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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安山文学】秦子岚||哑婆(小说)

 望安山文学 2021-08-29
    主编:非   


现在再来讲这个故事,似乎颇有遗老之嫌。故事是好故事,故事也是老故事。

                

                  (一)


哑婆一直是个传奇,在江湖中。
这是一个晴朗的中午,太阳炽烈使人眯缝了眼,一切白花花的,连知了都懒了声音,有一腔没一腔的。
我躺在竹编长条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昏睡着。以至于从门外进来的人径直晃荡到我面前,我仍有一搭没一搭的昏睡着。
第六感让我忽然惊醒,是她——哑婆!当我终于清醒过来,我整个身形陡然从藤椅上直了起来,逃离哑婆成了我最迫切的念头。是哑婆,没错的。
从小,我就不敢看她的眼——浑浊,蜡黄,还有,对了,那是一双说不出的无限凄苦的眼。
哑婆年纪不大的,听姑姑说也才40出头,可是当年她在我们那一邻里,辈分高,(不是由着父姓,而是由着夫姓的缘故)。同龄人中,她总是一般高出两辈,所以她的称呼有时经常乱了套,奶奶变阿姨、变姐姐……因为人们实在难分大小,时间长了,大家干脆哑婆一叫了之。似乎这样,大家都安了心。
哑婆成了她的固定称号。
可是对这个称号我总是不敢叫的,只要老远看到哑婆,我总是悄悄能踅多远就踅多远,实在避不过了,就嗓子眼里憋出:哑婆——婆。然后一逃了之。对,哑婆——婆,这是我对哑婆的固定叫法,没有之一。我知道,这种称呼里,藏着我童年最可怕的恐惧。
    哑婆每次听我叫她,总是含笑的,想伸手抚摸我的头顶。就在她的手缓慢伸出的瞬间,我已经逃离,离她有多远就有多远。我总是想象着哑婆对我伸手时,划出的弧线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无影手,无数个手掌印在背后撵我的头,然后轻轻抚摸。每次想到这里,我浑身总是一个激灵。因为姑姑总说,哑婆是死了儿子的。然后姑姑还说,哑婆最喜欢我。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她总会抓了我回去当她儿子的。
哑婆自然是哑的。
哑婆自然是哑的,可是她身上最生动的就是她的手了。翻飞,旋转,即使遇到再多人不明白她所表达的意思,她已经急得面红耳赤了,嘴动辅助于表情,可是她的手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悠然翻飞,悠然旋转。
她的俏手里藏着她的故事。
哑婆,其实,以前是不哑的。
听姑姑说,哑婆年轻时漂亮,绣得一手好绣。十里八外,远近闻名,是好多邻里小年轻的梦中人。她由着骄傲,愣是谁也看不上。
一个途径的算命的曾说,哑婆是苦命之人,必流离,必遭厄……
一个同样白花花的、烈日灼心的中午,整个街道空寂,连往日烈日下追逐打闹的娃儿也不见。老屋檐下的蜘蛛面对已经上网的苍蝇,居然忍了饥荒,有气无力地歇着脚儿,由着它去。
天光亮光亮的。
忽然,一声悠远清朗的声音如天籁般从远处传来,卖糖嘞,卖糖嘞,换糖嘞,换糖嘞……街道间昏睡中人,皆惊醒,何来此声?如铮铮玉音,一下入人心扉。
第一个跑出来的自然是哑婆。就在这样一个绵远悠长的午后,她居然静心绣着她的绣。冥冥之中的清音辽越,听得她心中一震,是他了,是他了。
她急切应声而出,断了针头,翻了线筐。那个恰巧经过的年轻货郎听到屋里急促而出的姑娘,斜斜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与空气中炽烈的阳光汇聚成了一串串的音符直抵哑婆之心。就那一眼,成了。就那一眼啊,成了。
用哑婆后来的话说,阳光里,他迎着我……
那一天中午,阳光下,货郎轻抚绣娘的手的故事成了这条街道上最轰动的新闻(当然不知道新闻的真实性)。
但是, 哑婆家的确炸锅了。
空气里充满了反对——捍卫,割亲——投奔。
随后,二人远走他乡。后来有邻里人说过,曾经在别地,看到过哑婆。二人倒是幸福,一个绣花卖,一个老本行,不久他们还有了一个男孩。哑婆还多次传话要回来看看,无奈家里老父亲发狠话,说让她死在外面,一世不再相见。
事情要从头说起,当年老父亲被爱女逼迫,原是想认了这个女婿。不料细问起来,这个货郎居然和他们家是同族,这已经是犯了大忌讳。关键老父亲在查了族谱以后,当场气得捶头顿足:“这……这……怎么得了……这个鳖三居然比自己的辈分足足高了两个!两个!!”
大逆不道声中,老父亲硬生生赶了哑婆出门,并扬言此生与哑婆再也不见……

               

                (二)


江南的夜晚总是宁静的。经过了白天夏日的喧闹、炽热,夜好不容易成了主角,它唯恐这样的占领又被白日领了风骚,因此以宁静抵抗,让时针拖延。
岂不料,夜的这个白日梦还没有做够,“啊——”一声尖叫就划醒了夜,于是太阳正式宣告了夜的结束,她堂而皇之站出了地平线,虽稍显慵懒,然不可逆。
天突然就亮堂堂的了。
亮堂堂的天也依然没能够鼓舞尖叫声没落,因为尖叫才刚刚开始。远处街角一屋奔出一女子,披头散发,脚步踉跄,拼命撕扯胸前薄衣,模样狰狞。“啊——我的毛毛啊,啊——我苦——命——的毛毛啊,啊——毛啊”……她脚一趔趄,扑通摔于地上,凄厉之声忽止,此后竟再无动静。
远处因尖叫惊醒的犬们由初起的浅吠竟忽然变得汹涌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时间,加入的吠声逾多,声响逾大,传至逾远……
墙角边蹩出一个人影,高高的,迟疑不定的,上前几步远远看看了女子,又鬼似的轻脚轻手,兀自去了。
太阳独占天空的喜悦还未褪去,自顾自的忙着爬升,倏忽已至树梢,凌乱间,竟未曾留下此人的倒影。
远处,想是狗儿们已然叫累,悄悄儿的,都止了声音。大地忽然空寂,地上女子也成了大地的剪影。
“ 倒马桶嘞,倒马桶嘞——”吆喝声乍然在远处而起,似与这个早上分外的格格不入。妇人、娃儿们忙成一团,孩儿们被拍醒,被嚷着让抓紧撒尿,妇人们则惺忪间匆忙拎了马桶,不忘顺手拿走了刷子备用。她们奔至车前,倒了秽物,倾点清水,涮洗马桶,纷纷至太阳底下暴晒马桶。
大街终于在妇人们的忙碌中,正式启动了它一天的开始,虽不情愿,但又无奈。
忽然,“啊”——“砰”——,锐利的刺耳声打破了妇人们洗涮的嘈杂声、家长里短的交谈声。妇人们循声而去,大地上的剪影随即入眼,旁边是倾翻的马桶和还在肆意流淌着的一地秽物。桶边,远远的是一个妇人手指剪影哑然着,脸色煞白,满眼惊恐。
大了胆子的妇人彦二嫂小心靠近,咦,地上躺着的不是绣娘吗?她一步抢上前去,蹲下身来,想用手去探,忽又缩了回来。
旁边妇人们叽叽喳喳:“探啊,探啊,死了没有?”于是,摸额头,有体温;探鼻息,有呼吸,想想总不至于有事了,彦二嫂心里放了一百个心,拍拍自己胸脯,长叹一口气。旁边早有按捺不住的人儿,拿起拇指狠命按向绣娘人中。
“毛毛——”一声低唤传来,绣娘眼睛睁了睁却又闭上了。“再按,再按……”旁边人急不可耐。早有珍二嫂又下手死命掐去。绣娘终于悠悠睁开了眼,脸色迷茫,看着大家,突然惊跳半坐而起,瞬时,脸色煞白:毛毛,毛毛……右手在地上一撑,挣扎着爬起来,嘴里念叨着:“毛毛——毛毛——”跌跌撞撞冲向屋里。
众人不知所以,一起跟着拥进了屋里,只见绣娘已经抱着娃儿瘫坐在地上。一会儿亲亲孩子的脸,一会儿摸摸孩子的头,嘴里语无伦次着:“毛毛,你好着呢,你好着呢……”忽又大哭起来,“孩子啊,你命怎么这么苦啊,你怎么就离了我去了呢……”绣娘话还未说完,已经全身瘫软靠在了床边,她不停用双手捶打自己的胸,似要死去一般。
一众妇人没了主意,这是怎么了。彦二嫂上前想要说着什么,忽然绣娘已经放声哭了出来,大家终于明白过来,娃没了。心急的珍嫂一把抱过孩子,一探鼻息,“啊”的一声,大家才知道真的出事了。可是好好的呀,晚上娃抱出来还好好的啊,怎么就……
这边妇人,一个去揉着绣娘胸口,并轻声安慰:“绣娘啊,不急不急啊……”一个赶紧的拿着扇子去扇了绣娘,还有的呼天抢地的出去找人去了。
屋顶上窸窸窣窣,忽然从贴满报纸的墙壁里露出一个壁虎头来,探头探脑的,稀奇地看着这一切,一会儿又悄悄地缩回去了。这时,墙角另一边也探出一只壁虎,想是找伴儿来了,不知怎么没有抓紧,竟从墙壁上掉下来,径直落在绣娘怀里,吓得众人一阵尖叫。
慌乱过后,从绣娘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大家知道了真相。孩子睡在自己边上,晚上不知道怎么挪移了位置,一下掉了下去,夹在床和梳妆台中间,等哑婆惊醒,慌忙间抱了孩子起来,发现孩子没气似的,像是死了一样。而那个货郎因家里亲戚有事,恰巧又不在家。绣娘这才慌慌张张出来找人,不想急火攻心,一出门就一下晕了过去……
大家安慰安慰,也都一一散去,更有热心邻里去找货郎去了。
至此,绣娘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昏睡中,嘴里只哑着声音念着孩子的名字。哪知烧退后,绣娘居然再也说不出话来,变成了哑巴。人也变得畏畏缩缩,见人就躲。见了货郎更是瑟瑟发抖,嘴里只会不出声地嘟囔,满脸惊恐。花自然也不锈了,货郎的清朗声音自然也难再响起,屋子里还常发出货郎歇斯底里的吼声。
终于,一日起来,绣娘发现货郎不见了,她发疯似的到处寻找,河边,街口,甚至货郎亲戚家……可终也不见。她心里暗暗留了希望,总以为货郎会有回来的一天。
自那货郎离去,绣娘愈发神智不清,终日游荡在街口湖边,看见人,总是急不可耐地拉住别人的手,用手做那个动作:货郎哪里去了?货郎哪里去了?
 邻里总是叹息,议论纷纷,古话说啊,婚姻要平辈,不然造孽啊,真的是应了啊。多般配的两个人啊,可惜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小时候,我原以为这两个故事串联起来组成了哑婆的全部,美丽又凄惨。
我不由又想起了那个途经的算命先生,他曾说,哑婆是苦命之人,必流离,必遭厄……
我想,哑婆也就这样,将会在哑哑癫癫中走完她的一生。
殊不知,故事却还在继续演绎着。

               

                   (三)


天入秋了。
入秋以后,大街多了平静,少了喧闹。
秋真好,一切都是饱满的、鲜艳的,没有春的蠢蠢欲动,没有夏的火燎赤焰,更不似冬天,风一阵又一阵儿的,一阵又冷似一阵儿的,缩得人脖子都疼。而秋,有的只是稻子成熟的味道,氤氲着瓜果香气的空气。
哑婆家里多了个男人,这个新闻一下子在大街炸开了锅,让平静了多日的大街再一次沸腾起来。你传他,他传你,大家说得头头是道,宛若亲见。
有好事者就在哑婆门口探头探脑。
还真是,一个男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事情传出来了,男人反而不再惧怕)。 
朱二,原来是朱二。大家松了口气。朱二大家都认识,老街里。一直单身无娶,虽家境差,但人勤勉,是个木工。
自此,朱二总是前去照顾哑婆,再也不顾闲言碎语,帮烧饭,帮打扫,帮洗衣,家里家外,都拢了事儿去做。
慢慢的,哑婆脸色红润了,也有了笑容,举止竟慢慢正常起来,手头的绣活居然也捡拾起来。只是每当看着别人家的娃,哑婆眼睛里总闪过一丝凄苦。
邻里也多有劝说,年轻着呢,可以再生的,每此时,哑婆看看朱二,总是羞赧着笑。 
故事朝好的方向发展,一切似乎圆满结束。
而我也因某些缘由,离开了那个湖水穿越故里的水乡。我如负释重,我和哑婆也终将成为平行线,不再相交,不再有梦魇,也不再有梦魇里哑婆在我身后孜孜不倦追我的恐慌。
可是姑姑的一通电话改变了这一一切。

                  

                    (四)


从姑姑的絮絮叨叨的讲述中,故事的画面似乎在我面前又缓缓打开。这是我和哑婆的又一次遇见,这也是我长大后一直不曾预见到的。 
哑婆的家安定了,生活开始走上坡路,两人虽未再生一儿半女,但也领养了一个女孩,颇有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幸福感觉。再加以两人都勤勉,又都务实,小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老城改造了,拆迁的春风来了,一众邻里都改头换面,住进了小区。哑婆一家也欢天喜地搬了新居。
殊不知,真的是无风不起浪。一个很平常的上午,警车忽然停到了哑婆小区门口,警察打听清楚哑婆住址后,在众人疑惑中直接敲门而入。
从姑姑的描述中,原来事发当年那天的晚上,那个偷偷从墙角溜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货郎。
原来货郎的清越之声不仅吸引了哑婆,居然又吸引了另外一个女子,两人不谋而合,好上了,但忌惮家里的绣娘,不敢明目张胆在一起。
那天早上货郎心生一计,假意有事前去亲戚家,实际半夜返回,想害了绣娘。回来恰巧看到孩子从床上坠落,昏死过去,货郎不但不予施救,还忽生毒计,稍加捂鼻,致那个亲身娃儿憋死过去,从而使绣娘自觉罪孽深重,自己就可以堂皇离去。
事情的败露,并不源于别人举报,而是生癌半年的货郎自知罪孽深重,自首而去。
姑姑忽然话锋一转:“告诉你好消息啊,哑婆婆的刺绣已经申报非遗了,估计很快批下来了,那可是我们这里独一无二的……”
故事听到了这里,颇有大快人心之感。我们一面感叹哑婆婆的悲惨命运,一面又庆幸哑婆婆最终脱离了那个算命先生的诅咒,战胜了自己……
我眼前又浮现出哑婆婆的形象,可是她的眼睛不再像当年那样浑浊可怕,而是清亮中带着希冀,宛如少女。
我想,我一定会去看看哑婆婆——那个童年里一直贯穿我深深恐惧的哑婆婆。一如当年她笑着向我走来,我也会笑着走去:“哑婆婆,你好!……”
那时,街边的梧桐花一点会倏然开放,清香悠远。


 插图/网络


作者
简介
秦子岚(笔名),祖籍绍兴,文学小白一枚。读过不多的书,行过不远的路,我想我会一直奔跑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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