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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创作中的些许思考(二则)

 杏坛归客 2021-09-07

集句于人意于我

集句诗词创作自古有之。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种诗词创作方式似乎普及程度不高。当今,基于网络时代的上网搜寻优势,再加上千百年来庞大的诗词存量,更有数以百万计的诗词创作队伍,倡导集句诗词创作当是恰逢其时。笔者在集句诗词创作实践中切身体会到:“大唐大宋大鹏鸣,留下千秋不朽声。集句于人意于我,自然别样境中情。”(《集句诗词创作感赋》)


积极心理诗学认为,诗词创作是在以主言情志为特色的积极审美心理的引领下,激发出以审美意象为特色的积极形象思维,再运用以赋比兴为特色的积极修辞手法,将“在心为志”实现“发言为诗”。然而,对集句诗词创作而言,需要将通常的从“感物”到“意象”,再到“语符”的审美思维过程,转换成从“感语”到“意象”,再到“用语”的审美思维过程。传统的“物感”说是在前人实践的基础上对诗词创作规律的探索认识。古人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后动,故形于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凡音也,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礼记·乐记》)这里以音乐创作论之,提出了“本”在“人心之感于物”“感物而动”的观点,且奠定了“物→心→声”的艺术生产逻辑,进而奠定了古代审美心理的基础。传统诗学实践表明,自然界的景物能引起人的审美感应,导致“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物色》)对集句诗词创作的“感语”而言,实质上是一个再创造的诗词鉴赏过程。根据接受诗学理论,“诗歌语言的审美功能,主要不在它自身,而在指向它之外的审美意象、意境、意义,即言外之象、言外之境、言外之间”,传统诗歌作品的审美对象是诗歌本文的召唤结构同读者审美经验期待视界相互作用的产物。集句诗词创作,则是由于“诗歌语言在审美对象形成过程中起着指引和触发读者的想象机制和调动读者感性经验库存的作用”。朱光潜先生认为:“欣赏之中都寓有创造,创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赏。创造和欣赏都是要见出一种意境,造出一种形象,都要根据想象和情感。”在集句过程中,首先自然要广泛阅读大量的诗词作品,并要求凭想象与情感从这些语符中领略出其中的意境,且还必须把现在的语符置换成相应的意象。这个过程可以用“感语”来表达,它既是欣赏,也是创造。所谓“感语”,与“感物”相对应,其内涵是指传统诗歌语言的“唤象托意”功能,也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言:一首诗“好比一片自然风景,观赏者要拿自己的想象和情趣来交接它,才能有所得,他所得的深浅和他自己的想象与情趣成比例。”艺术创造和欣赏理论与实践表明,没有创造就不能欣赏。正因为如此,集句诗词创作往往是“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话》),进而让集句诗词创作实践,成为实现朱光潜先生关于“读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诗学主张的重要途径。


显然,对一首集句诗词而言,可以说是全部用“语典”来创作,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文字游戏。朱光潜先生就曾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为主标题,以“文艺与游戏”为副标题,发表过重要学术文章。“不失赤子之心”的诗者,所进行的这种集句“游戏”,当然不同于有关文字的儿童游戏。“游戏没有社会性,只顾把所欣赏的意象,'表现’出来;艺术有社会性,还要进一步把这种意象传达于天下后世,所以游戏不必有作品而艺术必有作品。”“艺术的创造则必有欣赏者”,“要借作品'传达’他的情思给旁人,使旁人也能同赏同乐,便不能不研究'传达’所必需的技巧。”对于有集句诗词创作经验的亲历者来说,可以说集句本身就是其传达真情实感的“技巧”,自身必然会真切地感悟到其中的奥妙。千百年来,以唐诗宋词元曲为代表的传统诗词宝库,犹如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源泉,为我们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学习方式。我们完全可以采取“拿来主义”,向前人学习,古为今用,他为我用,活学活用,现学现用,于集句中提高诗词修养,让特定意境中的“现成句”变成创新意境中的“鲜活句”,也就是“集句于人意于我,自然别样境中情。”集句者以“感语”的方式进入审美体验,让前人的“现成句”成为自己的审美对象,生成自己的审美意象,并经过新的意象选择与组合,以“即语会心”的方式创造出新的审美意境来。
宋代魏庆之《诗人玉屑》云:“诗有三偷,偷语,最是钝贼,如傅长虞'日月光太清’,陈主'日月光天德’是也。偷意,事虽可罔,情不可原,如柳浑'太液微波起,长杨高树秋’,沈佺期'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是也。偷势,才巧意精,各无朕迹,盖诗人偷狐白裘手也。如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王昌龄'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是也。”这段话实质上涉及到如何看待“古为今用”与“他为我用”的问题。对于集句诗词创作,当然全是“偷语”,但不是“钝贼”,而是“慧贼”,新组成的诗词作品与任何一句的诗词原作,其“意”其“势”均不相同,又何谓是“偷”呢?例如笔者的《踏秋即兴集句》:“数树深红出浅黄,嫩寒轻暖杂花香。人从鸦鹊声中出,风起平林纤月长。”这四句诗分别取之唐人刘禹锡、宋人杨万里、清人汤右曾、明人李梦阳的诗作,自己尽管未写一字,但表达的却是诗者踏秋时悠闲自在的情感。正是源于这样的创作实践,笔者的《集句诗词创作有感》认为:“李杜苏辛合一村,唐时砖瓦宋时门。拆迁犹建今人宅,用旧何曾不是新?”与此同时,笔者还认为运用集句方式进行诗词酬唱,更是独具魅力,别有一番滋味。例如,笔者与江苏省诗词学会刊物《江海诗词》的主编子川先生在武汉举办的“2020中华诗词学术论坛”上相识,近期他寄来新作《浣溪沙·秋辞》:“星瘦夜肥苇叶秋,同风千里渭何愁?流沙止漏哪能休?  草蜢无绳思所系,寒蝉有意梦难留。推窗又见月当头。”笔者便用《浣溪沙·集句次韵<秋辞>寄子川主编》相赠:“松柏凌霜出地秋(宋·李纲),芦花枫叶省人愁(明末清初·钱谦益)。贯休当日可曾休(清·王文治)。归去楚台还有计(唐·崔橹),兴来风物即淹留(清·厉鹗)。听琴惊起鹤回头(宋·徐集孙)。”可以说,基于网络时代,发挥集句优势来“一唱一和”,不但有利于盘活巨大的诗词存量,促进当代诗词创作水平的提高,还有利于彰显“诗可以群”的社会功能,促进中华诗词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当然,集句类似用典,惹来“抄袭”或“吊书袋”之类的批评声实属正常。但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凡有集句诗词创作经验者自会认识到,坚持集句对增强诗词艺术修养,认识与感悟审美意象与审美意境,提高诗词创作水平有着不可或缺的特别功效。然而,需要强调的是,集句诗词创作切忌“凑合”,力戒“俗滥”。所谓“凑合”,其表现在于违反“从首至尾,语脉联属”(魏庆之《诗人玉屑》)的基本要求;所谓“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矩”(朱光潜《谈美》中载《人生的艺术化》)。清代朱庭珍《筱园诗话》关于用典的有关论述,诸如用典应当“有神无迹,如镜花水月”,需要“在融化剪裁,运古语若己出,毫无费力之痕,斯不受古人束缚”,“驱之以笔力,驭之以才情,行之以气韵,俾自在流出,如鬼斧神工,不可思议,而一归于天然,斯大方家手笔”等,同样适用于“集句”,堪当成为集句者的座右铭。有鉴于此,笔者倒是主张集句诗词不宜将各句的来源直接写在诗句之后的括号中,而是如同引文那样放在注释即可。因为直接放在句后有可能会误导读者,甚至撕裂一首诗词的意象组合,影响一首诗词的接受效果。

用韵由人意由我

清人叶燮《原诗》云:“应酬诗有时亦不得不作,虽是客料生活,然须见是我去应酬他,不是人人可将去应酬他者。如此,便于客中见主,不失自家体段,自然有性有情,非幕下客及捉刀人所得代为也。”该书又云:“须知题是应酬,诗自我作,思过半矣。”叶氏数语,见地新颖,切中时弊,可谓振聋发聩。笔者反复品尝,不由自主地结合创作体会口占一绝:“苏门长啸寄知音,不应不酬何以群?用韵由人意由我,一壶一语一冰心。”

庚子国庆中秋佳节期间,笔者见到《中华诗词》责任编辑胡彭女士用微信发来敦煌采风新作《三姝媚·听敦煌人扮汉将军执戟诵“不破楼兰终不还”》:“楼兰沉久矣!剩漫漫黄沙,渺无边际。縠绉新平,又被风旋起,踏波随履。疏勒荒烟,萦汉垒、其名还是。示警烽台,拒敌关楼,可怜都毁。   古道西风凄厉。掩壮士刀弓,帝王符玺。佛窟多情,画节旄高簇,汉家天使。青海长云,遥望处、诗心如炽。一卷沧桑,最怀边塞,最伤变徵。”该词以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的七绝“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七首之四)》)作为“心理意象”,通过跨越时空的联想,即事怀古抒情,写得别有一番滋味,读后激起“诗心如炽”,故步韵念头油然而生。然而,笔者毕竟未到现场,难能跨越“身之所历,目之所到”这个“铁门限”,围绕来词原意步韵。于是就只好用韵由人,写意由我,用王昌龄《从军行》的豪迈气象来直面秋声,用次韵方式来交流自己的秋日情思。笔者《三姝媚·庚子秋日次韵寄胡彭女士》:“秋声何已矣?更扬威,落枝无际。归雁凌空,见一天霜月,月光侵履。欲问陶潜,梦身影、望中犹是。千古南山,九畹东篱,菊芳难毁。    雨急风狂雷厉。任云卷烟迷,昆仑如玺。待到严冬,唤岁寒三友,把杯同使。澄澈冰天雪地,有红梅欢炽。一曲高歌,凑响宫商角徵。”并希望与之切磋交流。

诗词创作实践表明,诗词酬唱(尤其是步韵),无论是否“答其来意”,都既有利于发挥“诗可以群”(当然,“群”中亦可“兴、观、怨”)的社会功能,以这种特定的方式为社会传递正能量,更有利于促进诗者之间的诗艺切磋。对诗词次韵而言,犹如书画临摹。中华诗学与中国书画理论就有许多相鉴相通的理论观点,如形似与神似等。然而,古往今来,对诗词酬唱却不像书画临摹那样,获得广泛共识,而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纵观古今诗坛,一面诋毁诗词酬唱,一面忙于酬唱诗词者绝非个别现象。当然,酬唱本身无过,对此亦应包容。但是,诗词酬唱经久不衰、历久弥新的客观现实,却足以说明它的不可或缺性,需要加以倡导与引导。

毋庸置疑,当代诗词创作缺乏精品力作,诗词酬唱更是如此。但越是这样,似乎越是需要提倡诗词酬唱。正如著名诗人白居易所言;“得隽之句,警策之篇,多因彼唱此和中得之,他人未尝能发也,所以辄自爱重。”但愿当代诗者能够借鉴白居易的经验,像书画“临帖”或“临摹”那样,在志同道合又乐于批评(包括给予和接受)者之间倡导步韵酬唱,通过“用韵由人意由我”的方式,促进当代诗词的创作繁荣与质量提升。

(原载《江海诗词》2021年1期)

作者简介:罗辉(1950-  ),男,湖北大冶人。曾任湖北省襄樊市市长、湖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现任中华诗词学会驻会顾问。著有《四维吟稿》《联律与联谱》《诗词格律与创作》等。

江海云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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