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大漠鸿鹄：西州回鹘汗国的兴衰（上）

licht3jh8evr0j 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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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8世纪以后，伊斯兰教扩张的热潮从西亚向东推进，曾经是宗教万花筒的中亚地区被这股狂潮席卷而下。经过数个世纪顺通无阻的扩张与渗透，当伊斯兰教势力越过葱岭，准备继续向东推进的时候，却遇到一股强大的阻力。这股强大的势力便是西州回鹘王国，它雄踞天山南北，存在时间长达六个世纪，它减缓了伊斯兰教向东扩张的步伐，还创造了璀璨夺目的艺术文化，在数百年后仍让后人叹为观止。这个经历了接近六百年的西域古国，从一度的中亚强国到一步步走向衰亡，见证了丝绸之路数百年间的风风雨雨、兴亡交替，也为人类民族史上演了一部精彩的剧本。

西州回鹘细密画

一、源起：漠北回鹘汗国及其在天山南北的扩张

西州回鹘王国源于蒙古高原的回鹘。回鹘又称回纥，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其渊源可追溯到汉代在阿尔泰山一带的匈奴属部乌揭（又称呼揭），后逐渐东迁并与最早居于贝加尔湖以南的丁零部族融合，在魏晋南北朝时成为敕勒的一部。敕勒在北魏时被称为高车，高车有袁纥部。高车在隋代改称铁勒，袁纥部被称为韦纥部，到了唐朝改称回纥。事实上，回纥不能算是一个部落，而是一个部落联盟，“回纥”在突厥语中是为联盟、联合之义。唐初，回纥由九个部落组成，分别为药罗葛、胡咄葛、啒罗勿、貊歌息讫、阿勿嘀、葛萨、斛嗢素、药勿葛、奚牙勿，首领出自药罗葛部，故又称为九姓回纥。

回纥在唐初先后隶属于东突厥和薛延陀汗国，游牧于今蒙古国境内的色楞格河流域。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薛延陀汗国灭亡后，回纥与漠北铁勒各部主动内附唐朝。唐在漠北铁勒各部设置羁縻府州，以回纥部为瀚海都督府，后又改为安北都护府，统领漠北各羁縻府州，实际上是回纥在唐朝的授意之下成为漠北各部的统治者。高宗在位后期，突厥复国，回纥除一部分南下附唐外，大部分被突厥征服，再次成为突厥属部。

唐朝的漠北羁縻府州

唐玄宗天宝初年，当时担任回纥首领的是年轻有为的骨力裴罗，面对突厥的政变不断、众叛亲离，骨力裴罗联合另两个强大的突厥属部葛逻禄和拔悉密反抗突厥，并与唐配合，夹攻突厥。当突厥成为强弩之末时，回纥又联合葛逻禄除掉了逐渐强大、可能威胁到其地位的拔悉密。天宝四载（公元745年），骨力裴罗斩杀突厥白眉可汗，彻底消灭了后突厥，回纥成为了漠北草原的霸主，骨力裴罗自称可汗，建立起漠北回纥汗国。回纥汗国“东极室韦（今内蒙古呼伦贝尔一带），西金山（阿尔泰山），南控大漠，尽得古匈奴地”，版图与今天蒙古国相当。可汗衙帐设在今蒙古国中部的乌德鞬山（今杭爱山）与昆河（今鄂尔浑河）之间，统领漠北铁勒各部，契苾羽、多览葛、仆骨、拔野古、同罗、浑、思结、斛薛、奚结、阿跌等部皆成为回纥的属部，故回纥在原来组成部落联盟的“内九姓”的基础之上，又增加了“外九姓”或是“外十姓”。在之后的历史中，这些部落与九姓回纥部落联盟逐渐融合成一个回纥民族共同体，为将来的西州回鹘等回鹘王国奠定民族基础。

回鹘衙帐城遗址，位于今天蒙古国中部

漠北回纥汗国建立后，与唐建立起友好的关系，骨力裴罗接受唐朝的册封，与唐结成名义上的臣属关系。十年后，即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唐朝爆发安史之乱，唐朝廷向回纥请求援兵。当时骨力裴罗已经去世，在位的是葛勒可汗，葛勒派太子叶护率领四千骑兵助唐平乱。回纥军与唐军配合作战，为收复长安洛阳两京立下大功。回纥不仅获得唐肃宗丰厚的赏赐，肃宗还把亲女宁国公主嫁给葛勒可汗，这是唐朝皇帝第一次把亲女作为和亲公主，可见当时唐与回纥之间的国家地位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葛勒可汗去世后，继位的牟羽可汗选择支持安史集团，亲自率军南下，在进入到唐境后被唐朝廷策反，倒戈与唐军共击叛军。回纥军与唐军一道收复了再度被安史叛军攻陷的洛阳，回纥军进入洛阳城后，“遂入府库收财帛，于市井村坊剽掠三日而止，财物不可胜计”，掠夺了大量财物和人口带回漠北。除此之外，牟羽可汗在洛阳遇见了四位摩尼教僧侣，出于加强与粟特人合作的目的，牟羽可汗皈依了摩尼教，并把四位摩尼僧带回漠北，令其在国内传教。

两次助唐平乱是回纥汗国实力获得大幅提升的有利契机。回纥不仅受唐廷赏赐和自己掠夺了大量的财富，还引入了摩尼教，对回纥的文化转型和文明发展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回纥以此契机重新确立了与唐的关系，攫取了大量政治与经济利益。回纥与唐建立起姻亲关系，此后数次迎娶唐公主，其中三次是迎娶唐帝亲女，由此回纥建立了事实上与唐帝国平起平坐的国家地位。此外，唐与回纥在边境建立了“绢马贸易”，实际上这种贸易的获利性完全是倾向回纥一方，“以马一匹易绢四十匹，动至数万马”，唐把大量优质的丝绸换取回纥劣质的马。回纥把这些优质的丝织品交与其境内的粟特裔商人，由他们转贩至西方，通过这种中间贸易获取更多的经济利益。

西州回鹘时期描绘的牟羽可汗皈依摩尼教的细密画

在此国家地位与经济实力的基础之上，回纥汗国开始了它的扩张之路，其扩张的首要目标正是当时纷争不断的天山南北。安史之乱后，吐蕃逐渐蚕食唐帝国的领土，吞并了陇右与河西地区，并进一步向天山南北进逼，处于这一地区的伊州（今新疆哈密）、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安西都护府（辖塔里木盆地大部）、北庭都护府（辖天山以北地区）与内陆隔绝，孤立无援。唐德宗贞元二年（公元786年），镇守该地的唐军将领遣使借道回纥到长安，向唐廷报告战事以及请求援助。回纥从中察觉到有利可图，遂介入到天山南北的纷争中，试图与吐蕃争夺此地。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唐德宗把亲女嫁给回纥长寿天亲可汗，并应回纥的请求把其汉语名改为回鹘，取“捷鸷犹鹘”之义。回鹘与唐结成名义上的父子关系，于是回鹘以“若吐蕃为患，子当为父除之”为由进入到天山南北，趁机控制北庭。回鹘向北庭征求无度，“凡生事之资，必强取之”，使得北庭境内的沙陀、葛逻禄、白服突厥等附属唐的突厥部落，因不堪回鹘的搜刮掠夺，加上吐蕃的利诱，纷纷叛唐降附吐蕃，回鹘与吐蕃的北庭之争处于下风。

贞元六年（公元790年），回鹘大相颉干迦斯和唐北庭节度使杨袭古与吐蕃作战失利，北庭城被吐蕃攻陷，杨袭古退守西州。颉干迦斯欲要使回鹘独占北庭，便假意邀请杨袭古与他一同到回鹘衙帐，把他骗到衙帐后杀掉。当时天亲可汗已死，颉干迦斯回国后，在回鹘上下的拥戴之下即可汗位，是为怀信可汗。怀信可汗是个雄才大略而又野心勃勃的统治者，这从他即位前杀害杨袭古之事已充分表现出来。他即位以后，率军重返天山南北，大概在他即位的795年后不久，怀信可汗从吐蕃手上夺得北庭。《九姓回鹘可汗碑》记载此战“葛禄与吐蕃连□天可汗......以偏师于匀曷户对敌。智谋宏远........北庭半收，半围之。次天可汗亲统大军讨灭元凶，却复城邑”。

西州回鹘壁画中的回鹘军攻城图

之后，回鹘军越过天山，南下攻取安西都护府，与吐蕃战于龟兹（今新疆库车）附近的于术。《可汗碑》记载“复，吐蕃大军，攻围龟兹。天可汗领兵救援。吐蕃畜□奔入于术。四面合围，一时扑灭。尸骸臭秽，非人□□，□□□山，以为京观，败没余烬”。此战回鹘占领了包括龟兹与焉耆在内的塔里木盆地北沿地区，随即乘胜向西进军，进入到珍珠河（中亚的锡尔河）沿岸和拔贺那（费尔干纳），迫使中亚七河流域的葛逻禄投降臣服，这一战甚至惊动到了西方的阿拉伯帝国。大约在公元803年，回鹘又夺得了西州，回鹘汗国与吐蕃的西部势力范围基本上确定下来。两国大致以塔克拉玛干沙漠为界，塔里木盆地南沿的于闐等地属吐蕃，塔里木盆地北沿的西州、焉耆、龟兹、疏勒以及天山以北和中亚七河地区隶属回鹘，而西州以东的伊州（今新疆哈密）则属吐蕃。

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唐太和公主入嫁回鹘，回鹘从安西和北庭各派出一万骑兵护送公主入境，可见当时回鹘汗国不仅占领这些地区，而且有大规模的驻军，实行严格的军政管控。由于天山南北大多原属于唐的安西和北庭两都护府，回鹘在占领这些地区后继续沿用原来唐朝的管理制度，甚至任用当地的汉人或其它本地民族担任长官，实行羁縻统治。随着统治时间日久，天山南北的地方长官逐渐转由回鹘人来担任，在制度上也逐渐过渡为回鹘的行政制度。这进一步稳定了回鹘对天山南北的统治，也促进了这一地区的回鹘化，为日后回鹘主力的西迁以及西州回鹘的建立奠定基础。

公元803年后的回鹘汗国与吐蕃分界（自制）

二、破灭与重组：从漠北回鹘汗国灭亡到西州回鹘王国崛起

接近9世纪中叶，漠北回鹘汗国走向没落，位于叶尼塞河上游、原本臣属于回鹘的黠戛斯脱离回鹘的控制，其首领阿热自称可汗，与回鹘分庭抗礼。而此时的回鹘却陷于连绵不断的内乱中。唐文宗五年（公元840年），在回鹘的政治斗争当中，回鹘将领句禄莫贺引黠戛斯入境，合兵十万，攻破并烧毁回鹘衙帐城，杀死可汗，漠北回鹘汗国就此灭亡。

汗国灭亡后，回鹘部众四处奔散，以乌介可汗为首的一部南下至漠南，亦有向东投奔室韦的。而由于此前回鹘汗国在天山南北等地建立起稳定的控制，所以回鹘的主力则更多的是向西尤其是天山地区迁徙。西迁的回鹘部众以庞特勤为首的最为规模庞大，庞特勤率众二十万，居于焉耆，自称叶护，控制着原安西都护府所辖的焉耆、龟兹等地，是为安西回鹘，又被称为龟兹回鹘。此外，河西、伊州、西州、北庭，乃至七河地区都有回鹘部众迁入。大约在唐宣宗大中十年（公元856年）以前，庞特勤自称可汗，成为了西部回鹘人的共主，统领着包括安西、北庭、西州甚至是河西甘州（今甘肃张掖）的回鹘各部，当然这更多的是名义上的统领。大中十年，庞特勤以回鹘可汗的名义遣使入唐，请求唐朝册封，唐廷派遣回使至安西封他为怀健可汗。

龟兹回鹘供养人像

虽然庞特勤是回鹘各部名义上的可汗，并得到了唐廷的认可，但西域的回鹘各部实际上是各自为政。西州是以原漠北回鹘汗国派驻的长官安宁统治，由姓名判断他应为粟特裔回鹘人。西州以东的伊州也是由一支回鹘人割据一方，但不久后被敦煌归义军张议潮攻灭。而北庭，则是由仆固俊为首领的一部占据。仆固俊是个雄心勃勃的领袖，在他的领导之下，北庭回鹘逐渐强大起来，并向天山以南的安西和西州扩张。《资治通鉴》记载唐懿宗咸通七年（公元866年）“北庭回鹘仆固俊克西州、北庭、轮台、清镇等城”。中亚穆斯林史书《记述的装饰》则记载有九姓乌古斯贵族阙特勤以水攻城，攻杀九姓乌古斯可汗，夺得可汗之位的故事。九姓乌古斯就是回鹘，这段记载很可能就是仆固俊攻占安宁部治下的西州，亦有学者认为是从安西回鹘手上夺得西州。仆固俊攻取西州等地，标志着西州回鹘王国的建立，这在学界已获得了普遍的认可。之后，仆固俊以西州和北庭作为中心，控制着天山东部地区，开启了西州回鹘王国长达数百年的辉煌历史。

西州回鹘王公供养像

三、狮子王的有福之国：西州回鹘汗国的巅峰时期（上）

西州回鹘在初建之时并不是一帆风顺，仆固俊虽然攻下了天山以南的西州等地，但他面临的是四周强邻包围的处境。西边是强大的安西回鹘，东边是归义军政权，北边是黠戛斯，这样的形势对刚刚诞生的西州回鹘显然是不利的。大约在咸通十年（公元869年）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上奏给唐廷的一份表文中，报告了“仆固俊独守西州，兵力甚寡，百姓离散，拾不壹存”之事。可知仆固俊攻取了西州等数城之后不久，便遭到了安西回鹘的反噬，大部分城池丢失，只剩下西州一城婴城自守，仆固俊的处境非常困难。

可这样的困难处境只是暂时的，仆固俊的实力很快得到了恢复，并向东攻打归义军，从归义军手上夺得伊州。敦煌文书P.5077记载“仆固天王乾符三年（公元876年）四月二十四日打破伊州”，西州回鹘汗王常自称“天王”或“天王可汗”，这里的仆固天王即为仆固俊。仆固俊攻克伊州后，没有乘胜继续向东进军，而是和归义军保持友好关系。相反，他把兵锋转向西边的同族与强邻——安西回鹘。

西州回鹘重装骑将壁画

安西回鹘是当时西迁回鹘各部中最强的，一度是回鹘各部的共主。仆固俊虽然脱离了安西回鹘的臣属地位，并从安西回鹘夺得轮台等地，但不久便遭到安西回鹘的反攻。当时西州回鹘处于劣势，在安西回鹘的猛攻之下，最后只剩下西州一城之地。当西州回鹘元起恢复后，便再次向安西回鹘发起进攻，争夺天山南北的霸主地位。一份元代回鹘文文献追述了西州回鹘的这段向西扩张史：“为了打败与有福的高昌国为敌的塔林之人，他（少可汗）和他全部的军队登上战马。在迅速攻下唆里迷城之后，他以其精锐的军队驱散了当地势力。将他全部的人民带到这片土地上，带给他们和平安宁。”这里的“有福的高昌国”即是西州回鹘的自称，“塔林”即塔里木，指的是占据塔里木盆地北沿的安西回鹘，“唆里迷”即为安西回鹘的首都焉耆。文献记载这位“少可汗”的父亲为“天王”，应该就是仆固俊，也就是说少可汗是仆固俊之子。这位年轻有为少可汗继承了父辈的霸业，为先辈一雪前耻，率领精锐的骑兵击败安西回鹘，攻克其都唆里迷城，此战时间应在东征伊州的876年之后。该文献记载了这一战的后果：“他们扬我们圣天可汗之威名上至重霄。他们将其威名在大地上广泛传播∶从受调查的、由外国之人建立的三唆里迷国的谷地等，直到大裕勒都斯。”此战让西州回鹘一举消灭了安西回鹘，占领了它的全部领地，包括肥沃的焉耆盆地（三唆里迷国的谷地）以及其北面的肥美牧场裕勒都斯草原，西州回鹘汗国实力大增。

西州回鹘壁画中的攻城战场景

攻灭宿敌安西回鹘后，少可汗乘胜继续向西进军，进入中亚七河地区，兵锋直指怛逻斯城（今哈萨克斯坦塔拉斯）。回鹘文文献记载了这一场战争：“他（少可汗）行军到怛逻斯西城，他使以伯古察将军为首的十余城主在他面前，他占领了这叫作怛逻斯的城市和国家”“他没有驱逐、命人迫害怛逻斯之民众，而将食物全部留下之后，领导他们。闻见此事之后，人们，全部的穆斯林民众从近处和远处对我们的圣天可汗合十双手，问候、礼拜，内心惶惶。”文献记载怛逻斯的民众为穆斯林，则说明此战在公元893年萨曼王朝攻克怛逻斯、怛逻斯皈依伊斯兰教之后。

但其它文献表明西州回鹘并没有永久占领怛逻斯及其所在的七河流域西部，西州回鹘的西部疆界维持在七河地区东部的伊犁河谷和伊塞克湖东南岸一带。当时这些地方是葛逻禄的地界，葛逻禄在公元8世纪后半叶从阿尔泰山地区迁至七河流域，曾经强大一时，但到了9世纪的后期早已变得一盘散沙，羸弱不堪。西州回鹘的远征无疑对葛逻禄各部起了很大的震慑作用，伊犁河谷和伊塞克湖东南岸的葛逻禄城邦和部落纷纷归附。10世纪的穆斯林地理志书《世界境域志》记载“巴尔珲（巴儿思罕），是湖边的一个城镇，繁荣而秀丽。其王为葛逻禄人，但（居民）忠于九姓古思人。”巴儿思罕即拔塞干城，位于伊塞克湖东南岸，这里即是西州回鹘汗国的最西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