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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阅读西方文学的启示

 LXPLWX 2021-08-30

我们今天讲一些西方的故事是如何开始的。今日讲三方面问题,第一,一些有意思的故事的开头;第二,我会特别讲一下标题的意义;第三,什么是好的开头。

故事的开头是难的,要吸引人才行。我给大家分享两个故事,一个是《安娜·卡列尼娜》。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它的第一句话。据说托尔斯泰写了几十遍。这个开头很抽象,并没有讲故事,但带动了整个故事,许多人认为《安娜·卡列尼娜》是最伟大的长篇小说。接下来一句话,“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这才是真正故事的开头。托尔斯泰为什么这样开头?奥布朗斯基是安娜的哥哥,她的哥哥和他的家庭女教师发生了一些事情,家里就闹起来了。安娜要到哥哥那里去,帮哥哥嫂子调停一些事情。在火车站,她遇到了小说的男主人公渥伦斯基。奥布朗斯基既是安娜的哥哥,又是另一个主人公列文的朋友。在小说开头,列文也来找奥布朗斯基。所以一个小小的开头,就包含了整个故事,托尔斯泰并没有从主人公写起,从侧面来描写,反而让读者看到了全景。在四卷本的《战争与和平》里,托尔斯泰用了同样的手法。他从一个宫廷女官的家庭舞会开始,交代了整个故事。有时候讲故事就是要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手法。

另一个故事是《带小狗的女人》。著名文艺评论家布鲁姆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令他最难忘的契科夫的小说就是《带小狗的女人》。故事很简单,一男一女到边陲城市去度假。本来故事很俗套,作家奥茨曾经写过一本书《故事开始》,里面就提到了《带小狗的女人》。《带小狗的女人》的开头,男主为了吸引女主给女主的狗投了狗食,奥茨认为狗食就相当于故事开头的结构性位置,它会像吸引女主人公一样吸引读者把故事读下去。

张辉:阅读西方文学的启示

这两个故事的开头,一个是旁敲侧击,用侧写带出整个故事结构;而另一个短篇小说,起于一个不起眼的细节。这是我所讲的两个故事的开始。

我们来看诺贝尔文学奖作品——托马斯曼的《魔山》的第一节。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大学毕业之时去看望生病的表哥,表哥此时正住在肺结核疗养院里。“一位纯朴的青年在盛夏时节从家乡汉堡出发,到格劳宾迪申的达沃斯高地旅行。他准备乘车做为期三周的访问。”这是整个小说的第一段,交代了目的地和时间。这里首先出现的是对青年最基本的描述,首先他是纯朴的,意味着他品行好但是头脑也简单,容易被利用。

接着往下,“汉斯·卡斯托尔普——这是这位青年的姓名”,汉斯很有意思,类似于中文里的“小强”,象征着普通、简单。“——独个儿坐在灰色坐垫的小车厢里,身边放着一只鳄鱼皮手提包,这是他的舅舅和养父蒂恩纳佩尔参议(我们在这儿只匆匆介绍一下他的名字)送给他的礼物。他还带了一卷旅行毯和冬季大衣,大衣挂在车厢的一个衣钩上。他坐在卸落的窗口边,由于下午的天气越来越凉,这位娇生惯养的青年就把那件时髦的、丝绸织成的夏季外衣的领子翻上来。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本名叫《远洋客轮》的杂志”。这些细节非常有意思,交代了他的家庭背景和专业背景。

这个开头了不起,它很简单,但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而且是用简单的语言说出复杂的道理。这些细节都是有意味的细节。《魔山》虽然是一座山,但却是整个欧洲社会的缩影,主人公如同纯朴的白板,会映射出小说里的其他人物对他的影响。当你看完整个《魔山》,就会发现开头的细节没有多余的。好的作品的开头不仔细读是不会发现这些细节的,所以伟大的作品要多读几遍。整个《魔山》的开头,简单、直接、写实。

我们来看另一部小说《没有个性的人》,这个作品不是太好读,作者是奥地利人罗伯特·穆齐尔。开头是这样:“大西洋上空有个低压槽,它向东移动,和笼罩在俄罗斯上空的高压槽相结合,还看不出有向北移动避开高压槽的迹象。等温线和等夏温线对此负有责任。空气温度与年平均温度,与最冷月份和最热月份的温度以及与周期不定的月气温变动处于一种有序的关系之中。”

这个开头看起来像气象报道,但描述勾画了一个现代科学时代的背景。接下来一句话颇能说明实际情况,尽管有一些不时髦:“这是一九一三年八月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交代了故事开头的时间。紧接着“已经听见一辆救护车的喇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维也纳街头发生了一件按照统计数字并不算罕见的车祸。这里与等温线的描述联合在一起看,你就会发现,理性科学的世界依然充满着偶然、不可预测,就比如交通事故。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把看起来并无关联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产生别的意义。这个开头一下子就叫你进入了现代社会,而且不仅在时间意义上进入,更进入了现代社会更根本的特征,就是人想用科学控制世界,然而却无法做到,这是现代社会最大的矛盾。故事细节呈现了现代世界的丰富性,文学从来不会一言以蔽之,而是呈现问题的丰富性。

第三个例子,我们来看《城堡》。《城堡》大概是卡夫卡长篇小说里被读得最多的。今天我们来讲一下它的开头,英文是这样的:“It was late evening when K. arrived. The village lay deep in snow. There was nothing to be seen of Castle Mount, for mist and darkness surrounded it, and not the faintest glimmer of light showed where the great castle lay. K. stood on the wooden bridge leading from the road to the village for a long time, looking up at what seemed to be a vo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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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是这样的:“K.到达时天也已晚。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踪影皆无,雾霭和夜色笼罩住它,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这座大城堡来。K.久久伫立在从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桥上并仰视这看似空荡荡的一片。”

时间上,故事开始于深夜,下雪表示了季节是冬天。“城堡山踪影皆无,雾霭和夜色笼罩住它,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这座大城堡来。”说明城堡山是看不见的。“K.久久伫立在从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桥上并仰视这看似空荡荡的一片。”这句就说明了问题,普通人不会在冬天的深夜久久伫立。而且K.仰视城堡山,但眼前却又是“空荡荡的一片”,这就是卡夫卡式的开头。这里有写实的成分,又有不确定的成分。

《城堡》中充满着不确定性的成分,比如小说里,同样一个事物会有好几个名字。《城堡》的开篇表明了不确定性后面的荒诞性,这就是卡夫卡式的,K.明明看不见但还是要看,看“空荡荡的一片”,这就是卡夫卡对于现代世界的感觉。文学家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城堡》的开头没有一句是读者看不懂的,表层是如狄更斯式写实的,但背后却是狄更斯不愿呈现的不确定性、荒谬感,现代社会的疏离感。小说中这种似是而非的描写,是一种符号化的描写,是“在场的不在场”,“空荡荡”也不会是完全虚无的。

每一个优秀的作家,都会精心构思故事的开头,会通过对细节的描写来确定人物,建立故事基调,给作者提供进入文本的基本通道。读者要是看不懂故事的开头,就不懂作家写故事的方式。这三个小说的开篇也呈现了作者心中对所描述的世界的最基本的判断,托马斯曼的世界是明确的;在罗伯特·穆齐尔那里,他的现代世界是矛盾性的;对于卡夫卡,世界是荒谬的。我们通过故事开头进入了故事,也就进入了作者的世界观。

刚才通过一些文学例子,形象生动地进入了这个世界,这与哲学家的概括性不同。文学从语言表层来开始故事。但是语言的呈现不是为了表现,它本身是有意义的。有时,呈现方式的本身也就带有意义。卡夫卡的例子具有很强的现代主义文学特征。讲一个大家更熟悉的例子,《哈姆雷特》的开头。《哈姆雷特》或许是莎士比亚最重要的作品。故事本身大家很熟悉,我们只讲开头,百那都与佛朗西斯科换岗——

百:那是谁啊?

佛:呔,回答我吧;站住,报上名来。

百:吾王万岁!

佛:百那都?

百:是他。

佛:你来的时候很准。

百:刚打十二点;你睡去吧,佛朗西斯科。

佛:多谢你来换班;这很冷,我心里怪难受的。

百:你站岗的时间还安静吧。

佛:一只老鼠都没闹。

百:那么,再见吧。你若是遇见我的同班的伙伴何瑞修和马赛勒斯,叫他们快点来。

佛:我好像是听见他们来了。——站住,嗐!那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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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开头看似很普通,但是若仅停留在表面,就读不懂莎士比亚了。这里要呈现出来的是老王被杀掉,英文这里原文是“Who’s there?”,暗指的就是老王的灵魂。之后有一个反讽性的暗语,两人换岗时用的接头语“吾王万岁”(Long live the King),但此时老王已经被他的弟弟与妻子合谋杀掉了。这些日常性的呈现放在大故事的背景就显得非常有意思了。《哈姆雷特》讲的是谋杀国王的事,而却以“吾王万岁”为开头,这恰恰是很有意味的。这虽然是一个“连老鼠都没闹”的宁静夜晚,一个惨案却已经发生,国王的鬼魂即将出现的夜晚。这就是莎士比亚的手法,虽然直接,却话里有话。而整个《哈姆雷特》的故事,就是王子在问“谁”杀了国王,更高一层意思就是问,“人是什么”。

以上是四个例子。下面我们讲第二个大问题,标题的意义。标题是一个好的作品提供给读者进入作品的第一通道,我们不要忽视它。我们来讲一些书的命名。《偶像的黄昏》,书名是尼采起的,黄昏表示衰落,副标题是——人如何用锤子思考哲学。为什么要用锤子思考哲学呢?锤子是用来打破东西的,也就是用来打破偶像的。尼采在书里就是打破哲学形而上学的传统,结束对偶像的崇拜。

尼采还有一本书叫《快乐的科学》(The Joyful Science),本来科学意味着理性逻辑,往往意味着非感性,与快乐无关。而尼采用“快乐”来修饰科学,不合常理,说明尼采要打破逻辑,反其道而行之。中文作者里,我最佩服的是鲁迅起的书名。《二心集》《朝花夕拾》《南腔北调集》,这些都非常好,一看标题就是鲁迅的书。命名的艺术非常了不起,用一个简单的但是又非常突出的强调方式,作者就已经表达了自己想要说的。意大利哲学家维柯的著作《新科学》和尼采的《快乐的科学》在意义上讲是相当的,新科学就是与旧科学相对的。我们再来看尼采的《快乐的科学》。这里面的“快乐”来自于普罗旺斯地区的一个歌咏方式,不符合一般的思维习惯,是一种游吟诗人式的表达。尼采在书中就提到,那些没有给他带来快乐的大师,他是要嘲笑的。从这个开头你就可以看出尼采所关心的主题。

尼采还有一本书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另一个译名叫《苏鲁支语录》,查拉图斯特拉是拜火教的一个教主,而唐朝时拜火教的中文译名就叫做苏鲁支。所谓《苏鲁支语录》,表示这本书是语录体,不是西方哲学的主流文体。尼采有意识地用这种方式来与主流区分开来。“如是说”在德语中表达的本来是“耶稣如是说”,在这里主语却换成了一个异教的神,这样一个巧妙的命名比《快乐的科学》更为极端。尼采自己认为这本书是“第五福音书”,按一般逻辑,“第五福音书”应该继续叙述耶稣的故事,而尼采却叙述的是异教的神,叛逆十足。尼采通过一个对圣经文体的戏仿,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我们再说莱辛的《拉奥孔》。它的副标题叫——论画与诗的界限,讨论画和诗有什么不一样。拉奥孔是一个《荷马史诗》里的人物,他说出了特洛伊木马的秘密。按书名来看,《拉奥孔》似乎是一本文学作品,而“论画与诗的界限”却又是一个论文式的标题,这表明莱辛不想用一般美学意义上话语来论述画与诗的界限。在《拉奥孔》的前言中,“因为我的出发点仿佛是拉奥孔,而且后来又经常回到拉奥孔,所以我就把拉奥孔作为标题。此外,还对古代艺术史里的一些问题说了一些简短的、节外生枝的话,不免离开我原来的意图。”也就是说,莱辛原来不是要讨论画与诗的界限,而是要讨论一个不同的希腊,一个由诗代表的希腊,而不是温克尔曼所说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的造型艺术所代表的希腊。《拉奥孔》的标题不符合一般的论文写作模式,但是却很有意思。

标题可以通过尖锐、反讽的形式让读者鲜明地知道作者想要表达什么。研究文学的人就是要看出这些话中话。大家看书要把标题看透。

第三个大问题我们共同探讨一下什么是好的开头。

1、好的开头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前面所有例子都包含了完整的作品所要传达的意思。一个好作品是一个整体,好的开头就是可以和开头、中间和结尾接在一起,构成一个有机部分。

2、好的开头具有标志性的指示意义。比如《城堡》的开头,就是卡夫卡式故事的鲜明标志。

3、好的开头是我们对世界本身起源的完美模仿。模仿得越准确越好,应该精彩地呈现我们的生活。

好的开始应该是独一无二而且朴素平凡的。朴素平凡其实更难,若是能与独一无二一同做到,那就是莎士比亚的段位了。

本文根据作者在乾元十周年系列活动之“西学与现代世界”上的讲座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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