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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记(六)

 琴伴书侣 2021-09-10
琐记(六)
江  雁


撇开刻板的教学模式,严苛的行政管理以及复杂的人际关系,我其实很享受课堂,更喜欢和学生们一起相处的时光。
我刚上班那会儿,老东家来自城市的老师少之又少,我这个从农村闯入城市,又从城市逃回农村的老师,颇享受到学生们的特殊关注。
班里有几个女孩子,趁着去我宿舍找我聊天的档口,明里暗里拿走了我不少上大学时候的照片。等我发现的时候,我的照片已经损失了一大半,而那些还没来得及下手的小姑娘,动不动在我面前叨咕,让我再回家多拿点照片来。
我好气又好笑,问她们拿着我照片和看到我本人有啥区别,她们笑嘻嘻的说:那不一样,有了照片,我在家也能看到你。
我其实一直对穿着打扮不上心,不过那些小姑娘们却说,她们觉得我可洋气可漂亮了。我大笑,告诉她们,我念书的时候,对自己的相貌十分自卑,没想到现在在她们面前找到了自信。顺带着也给她们喂了口鸡汤:
“所以你们可要好好读书啊,腹有诗书气自华!”
有一个女生曾经感叹:老师我要是一直都是您教的就好了,成绩肯定比现在强太多,现在,我觉得已经迟了。
她的成绩确实很不理想,但我依旧宽慰她:从现在开始,一点一点的进步,一定来得及。
那个女生后来考上了师范,有一次回学校看望我的时候,搂着我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她说:老师,上初二那会儿,我真的已经死心了。就因为您告诉我说,一点一点进步,一定来得及。
我也替她开心。我说,还是你自己够努力!
我年轻体质差,时常生病。和S老师搭班那年,甚至闹到了要做手术的地步。
那年我自己做班主任的那班,遇到了特殊情况。期中考试过后,我们班的英语老师请了三个月产假,此后便是临时征用别的班级英语老师来代课。英语老师们组织的几次小测试中,们班的英语成绩从期中考试的年级第一,直线下滑到倒数第一。
给我们代课的英语老师忧心忡忡跟我说:江艳,你那班我不能再带了,成绩越教越差,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那时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想总不能耽误了学生上课。无奈之下,我硬着头皮找到校长,告诉他我想自己把我们班的英语课也代了。
校长一脸狐疑。
这位校长是后调入我们学校的,他原来任职的那所学校,是全县的教学先进学校。据说,当他知道我们学校有好几位和我一样的非师范专业的老师时,不停的咂嘴。
这回我跟他耍起了小心机。我跟他说:进步不进步,我不能保证。但最起码我能保证不退步。
我心里想的是,都已经退到倒数第一了,还能再退到哪里去呢?至少保证学生的课有人上。校长大约也是病急乱投医,居然答应了我的请求。只不过,当我上英语课的时候,他曾经连续几次站在我们班级的窗外,侧耳倾听。
学生们对我兼上英语课感觉很新鲜。甚至有的孩子说,老师你还是教英语吧!我假装凶她,你意思是说我语文上的不好咯?
她吓得赶紧吐了一下舌头,连连对我说:都好,都好。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是疾病缠身了。然而,为了不耽误学生上课,我一直撑到他们即将考试的前一天才请假。
临行前总要交代一番才安心。但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愣住了。我没有想到,那群孩子们背着我,给我订了一个大大的蛋糕,说是为我送行,同时也为我过一个生日。不知道谁看了我的身份证,知道我生日就是在那几天。
叮嘱的话有一大堆,但是我都没有说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张不开口。我怕我一张口眼泪,就要流出来。
那天,孩子们表现的可比我强得多。他们表演节目,他们为我送祝福,而我只能看着他们傻笑。
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但当来接我的车子启动时,孩子们纷纷追着车子跑。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司机师傅说,你一定是个好老师。
我其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好老师,最起码离我自己心目当中的好老师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我的那些学生们,用他们的实际行动证实了我的好,这让我既感动,又惭愧。
许多年前,我还不曾辞职的时候,qq空间里写过一篇文章,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控诉自己迫于学校的某些压力,有意无意的充当了扼杀学生性灵的刽子手。我说:
尽管我不愿意,但是还是把孩子们的想象力给扼杀了,把他们对自由的渴望给扼杀了!我和其他老师们一起,亲手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应试教育的牺牲品。我痛心于因了我们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的学生一天天变得'懂事,变得'听话,变得沉默,变得麻木!而更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我们的老师,有很多人其实都在为着这些孩子们这样畸形的改变而欢欣鼓舞,甚至变本加厉的剥夺孩子的快乐;我们的学生,也习惯了老师强加给自己的种种摧残,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我们教导出来的应试教育的牺牲品,不幸与我们一样拿起了教鞭,比起他们的老师来变得更加的凶神恶煞!
也就是在那篇文章里,我发出了真的不想再误人子弟的感喟,却又自嘲为糊口计,不得不勉强自己做着仰愧于天,俯愧于地,上对不起社稷江山,下对不起黎民苍生的营生
那段时间我甚至很厌恶自己。我想,待我百年之后,是无颜面对前辈先贤,和曾对顶礼膜拜的诸多学生的。
可是,我的学生们依旧给了我太多宽容和无上赞誉。在那篇文章底下,有个孩子留言说,他们能理解我的心情,但我无需自责,因为那都不是我的错。
有个孩子的父亲曾经对我说,他家孩子告诉他们,我是他从幼儿园到高中遇到的所有的老师当中,最让他喜欢的一个。
我把这些话看作是对我的最高奖赏,但我觉得我承受不起。
我早年曾经也体罚过学生。如果放在今天,没准也会被网络曝光。但若干年后,我在微信群里向一帮孩子们表示歉意的时候,有几个当年特别顽皮的男生轮番安慰我。他们表达的了同样的意思:如果不是当初被我揍了那么几下,他们哪里会有今天的成就,怕早混成地痞流氓了。
我再次感受到他们几乎是没有原则的宽容,唯有感谢。
孩子们总是那么天真无邪,即便偶尔有调皮捣蛋的举动,也不乏可爱。
我愿意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疯跑,还曾陪他们一起打雪仗。
我因为承诺带孩子们去看菊花展,不顾来自校长的阻拦。
我和一个学生打赌,他要是考出什么样的好成绩,我就请他吃饭或者送他想要的礼物。
我在在QQ上瞎指挥,教一个想跟早恋对象分手,却怕伤了人家心的女孩子“挥泪斩情丝”。
我的学生,敢调侃我用以威胁他们的教鞭是打狗棒,却忘了如此一来自己就成了小狗。
他们隔着五六层台阶跳下来捂着我的眼睛让我猜猜他是谁,也会扯着自己的短袖向早早穿上冬装的我炫耀说就是差距。
他们喊我老师,也喊我老大、喊我老江,然后倚小卖小的说我跟他是“忘年交”。
他们想听歌的时候,便拉着我当他们的人工录音机,现场点歌。
我记得,有一回一个学生打来电话,和我聊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边上的母亲先怀疑我是不是跟我那个她也很熟悉的死党通话,但后来又说觉得谈话内容不太像。当我告诉她,是我的一个已经上大学的学生,在跟我聊他的大学生活时,母亲有些困惑的说:
学生也能和你说说这么长的时间?
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在南京进修时,我的一个学生执意背走我的铺盖行礼,让我住进了他的居所。而他呢,则宁愿和他的哥哥挤一张床。他的住处离我学习的地方比较远,他每天早早起来,和我一起吃完早饭,然后骑车送我上学,而据说他此前总是要睡到日上三竿快上班的时候才肯起来。到了冬天,我有时在学校上自习会回得比较晚,那个孩子还会为我准备上一个热水袋,让我觉得心里都是暖的。
大概是惭愧于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有时候我就会感慨自己这个老师当年做的不够称职,他却非常认真的说:老师,您不要总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其实在那所学校三年时间,我只喜欢过一个老师,就是您。如果您都认为自己是不称职的,那么称职的老师恐怕就没有几个了。我愕然,但更多的是感动。
他不是什么身份显赫的人,他的这番话也不可能给我带来任何名誉上或是经济上的利益,但我却觉得,那是对我的最高奖赏。
离开了教师队伍以后,我一度怕过教师节,因为我有时候会觉得,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理由辞职,都对不起那些曾经渴望受教于我的学生,和希望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我的家长们。
这种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已渐渐淡化,而我也习惯了在教师节来临的时候,还能接收到来自于他们的祝福。人一辈子,总不能事事周全,我也如此。我现在能做的,唯有默默祝福他们,都有一个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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