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第16期作者:王家新 2021年07月28日 10:59 中国诗歌网 2040 收藏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教授,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脸前》《黄昏或黎明的诗人》,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诗集》《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编选中外现当代诗选及诗论集多种。王家新被视为近二三十年以来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在创作的同时,他的诗歌批评、诗学随笔和诗歌翻译也产生了广泛影响,其以诗歌为核心的全部写作被人称为“中国当代诗坛的启示录”。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英译诗选《变暗的镜子》2016年在美国出版,德译诗选《晚来的献诗》2017年将在奥地利出版。多次应邀参加一些国际诗歌节和国际文学交流活动,并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文学奖。 郁达夫故居前 初秋,江南的桂花树香气正浓 我再次从你的旧居前走过 富春江仍从你的笔下日夜流动 拨开岸柳,江面更开阔了 人们为你塑像,而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年 远行前望故乡最后一眼 他再也没有归来,从一条人生长途 在最后倒于苏门答腊的丛林前 但你仍坐在这里,任门前的拖船来往 静静航行于另外的时间 幽州台——给胡亮 口授者早已消失在苍茫大地。 正文是从一位泫然流涕的追随者那里来的, 诗题是后人给起的; 于是我们就有了《登幽州台歌》, 有了一代代的登临 和对永恒的张望, 有了一声令天地变色的长啸 和这千年不绝、至今仍带着 哽咽之声的余音 ——从“幽州台”(而非蓟北楼), 从那个自深渊中为我们 再次升起的幽州台…… 谒子昂墓 独坐山下,梓江与涪江的交汇处。 (“射洪”,江洪如射!) 如果你来凭吊,最好是乘船来, 像杜甫当年那样(如果你能 渡过那些凶险的湍流!) 一位哑巴守墓人过世了,一位大娘 又接过了他的扫帚。 青青侧柏。金黄的银杏树。 但有人告诉我:“文革”期间,墓地上面 曾建有一个厕所!现在墓地朝前挪了, 像是要摆脱一个时代的恶臭! 我们能说什么呢,在这 永恒无言的独坐山下? 高大的坟茔,紧箍的墓石——那里面 真有他那闪电般的遗骨? 一个诗人,不见容于世, 他只能永久立在那苍凉的幽州台上了—— 那遥远的、断头台一般的 幽州台! 雨雪中访平江杜甫墓祠 即使不是乘船来,我也能想象你在生命最后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的情景。 我们驱车,穿山越岭,行至半途, 一带雾中的江流便出现在窗侧—— 它会伴随我们的!带着两岸黑瓦残枫 和飘拂的苇草,像是从你的诗中流来。 只是天色在变暗,先是冷雨, 后来变成了“舞回风”似的飘雪。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那道江流 仍时隐时现:为什么你会从洞庭调头 沿汨罗溯流而上?是病重求医 还是重又听到三闾大夫招魂的声音? 只是一切也该结束了——你的双眼 在这里合上:对命运的最后接受。 你的枯眼合上,而泪从我这里涌出, 我们这一生也只能靠泪水带路。 什么是你要看到的?山丘上的荒坟 还是那一叶永远消失了的孤舟?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飘旋的冷雨 和这针尖似的细雪。 谨以此纪念 杜甫逝世一千二百五十周年 读苇岸日记 又是霜雪闪耀的冬天。 在你离世多年后的这个下午, 我读你留下的日记: “今天下楼了两次。晚上我出去时, 天已经晴了。夜空非常干净…… 北斗七星……她的样子非常美丽。” (这是怎样的一种语言?! 不是“它的样子”,而是“她的”!) “家新他们来”,蒙妮卡留下赠语: “我在你家看到了白桦树皮,对我, 它是大地上最美丽的树之一。” 是吗?我都忘了!我把 那个曾照亮我们生命的瞬间 都给忘了! 以下,则根据苇岸病重时的录音 由他妹妹整理:“家新打来电话, 询问我这两天的情况…… 我说我不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 读到这里,我不能再往下看了。 我走下楼去。苇岸—— 你永远留在你永恒的家园中了, 而我们又迎来了 一个寒气逼人的 最后审判似的凛冬。 “解体纲要” 陪伴了我们十六年, 风里,雨里,雪里,泥里, 欢笑声中,沉默中, 像音乐一样行进的盘山路上, 忠实等待的地下车库里…… 二十多万公里的行程, 换了一个个轮胎和电瓶, 无数次被划伤或是蹭破皮; 终于,它跑不动了, 一周前它在五环路上抛锚, 而我们束手无策: 它真的太疲累了吗? 或像一个说死就死的人? 报废厂的拖车来了。 像是不情愿自己被拉走似的, 我和妻子迟迟交出了 手中的钥匙和行驶证。 它的音响会被拆走, 从那里面曾一次次传出巴赫; 而它的德国造发动机, 人们修理后也许会另有他用, 像是心脏移植。 至于其他的,“没有灵魂的东西 总是好处理”, 他们将卸下它的每一扇车门, 每一道钢铁边框, 每一个螺丝钉。 总之,它将被解体,拆卸, 最后扔在荒郊外的 钢铁垃圾山上。 不会有什么哀悼花环。 在那吊车旋转的死亡山上, 除了哐哐响的声音, 也不会传来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 只是—— 在它拖走后的第五天夜里, 我竟梦见了它:那是在从北京 回湖北老家的路上,雪花 就在我们的车厢内飞舞。 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可是它 仍在顶着飞雪往前走; 好像紧紧抓住方向盘的 已不再是我的手, 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 别停下,别停下,我们一起走, 在路面结冰之前, 我们将到家,我们一定 要到家…… 我醒来。而它似乎仍在那里等我。 那满轮毂的冰屑和雪泥, 好像还在喘气,或是 已在空气中融化。 新年第一天,在回北京的高铁上 “……多美啊,你看那些冬小麦田, 像不像你们的作业本?”一位年轻母亲 对趴在车窗边上的小男孩说。 “树上的鸟巢怎么全是空的?” “鸟儿怕冷呀,它们都飞到山里去了。” 披雪的山岭,闪闪而过的荒草、农舍…… “池塘里面有鱼吗?” “应该有,它们在冰下也能呼吸。” 而我也一直望向窗外(我放下手中的书), 它让我想起了基弗的油画—— 那灰烬般的空气,发黑的庄稼茬…… 而小男孩仍是那么好奇: “麦田里那些土堆是干什么的?” “哦,那是坟,妈妈以后再告诉你。” 而我们从苏北进入齐鲁大地,进入 带着一场残雪和泪痕的新年。 忽然我想到:如果我们看到的 是一道巨大的深黑的犁沟, 像是大地被翻开的带污血的内脏和皮肉, 或是遇到一场事故……那位当母亲的 会不会扭过孩子的头? 什么也没有发生。列车—— 在这蒙雪的大地上静静地穿行…… 注:“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为策兰的诗句。 (“头条诗人”总第504期,内容选自《十月》2021年第4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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