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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河(李星良)小说连载(十) ‖ 《济源文学》2021(113)

 大河文学 2021-09-17

小说梗概

1941年5月,第14次中条山战役国军惨败,十几万残兵化整为零,满山遍野向黄河南撤退。世代居住在鳌背山的侯建华、侯建忠、侯建堂三兄弟等一批山区猎户不愿离开家乡,面对日寇暴行,被迫拿起猎枪,自发组织起来,利用熟悉的地形地貌和长期狩猎的技能经验,同侵略者进行了一场殊死博斗,十八名猎人在蛋窝河伏击战中一举歼灭四十多名日军。英雄身世,被埋没75年。重述历史,再现王屋太行一带风土人情,重温华夏后人彪悍血性。

樱桃河
李星良
第十章 蛋窝河伏击
樱桃河注入东阳河的地方向下游约一里地,是狭窄的河谷,河谷两边是十几丈高的石壁。
虽然地势险要,但并不是伏击的好地方。猎人伏击日军,并不是像高营长那样,在河谷上方埋伏几十人、上百人,两军对垒,打一次歼灭战,而是把十几个人分散到河流上下游约二三里的几个地方。
樱桃河口河谷两边的石壁高出河谷十几丈,俯视视角很好,河谷里东西看得很清楚,但对猎人来说距离太近。一旦猎人开枪并被日军发现,日军强大的火力回击,猎人肯定顶不住。这种小心,是狩猎的经验。猎人距离猛兽太近的距离开枪,遇到猛兽回头攻击,猎人就很危险。且石壁上方平时行人极少,牛羊都很少去往,没有可以行走、奔跑的小路。如果猎人要从射击位回身逃走,要露出大半个身子,没有回旋余地。所以,侯建忠几乎处于本能,把第一个伏击位置放在了樱桃河口下游一里处的山神庙凹。
东阳河谷从樱桃河入口处到山神庙凹,河谷由窄变宽,南岸变为坡度较小的小山,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在河谷东侧上方的山神庙凹是个很小的庙,不过五尺高,五尺宽的一个石庙。顾名思义,山神庙就是山神爷爷和山神奶奶的庙,里面供着两个制作粗糙的神像。山神庙所处的地方,是一块一两丈方圆的平地,在山区把这种地形叫凹。此地高出河谷约三十丈,在河谷却看不见山神庙。从河谷上山,从山神庙往上游,可去往黄背角,继续上山,翻过一道岭,可到前坡村。从山神庙所在山腰的小路,也可以去往东阳河下游,一路下方就是河谷。山神庙凹设伏地点又处于河流拐弯内侧,可以俯视大约二百五十度的范围。侯建忠把第一个设伏地点选在这里,足见猎人对当地地形之熟悉。有意思的是,山神庙凹还俯视一块当地人称为神奇的风水之地,人称“九死一生”之地。这个地方距离河谷很近,大约有七八丈远。在山区也就是一个小四合院大小,却被风水先生称为奇地。因为如果在这个地方住下,家人必定“九死一生”,而能生还者将做帝王大事儿,但当地人宁肯不做帝王事,也不愿牺牲家人性命。
侯建忠、王挺祥、狗留刚到高达山神庙凹的崖顶,就听见河谷传来人马嘈杂声。侯建忠抬头看,日头正压着山顶,正是吃完午饭吸烟打盹的时候。低头看,烧完房子的鬼子沿着河谷边上的小路成一路纵队,不紧不慢地走来。东阳河谷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河谷西侧贴着崖壁的小路并不是山民平时走的路,只是牛羊行走的路。因为洪水季节一到,河谷里的路就被冲毁。河滩里行走,其实很不方便。因此,山民真正的路在崖壁上方。这种山路,不是当地人一般不会知道。
昨天日军搜山没见到几个当地百姓。今天烧房子,更是没有见山民露头。看来,日军对武力得到的治安很放心。一些士兵如同在老家的休闲之旅,不时驻足观看两边山坡上的鸟兽,低头追寻河里的游鱼。一名军官骑着一匹白马,目光漫无目的地撒向四周,上身随着马背的起伏摇晃着。白马跟着前面的日军队伍,虽然是四只蹄子,也会出现脚下打滑的样子。
日军果然肆无忌惮,骄气十足。
爬在山上的侯建忠三人,早已把日本鬼子看得清清楚楚,多少个人都数明白了。队伍已经到了山神庙凹,到了侯建忠的枪口下方。在这里,河谷左转,右边贴着崖壁的路消失。于是,鬼子的队伍开始过河。河流却不是很深,有两丈宽的河流没过膝盖。如果是山民经常路过的河段,村民会在河里摆上一溜高出水面的石头。这里却不是山民常走之路,河里没有可以踩踏的石头。虽然河流不深,但是河底石头上布满青苔绿衣,十分光滑,过河的人须用劲稳住脚步,一步一步前行。
七八个鬼子进入了河流。前几个鬼子踩着河里的鹅卵石,哗啦哗啦,渐渐走到侯建忠、王挺祥、狗留的眼皮底下。侯建忠稳稳地爬着,没有任何动静。
打猎时候,在坐炮的位置,第一枪必须由准头最好的猎人击发,任何其他人不得抢先,不得发出任何声响。在樱桃河,猎人们出发前,侯建华再次交待大家遵守打猎的规矩,就是这个规矩。
王挺祥扭头看侯建忠,似在询问。侯建忠余光看到了王挺祥的询问,没有丝毫表示。
狗留似乎担心侯建忠忘记开枪了,低低地到:“二哥,你打第一枪。”
侯建忠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滩,脸上毫无表情。眼看着人马过去大半,最后几个也到了河里,侯建忠才低低到:“我打头,你打中,挺祥打尾!”
侯建忠手中的枪口,一直跟着第一个日本兵的头移动。日兵走过枪口下方,把后脑勺转过来朝向侯建忠时,向前一个趔趄栽倒。身后的日军以为前面的人绊倒了,伸手去拉,也向前栽倒。第三个人看到前两个扑倒后,才听到河谷里“啪啪”两声枪响。
狗留早已等得心急火燎,就在侯建忠的枪口腾起一股青烟的同时,也扣动了扳机,击中队伍中间的一个日本士兵。日军队伍中瞬间三四个人倒在河里,日军队形被打乱。最后的一个士兵还没看清前面发生的情况,就被王挺祥一枪击毙。
日军军官从白马上翻下,挥刀指挥,几十名日军扭头对着枪响的地方还击。
河谷里传来杨三的喊声:“还击!赶快还击!”
侯建忠、张吉中、狗留埋下头,听任射来的密集子弹打在树枝上和石壁上,声如暴风骤雨。日军的强大火力,并没有迎来火力的还击。两边的崖壁上,静悄悄。日军从刚才打来冷枪的方向,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河里的日军早已躲得躲,藏的藏。对着两边的崖壁射击了十几分钟,见无人还击,日军军官示意停止射击。他们探头探脑,仔细查看两边山势。这才发现,刚刚经过的山谷实在是兵家大忌之地。日军军官似乎还在庆幸,如果在刚刚过去的一里长峡谷两边设伏,日军将面临覆灭。
日军看着四周没有密集枪声,判断为非军事人员的偷袭。河里倒着四五个士兵,鲜血染红的河水飘向下游。士兵迅速捞起河里的士兵尸体,快速向下游移动。
狗留悄无声息地瞄准了刚才喊中国话那个人。狗留认为,这个就是汉奸,就是带领日本人搜山的人。杨三跟着大队人马匆匆向前行走,走了几步,或许心生疑窦,扭头环视。就在那一刹那,面部中弹,仰倒在河滩上,鲜血淌进河水。再有枪声从崖壁上方传来,日军队伍重新乱成一团,有奔跑的,有卧倒的,有躲藏到石头后面的。再有几个人倒地,河水再次被染成红色。
日军官听出山上是零星枪声,就十人一组,轮流向山坡上还击。猎人的每一枪,都招来日军强大、猛烈的还击。侯建忠三个人东躲西藏,不断地打冷枪。日军火力强大,却是漫无目的地还击,边打边走,被撵着向下游奔去。
侯建忠看日军队伍远去,就示意停止射击,退到山神庙凹后面的低地。狗留和王挺祥脸上都露出大快人心的笑意。
侯建忠这才说:“从队伍后面开枪,是不让牲口回头,让他们往前跑!”几个人站起来看着河谷里奔跑的日军,侯建忠低声到:“快!去第三个坐炮点。”几个人提着枪快速离开。
从山神庙凹看过去,碾道在东南约一里地的河对岸。被当地山民叫做碾道的地方,确实有一个大碾盘。碾盘直径有近六尺,有差不多两尺厚。碾盘上有个大石碾。这样的石碾通常由毛驴或者牛来拉,人力很难使用。这个大碾盘是谁碫的,哪个年代碫的,都说不清。碾盘在河流南岸的一个小山坡上,一条小路从碾盘旁边经过,上到六七十丈高处,拐向蛋窝河村。碾盘后方的小山头上却有三块平整的土地,土地周围有石头矮墙,应该是废弃的房子的遗址。因此,碾盘应该属于废弃的三座房子的主人。只是这三座房子荒废已久,现在的碾盘就属于附近的蛋窝河村人。而蛋窝河村人却说,这碾盘是由一群小鬼抬来的,并不属于谁家。说是一个放羊人睡在小山坡上,半夜听到一阵嘈杂,有人说“抬不动了!”,又有人迎合到“就放这儿!”。于是,第二天放羊人就看到了这个巨型石碾。
石碾所在的小山头被河流环绕。河流拐弯的上方,灌木丛生,山势险峻。一条常年为树木遮挡的小路,从山神庙凹过来,去往下游。侯建华、侯建堂、张吉中在碾道北面坐炮,侯俊富、侯俊林、侯俊贵三兄弟和杨春梦四五个人在下游碾道对着的河弯上方坐炮。河谷到这个地方变得开阔,有三四十丈的宽度。这两个设伏地点,对这片开阔的河滩形成了差不多二百六十度的射击包围。无人设伏的地方,就是碾道所在的小山坡。猎人知道,与子弹的速度相比,往小山坡上奔跑的人的移动比蜗牛还慢。在裸露的登山小路上出现,是猎人最喜欢的射击目标。
日军要先经过侯建华、侯建堂、张吉中的枪口下方。
侯建堂:“大哥!过来了。”
侯建华稳稳地爬着,一言不发。侯建堂年轻,遇到这场面心情激动。而对于侯建华来说,这就是一场狩猎。他用沉默告诉侯建堂,不是打黑牲口,也应该遵守规矩,不要讲多余的话。在深山老林,即使是两个人面对面低声讲话的嗡嗡声,也能传出一里开外。
侯建堂、王挺祥、狗留从背后悄悄跑过,侯建堂摆手示意。他们要赶往下游的第三个设伏地点。
日军小心翼翼地顺着河流往下走。刚才遭到零星冷枪袭击,日军变得谨慎,把四十几个人分成了三组,一组端着枪向北面山坡警戒,一组端着枪向行走方向的河弯上方警戒,一组走在中间,抬着几个伤亡士兵。
侯建华看着大部分日军经过了自己的枪口下,这才回答侯建堂:“等鬼子过枪口,打后脑勺。不让他们回头!”
两边的侯建堂和张吉中回到:“中!”“知道!”。
侯建华的枪口跟着跑在最后的日本兵。枪口冒出青烟,那个日本兵向前栽倒。
侯建华喊出:“打!”
侯建堂、张吉中喊出:“打!”
乱枪齐发,势如破竹。
几个日军士兵向前倒下。河谷上方发出牲口被宰之前那种意思到自己将要绝命的喊叫。
日军军官发现枪声出现在脑后,就回身用指挥刀指向侯建华设伏地点,一阵猛烈射击,河弯里枪声响成一片。突然,东侧河弯上方传来一排枪声,从日军侧面打来,又有几个日军倒下。侯俊富、侯俊林、侯俊贵、杨春梦的枪响了。侯俊富、侯俊林、侯俊贵三兄弟和侯建忠三兄弟,算是远亲,都是鳌背山的老户。杨春梦是外来户,也在黄背角居住了好几辈了。他们都是黄背角的好猎手,经常与前坡侯家三兄弟一起上鳌背山打猎。侯建忠把这几个人分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是黄背角村人,互相间更熟悉,也好互相照应。猎人们之间的配合,都要达到不分你我的程度,关键时刻伙伴之间必须能够看懂彼此的举手投足。上次打猎,侯建忠对大哥不满,抢白张吉中,就是因为侯建忠没有看明白他们比划的是猫还是豹子。
日军军官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种地形,就连曹西川这样的文人,都能从《孙子兵法》看出是兵家绝地。但日军军官不明白,这零星的枪声到底从哪里来?昨天国军不是已经遭受重创了吗?从枪声判断,也不像是军队设伏。日军军官还没遇到过几个军人这样打冷枪的。但是,日军军官面露恐慌。他意识到,他带领的这队强悍的军人遇到了对手,这些对手如同幽灵,总是在意外的时间出现在意外的地点。他也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兵家大忌,以为自己赶着屠杀的是一群绵羊,以为被自己轻易击败的国军是散兵游勇。但究竟是谁设计了这样的伏击计划?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竟使自己轻敌骄傲?难道国军的惨败和老百姓的软弱都是伏击计划的一部分?
日军官的脑子乱成一团。
河滩上一片混乱,日军队伍散乱,形如热锅上的蚂蚁。军官无法整理队伍,因为士兵各自寻找比较大的石头隐藏。而身处高位的猎人,把河滩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河流北面是一面缓坡,却被来自东坡的射击封锁了。河流东岸是绝壁,且绝壁下是深潭。日军本能地不敢后退,因为子弹似乎都是从行军方向的后面打来。有几个日军向碾道小路跑去,刚到坡前,就被击中倒地。
日军军官命令士兵丢下伤病员,全力向下游奔跑。十几个人一组的还击也开始显得凌乱。每一次的还击,能为日军争取一袋烟的功夫。这时候,猎人们要躲避日军密集的火力,还必须更换伏击位置。
猎人开始挑选射击目标,专打出群的人,凡是向后转、向山坡靠近的日本兵先被击毙。这样日军就被压成一团,如在豹子威慑下挤成一团的羔羊,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流中间向下游滚动。
鬼子群过了河弯,又进入一个更加开阔的河弯谷地。河流西滩的坡地更加平缓,东岸是陡立的绝壁。日军不再有别的想法,也没有人掉头,一直向前奔逃,就像一群被恶虎追赶着的黄羊。
河谷里,开始时日军官沙哑的训斥、喊叫、命令声音没有了。
突然山坡上传来神秘的口令。猎人和当地人听出来,这是打猎的后掌的口令。日军却听不懂这种口令。在不紧不慢、富有节奏的枪声中,鬼子发出绝望的喊叫。这种喊叫,惶恐瘆人,惊心动魄。哀嚎的鬼子,正如一群怨鬼,失魂落魄地向下游奔逃。这种嚎叫也许渗透到了附近的石壁之中,多少年后,人们还能听到这种鬼叫声。
这段河流的西岸高坡上,正是蛋窝河村。
蛋窝河村的历史不长。到如今是姓常的第二代。二十几年前,这里只是一对姓常的夫妇,租种着属于邵原一家地主的山地。随着战乱加剧,加上收租的路途遥远,邵原地主放弃了这个小山村和周围的地。这使姓常的夫妇备受鼓舞,更加热情地开垦耕作,更加激情地繁衍后代。不到二十年,他们有了六男一女七个孩子,自成一村。长男就是经常到前坡找侯建忠游猎的常端树,老二常端升、老三常端礼、老四常端智都已经长大成人,都已经开始舞枪弄棒,成了玩枪打猎的好手。这四个人,现在和张凤鸣在一起,悄悄地埋伏在村东南的高疙瘩上,这里俯视附近河段的最后一个弯,监视四道河方向的任何动静。
这队日军应该知道这个小村庄,因为他们进山时路过这个村庄,已经把村庄里仅有的三座草房烧毁了。常家的六兄弟中,老五已经十六岁,老六也十二了,都到了懂事记仇的年龄。这六兄弟已红了眼,发誓将这些日本人打死在河谷。因为,日本人在深秋初冬烧光了七姊妹的房子,烧光了准备修建新房的木材,烧毁了老四、老五娶妻成家的梦想。风水先生说,蛋窝河村的运势从此几世不得好转。这仇恨有多大?
日军军官战战兢兢地进入蛋窝河河弯。令日军感到恐惧的是这里河滩更开阔,更感到不安的是四周群山的寂静。蛋窝河村一片死寂,不见一丝人烟。东南雄踞的高疙瘩似乎没什么威胁,因为山头距离河滩有一里开外,在军事上似乎是安全距离。日军似乎在盼着猎人的枪早点响起,这样至少他们知道伏击的方向和火力的强度。
日军先后经过侯建华、侯建堂、张吉中的伏击点和侯俊富、侯俊林、侯俊贵、杨春梦的两个伏击点时,蛋窝河村对面河弯上方空无一人,侯建忠、王挺祥和张吉中正往这里飞奔。按照猎人的计算,要在鹅卵石遍布的河滩冒着枪林弹雨跑到蛋窝河村下河段,差不多要一个时辰。而侯建忠带着狗留和王挺祥从山神庙凹沿着熟悉的山路跑到蛋窝河对面山坡,不需要半个时辰。侯建忠掐指头算,张凤鸣、常端树带的人也应高到达高疙瘩上了。
日军军官眼前一亮,视野中出现两颗青黑色的巨石。这两颗巨石足有两间房子那么大,有七八尺的高度,并排挺立在河流的中央。巨石的东侧是个深水潭,巨石下被水冲出深深的洞穴。巨石也是个标尺,洪水季节,村民根据这两颗巨石的大小判断洪水的大小。如果这两颗巨石不见了,那洪水就是百年一遇。平常这两颗巨石东侧的深水潭,是蛋窝河村民捕几条鲶鱼改善生活的场所。而两颗巨石,则是小孩子攀爬游戏的地方。
现在,这两颗巨石则是日军的救命堡垒。对于日军军官来说,这两颗巨石的价值在军事教科书中可以用一个章节来阐述。谁先到达巨石,谁先占据巨石周围的隐蔽位置,谁的生命就首先获得保障。这是战场上冲锋的老兵的秘密。
日军不知道,在他们看到巨石并向巨石靠近时,侯建忠、王挺祥、张吉中抢先一步到达了巨石上方崖壁。在侯建忠的后方不到一里地的地方,侯建华、侯建堂、张吉中已从二炮位赶到藏好了。这样,侯建忠的炮位从东向西监视着河滩中的两颗巨石,而侯建华带的几个人,则从北向南监视着两颗巨石。
许多猎人都放过羊,他们有数羊的习惯。牧羊人必须具备一种能力,要在瞬间点清从身边过去的群羊。在清点中,一眨眼的疏忽,就得重新数过。牧羊人还要有一种能力,要用自己超人的视力分辨几里之外山坡上的羊群。而放过羊的猎人大都有一种能力,要能看清百丈之外猎物的头部,有些还要分辨出眼睛。
这群如同黄羊的鬼子在河滩奔跑时,山坡上的猎人早已经点清了数目,甚至看清了每个人的表情。
四五十人的队伍,现在还剩下十九个。这十九个中,有六七个已经伤残,不过还能跑动。日军看到两颗巨石,果然如获至宝,纷纷加快脚步奔跑过去。日军军官感到奇怪,感到他们的对手大概是一群没有接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人。因为他们在到达巨石前,都没有听到枪声,对手不是应该阻止他们接近巨石吗?
猎人的想法和军人果然不一样。当他们驱赶猎物时,喜欢把猎物赶到洞里,再用烟火把动物熏出来。或者把猎物赶到绝地,猎物就站着不动了。
这十九个日军在到达两颗巨石之前,各自应该都盘算好了,到达巨石的那一瞬间都想要抢到最安全的藏身之地。日军首先抢住了巨石的西侧和南侧,因为西侧对着至今安静的蛋窝河村,南侧距离最近的山头有一里多地,可为安全距离。部分腿脚慢的日军隐藏到巨石东侧。从东侧巨石下需要抬头才能仰望崖壁上方,也只有很小的射击角度。
就在日军等着枪响的时候,枪声在空旷的河弯上空响起。
再次出乎日军意料的是,这窝子弹正从正南方高疙瘩上打来。从这个伏击角度看,巨石南侧和西侧的日军都藏不住身。子弹打在巨石上砰砰作响,溅起片片碎石,冒出团团白烟。日军开始涌动,个别人围着石头跑到北侧和东侧躲藏。侯俊富三兄弟和杨春梦等从北侧开枪,侯建忠等则从东侧开了枪。侯建华、侯建堂、张吉中也赶到侯建忠所在伏击点,加入了战斗。
两袋烟功夫,露在外面的日军一个一个倒下。余下的日军要么钻在深处不敢动,要么围着巨石东躲西藏。东山、西山的小路上不断有猎人奔来,投入战斗。
鬼子暗红色的血水先是灌满巨石下的石坑,又顺着石缝流入水潭。远远看去,深潭里的水变成殷红色,变得粘稠,如同一口接满了牲口鲜血的大锅。
猎人打红了眼,一点点从两边山坡高处位置向河滩靠近,就近开枪。日军有的被子弹直接击中,有的被打在石壁上改变方向的子弹击中,这种伤同样致命。
侯建忠左顾右盼,没有看到狗留。嘴里嘀咕到:“狗留呢?”
王挺祥听到侯建忠的问话,摇摇头。侯建忠站起来,观察大哥侯建华等人埋伏的位置,也没看到狗留人影。
他听到了有人下山的消息。因为猎人中,有人是在猎人离开樱桃河后从各个方向加入的,有些猎人只是面熟,并不是很熟悉。就是说,侯建忠的打猎规矩不对所有人有用。
侯建忠担心狗留出事。胡景云遇害,对狗留打击很大。侯建忠是个老猎人,他了解残兽的想法。猎人都知道残兽之可怕,就是要用最后一口气息报复猎人。凡是被残兽所伤,都非死即残,不死不残的也是重伤。狗留现在就是残兽,他一心报复日本人,一心要杀死日本人解恨。侯建忠担心狗留复仇心切,不够冷静,反遭日军伤害。
侯建忠还担心侯建堂。侯建堂不仅怨恨狗留和狗留一家,更是憎恨日本人。胡景云之死根本原因是日本人的入侵。日本人对鳌背山的侵扰造成了乱世,乱世催生了土匪的猖狂,土匪的猖狂引起了猎人的愤怒,侯家三兄弟击杀土匪造成了景云爹对侯家的不信任。侯建忠了解侯建堂的性格。他这个兄弟平时话语不多,却是争强好胜。景云爹突然把景云许给狗留,就是告诉鳌背山上的人,他侯建堂不如狗留。狗留小他一半岁,俩人相识相好。侯建堂却从没想到狗留会抢走他的心上人。
侯建忠对侯建堂只身引敌已是心怀内疚。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牺牲。实际上在石匣里,他看着自己屋里人被打伤,孬娃被掐晕,心里已经动了出去与日本人拼一场的念头。但他更担心石匣里的十几个人的性命。他没想到大哥抢先出口以一命换众命的计划,更没想到三弟最后只身前去引敌。他之所以同意大哥和三弟去引敌,是因为他对日本人的认识还很模糊,他只是听说日本人坏,到底有多坏,他并不知道。如果经历了和尚怀之战,经历了胡景云遇害,再遇到大哥和三弟引敌的事情,他决不会同意大哥和三弟的引敌计划。因为他知道了日本人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眼,日本人杀个人,比猎人打猎还要随意。侯建忠认为侯建堂是替他赴死,能逃过一死,算是万幸。还让侯建忠愧疚的是侯建堂尚未娶妻生子,如果无后而亡,则是对父母的不忠不孝。想到这些,他又看了看四周,见侯建堂还在。
要不是听到西山人喊狗留,侯建忠还不知道狗留下山了。
侯建忠吼道:“啥?他作死哩!”
侯建忠起身,后退,询问身边的人,他啥时候下山了?下山干什么?
王挺祥看着嚷嚷了几句,他也没听明白。远处走来一个猎人,告诉侯建忠,大伙都在专心射击,没注意,狗留从背后走过,也不知道他要下山,好像听他嘴里念叨着“逮个活哩!”
侯建忠听了这话,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赶紧对大伙喊到:“狗留下山了,看他到哪儿了!看好他!”
大家的目光向下搜寻,见狗留已经下到河滩,正弯腰跑向一颗大石头。几丈远处,另一颗大石头后面,似乎藏着一个日本人,是死是活,还看不清。
侯建忠:“往那里打!”
几枪过去,似乎打不住那个日本兵,日本兵也没有动静。
侯建忠又喊到:“后掌,快喊话!狗留前面有人!”
张吉中意识到,在这场战斗中自己还是后掌:“狗留---前面有牲口---小心---快回来----”
狗留在河滩石头间跳跃,蹲下,仔细察看前面石头背后的动静,却全然听不到两边山坡上的喊声。狗留伸手在地上摸了块石头,扔过去,砸在日本兵身上,也不见动静。
狗留起身,左手提枪,右手抽出别在腰间的斧头,猫着腰,向前挪动。
突然,日本兵翻身,把枪口横过来。这一刻,日本兵和狗留四目相对,都如残狼野兽,目光凶狠可怕。日本兵的枪口喷出一股烟雾,狗留的右腿感觉一嘛,同时扔出手中的斧头,砍在日本兵的手腕上。狗留扑过去,压在日本兵身上,随手抓起一颗石头,狠狠碫在日本兵头上,身下的日军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几颗子弹打在身边的石头上,溅起浅浅白烟。
狗留身下的日本士兵突然昂起头,张嘴咬住狗留的小臂。狗留“嗷”一声抬起胳膊,胳膊上已被日本士兵咬掉一块。日本士兵猛地翻身,掀翻狗留,两个人滚打在一起。
两边山上的人看着河滩两个小黑点滚来滚去。
狗留伯父出现在侯建忠身后:“大侄儿,狗娃子啥时候跑下去我都不知道!这俩人搂在一起,也不能打枪,也不分胜负,咋办?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呀!”
侯建忠严厉地:“没规矩!”
狗留爹:“景云娃儿可怜,我狗留娃儿也可怜。我知道他心思,不亲手弄死个日本人,不死也要落下心病!”
王挺祥“嚷嚷”起来,张吉中顺着王挺祥的手势,看着侯建堂提着枪,弯着腰飞奔着下山了。张吉中喊道:“老三跑下去了!”
侯建忠、卢叔回头看时,侯建堂已经没了影子。
侯建堂跑到河边,看到狗留和日军士兵滚在一起,两个人头顶头,双方都满脸是血死掐住对方,谁也动不了。
远处侯建堂的身影在河滩的石头中间来回跳跃。
侯建堂扑到两个人跟前,随手抓起一个石头狠狠地在日军士兵头上碫凿。日军士兵紧抱着狗留的手松动了。狗留的意识有点模糊了。
侯建堂摇动着:“狗留!狗留!”
狗留口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嗯!嗯!”
侯建堂使劲拨开日军士兵的胳膊,推开日军尸体,背起狗留,抓起枪往回走。
张吉中:“三哥,狗留上来了!”
附近的猎人跑过去接应,从侯建堂身上扶下浑身血迹的狗留。侯建堂踉跄着走过来,躺倒在地上。
狗留伯父疾步走到侯建堂身边,半跪着拉住侯建堂的手:“你给狗留一条命!”
侯建堂嘴里喘着气,对狗留爹点点头,没有说出话。
狗留伯父起身走到狗留跟前,用手去试狗留的鼻息:“真是作死哩!”叫人拿水来。
侯建堂在不远处:“没死!”
侯建忠爬着看着河滩,没有回头:“俩人都不讲规矩!打死了黑牲口,也没有猪头肉!”
两颗巨石四周没有人跑动了,也没有日本兵还击了。猎人也逐渐停止了射击。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
两个日本人摘下钢盔,挂在刺刀上,慢慢伸出石龛。
侯建忠用手挡住西山余晖,眯着眼睛:“鬼子想干啥?”
翟良超蹭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望远镜对着河滩观察:“注意!诈降!”说完把望远镜递给侯建忠。
侯建忠举起望远镜:“咦!这个真好!看到眼皮底下了!---投降?我们不接受!”
侯建堂缓过了气,在背后嚷嚷:“等一下,我炸死他们!”
建忠、建华、吉中、王挺祥等都回头,看到侯建堂躺在地上大声嚷嚷:“我炸死他们!”
侯建堂起身,从身后草窝中里扯出一件破衣服,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某处两颗黑乎乎的东西。
侯建堂:“手雷!掉地上就响!”
周围人的吓得不敢乱动。
侯建堂:“谁扔得远?”
侯建华:“挺祥!”
王挺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一颗手雷,在手中掂了掂,后退两步,往前一冲,东西仍了出去。
大家看着那个小黑点飞出去,落在巨石附近。大家大眼瞪小眼,却没听到响声。
张吉中:“三哥,那东西不是真家伙!”
侯建堂:“什么话!我花两块大洋买哩,一箱子弹,两颗手雷!”
侯建忠听了一回头,有点意外地:“没听你说,准备留着炸野猪?”
侯建堂:“嘿嘿!我从山上跑下来,没拿子弹,就捎了俩手雷!”
侯建忠:“你真有心!快叫那兵娃子来!”
有人飞跑出去叫人。
侯建忠:“沉住气!日本人一时半会还动不了!”
两边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滩里的大石头。
侯建堂:“二哥,快看。”
大家放眼望去,两颗巨石的下方慢慢伸出两只钢盔,来回摇摆。
侯建忠摇摇手,不予理会。现在的日本兵已经被彻底打垮,不仅是身体上被打垮,精神上也被击溃。巨石下的日本兵的一举一动,周围的猎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日军见没有动静,先是二三个,后是五六个日本人从大石头下钻出来,一窝蜂地开始逃跑。大约跑出去两三丈远,突然几声枪响,有二三个鬼子扑倒在水坑里,其他的日军趴在河滩乱石中间一动不动。俯在河滩里的几个日本兵,以远处不可见的速度在灌木丛中慢慢地向前挪动。
高营长留下的两个兵娃子都出了大力。那个矮个兵娃子听到猎人说手雷的事儿,就走了过来。
侯建堂:“这东西不响!”
兵娃子:“扣引信没有?”
侯建忠:“啥引信?”
兵娃子走过来,接过手雷,作示范动作:“我没力气扔,哪个扔噻?”
侯建忠:“等!”
五六个日军从地上跃起,开始奔跑。
侯建忠向王挺祥作投弹手势,向周围人作射击准备手势。两边的人散开,王挺祥后撤两步,吸口气,扣开引信,冲出去两步,扔出手雷。
手雷划出长长的弧线,落地的同时发出一声闷响,在河滩炸起一片泥沙,激起高高的水柱。
西山、东山枪声大作,跑着的几个日本兵倒地。
枪声又停了,山谷里又是一阵诡异的陈静。
西山高疙瘩上的一伙猎人,这次打得很过瘾。他们伏击的地点离两颗巨石直线距离有百五十丈的距离。这个距离是猎人喜欢的距离,也是挑战猎人射击准头的距离。
突然常家老四大喊:“有人逃跑!”
猎人的手雷炸响和一阵排枪之后,河滩上的日军非死即伤,周围腾起一团白烟。
听到常老四的喊叫,河滩三个日本兵突然起身,向前跨出几步,再卧倒,再奔跑几步。猎人的枪也跟着日军跳跃的节奏响一阵,停一阵。眼看日军跑过了东山的射击角度,再跑出去一段距离,西山也不好打了。
常家老四喊:“张大哥,你快打!我这里打不到了!”
张凤鸣听到喊叫,却拿着枪在原地打转,不举枪。
常端树站起来,仰着上身打了一枪,也没打住,回头大喝一声:“怎么不打!”
张凤鸣一脸苦笑:“没架子呀!”原来这张凤鸣打山猪的准头一流,但必须有枪架,否则绝不开枪。话音未落,李同林扑过去,单腿跪在张凤鸣枪下。张凤鸣支好枪,只听“啪啪”两声枪响,两个起身跨步的逃兵应声倒下。
西山响起一片喝彩:
“中!”
“枪架子管用!”
“今后凤鸣打野猪都得让同林跟着!”
“同林跪得好!”
一番话说得张凤鸣和李同林都脸红了。正在七嘴八舌当中,又一声惊叫:“嗨!嗨!”
却见离两人倒地丈把远的灌木从中突然窜出一匹白马,马背上伏着个人飞速离去。这回张凤鸣、李同林手忙脚乱,李同林没来得及下跪,张凤鸣没来得及支枪,几个人举枪就打,却未能击中。
常端树走过来,一脸怒气:“还说废话?”
几个姓常家兄弟也跟过来。常端礼大嗓门抢白到:“凤鸣!这野猪没等你呀!同林你咋不跪呢!”
这话说得李同林尴尬地站那里,没笑出来。张凤鸣阴着脸起身,扭头离去。
东山传来喊话,告诫西山高疙瘩猎人,任何人不准下山。喊话的是张吉中。张吉中和侯建堂经常在狩猎活动中承担后掌角色。后掌要眼力好,能细心分辨地上走兽的踪迹。要听力好,能在山风中辨别猎物轻微的响动。后掌还要嗓子好,喊出的口令清楚、明白、穿透力强。张吉中的嗓音透亮,喊起来如同吹唢呐。
这喊声还是截住了几个快要到达河滩的猎人,这几个人只想着到河滩把日本人枪支捡回来。但是,生性细心谨慎的侯建忠还是怀疑有没有打死的日本人。侯建忠看到远处山顶有山民走动的身影,想看热闹的山民开始活动。他感到应该收兵回营了,再打下去,还不知出什么事。他转身和翟良超、狗留伯伯爹商议,怎么结束。
话语间,几声尖利的哨声划破高空,消失在蛋窝河村方向。蛋窝河村腾起一阵烟雾。蛋窝河村被日军烧毁的房子,剩下的土墙被夷为平地。日军在东阳河下游铁炉村开炮了。
西山传出喊叫:“日本人回来了!”
河滩边上的猎人快速返回。小铁嗓发出口令,东山、西山猎人快速撤出战场,人影消失在树林中。

(未完待续




END





者简介:李星良,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博士。现任海南省社科联副主席、社科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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