两端,实则缝合在一起。由此,他明白了一件事:上帝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来阻止人类,就算我们自以为能够突破边界,注定还要回到出发的地方。上帝不必现身,他的杰作——这个形态特异的宇宙——就是他的无声证明。 人们想象中的巴比伦塔 ▲ 我已经记不得20年前初读此文时,对故事的结局作何感想了。毕竟,即便对于上世纪末的一个见识不多的中学生,循环结构也不是什么特别惊艳的概念。小说真正让我着迷的,是叙事者用一种徐徐道来的语调,描绘了通天塔的妙曼景观。故事是这样开篇的: “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从这端到那端,将要走上整整两天时间。当塔矗立着朝向天空时,从地面爬上顶端,将花去一个半月时间——如果这个攀登者没有额外负担的话。
这是一种克制却引人入胜的讲述方式。随着主人公攀塔之旅的展开,读者可以逐步领略这伟大的工程,知道人们为了它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工人们在攀爬斜坡的过程中如何协作、交接,当位置高到往返地面代价太大时人们如何在巨塔中安家、生存乃至形成小的村镇,为了在特殊的环境下生存人们必须种植何种作物,黄昏时分阴影笼罩希拉平原后又如何从基座开始向上掠过塔身,埃及来的工人如何用密封法老坟墓的方法在天穹顶上设计滑门以预防洪水从天而降……所有这一切“物质性”的内容给我带来了极大的乐趣,确保了这篇作品不会像某些美好的童年回忆一样经不起重温。不过,我的一位朋友读完之后却有着不同的感受:“前面铺陈了这么多,最后就给我看了这么个东西?” 螺旋上升的巴比伦塔内部结构 ▲
《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
迪拜塔 ▲
万里长城建造时的景象▲ 与这两篇作品相比,姜峯楠的《巴比伦塔》显然有着更丰富、更坚实的“物质性”细节,更少哲学思辨意味和象征意味。尽管,其中的宇宙结构完全不符合现代科学的认知,但这是故事的基本设定,是情节展开的不容讨论的前提,如果读者如果不肯接受这个前提,对其他问题也就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了。这有点像几何学总是建立在几条最基本的、不可证明的公理之上,如果你不接受欧式几何中的平行公理,另起炉灶,那么可以采用同样一套严格的推导过程,发展出一套非欧几何。《巴比伦塔》的宇宙结构虽然不同,但在这个前提下,作家所做的一切推演工作,和任何一篇看似“更标准”的科幻小说相比,并没什么本质区别。 在姜峯楠笔下,虽然人们可以爬升到比群星还高的位置,但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任何超自然的因素,人们要解决的所有问题、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在自然条件下,依据所需的工程学要求进行的。尽管这不是一篇推理小说,但作家为了让我们感到真实,也做了一系列的考证、推演工作,比如使用“腕尺”这样的度量单位,比如考虑居住在不同高度上的人们如何生活:在一些层面上,人们会在塔的周边建造用亚麻绳吊着的丝柏木的阳台,在上面种植蔬菜,雨水紧缺的地方只能种植洋葱,在较高的地方,雨水更多,就可以种植豆子,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高处的雨水在降落前就已蒸发掉;在更高的地方,由于太阳已经落在了视平线以下,植物便向下弯曲生长,以获取光合作用所需的能量。诸如此类的丰富细节,说明作者在自己规定的前提下,做出了大量的技术推演工作,这样我们才能看到一个可信度极高的塔世界,人们在生存于其中,发展出简朴却奇异的社会形态和风俗。这让我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我们总是渴望看到人类在各种各样条件下努力生存下去的故事,渴望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人们绝处逢生、化险为夷,看到文明兴衰往复、生生不息。就此而言,“塔世界”的人们在悬吊的阳台上种洋葱,和《火星救援》里的马特·达蒙在火星上种土豆,都会让我们看得津津有味。 《火星救援》剧照▲
因此,《巴比伦塔》虽然看起来不够科幻,但如果我们画一条数轴,左端是特别科幻的科幻小说,右端是完全不科幻的小说,那么,姜峯楠的故事,由于具有丰富的物质性内容和符合现代理性的推演过程,一定要比卡夫卡、博尔赫斯的故事更靠近左端。
Athanasius Kircher绘制的巴比伦塔▲ 但如果能换一种角度,去感受塔世界那些奇妙的物质细节,思考作者做了怎样的细致工作,这时就有可能感受到这篇作品的魅力。我们会发现,原来科幻小说不必非得描写恢弘的太空歌剧、酷炫的赛博空间、高深的技术前沿,只要构建一座错落有致、可信可感的巨塔,同样可以令人回味无穷、赞叹不已。
装置艺术▲
徐冰《析世鉴》▲ 同理,我们也可以把“北京折叠”看作一种科幻式的装置,或者说,用理解装置艺术的方式去理解这一类科幻作品:不是它被转译为思想性内容之后所指向的某些具体见解,而是它在观念与一种生动的物质造型之间构建起来的有效关联,赋予了作品感染力,证明了作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尽管,小说家使用的工具是文字而非直接的物料,但其基本的工作原理与装置艺术家并无区别,尤其是,科幻小说家要构造的物质性内容,通常是现实世界尚不存在甚至不可能存在的,这时候,文字就成了仅有的材料,科幻文学的独特魅力也由此彰显。
《北京折叠》中构想的可折叠北京城 ▲
原刊于《广州文艺》2019年第11期 1 END 1 责任编辑:冬葱头 宇宙的未来 现在 过去 四十二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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