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千年风烟散尽 彭山依旧浪漫

 昵称44588912 2021-09-23
彭山离成都不远。正因为近,我几次匆匆路过,并未停下脚步感受它的内蕴。直到金秋九月,随作家采风团走进彭山,它像一幅画轴,徐徐展开,美景纤毫毕现,给我一种初见的新鲜感动。
随意踱进彭山的一家小茶肆,几张木桌竟然坐满了茶客。大家惬意地翘腿品茶,盖碗茶的杯盖边缘,漾出一圈澄碧的香茶,两位大爷掏出旱烟杆,在桌腿当当地敲一敲烟末子,点燃一锅烟深吸一口。茶香萦绕了旱烟燃烧的味道,烘托出一个涩中带香的秋天,为彭山增添了几分旧时气息。

古时彭山称武阳,西汉有位叫王褒的辞赋家,寓居成都时,上门拜访昔日好友的遗孀杨氏。杨氏向他诉苦,说先夫仆佣便了如今不听使唤,行事任性,王褒大包大揽,说他有办法对付便了,遂从杨氏手中买下仆佣,洋洋洒洒写下《僮约》。这篇“西汉用工合同”逻辑严谨文采飞扬,其中一句“烹茶尽具,武阳买茶”,是武阳茶肆成为世界上有史料记载的最早茶叶市场的坚实依据。
今朝的彭山,昔日的武阳,之所以能成为世界上最早的茶叶市场,与天时、地利、人和密不可分。公元316年,秦灭蜀后,李冰身为蜀守,勤勉治水,整修灌县都江堰,新开武阳通济堰。秦汉战乱频任,民不聊生,唯独蜀地因地势之险,成为生息繁衍、恢复经济的物资供应地。西汉时,武阳经济迅速发展,渐渐成为南方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它也具有极佳的地理优势:北与成都紧邻,顺锦江水运,武阳茶叶可经成都北上绵阳、广元,出褒斜道入陕西;西北与邛崃、崇州、灌县相连,又有南河、羊马河等水系相通,临邛的“盐茶古道”可通康藏、凉山等地;南经岷江水道下达宜宾,即有三条大的出海线路,北可入中原,南可达广州,西可通滇缅。

千年风烟散尽,悠悠岁月远遁,回看往昔,彭山的江口在解放前,曾是岷江主要水运集散码头之一,有着“日有行船数百艘,夜有万盏明灯照码头”的恢弘景观。南来北往的船只,托运着货物,也传递着商情,沟通信息,畅达无阻,让彭山自古就有广阔的视野、开放的胸襟、豁达的气度。在通达南北的漫长历史中,它不曾固步自封,也不唯我独尊,它名声响亮而低调从容,它热闹喧嚣却谦逊有度,像是一个闪光的枢纽,为川蜀商贸的发展作出过卓越贡献。
时代变迁,日新月异,往日繁华的水码头,如今已冷落得遍布青苔,历史留下斑驳印迹,供人怀想和凭吊。从茶肆出来,信步向前,离码头不远处,有一排屋檐矮矮的青瓦平房,麻雀间或在瓦片歇脚,歪头叼啄羽毛。秋日午后,薄阳微照,细风不寒,几个老人坐在屋檐下打牌娱乐,其中一位白须老人身后,站着一位端碗吃粥的看客。看不出牌桌上老人的年龄,他们额上刻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如孩童般清澈纯真。看客端着一碗稀饭,并不胡乱支招,更无大呼小叫,无论老者怎么出牌,看得有滋有味,几成佐餐美味。这张江边的小牌桌,让人看到了彭山人性格中的从容宽仁,彭山之所以被称为“长寿之乡”,拥有众多的长寿老人,自然与本地人的平和性格息息相关。

彭山自古因“长寿彭祖”而知名宇内。从远处眺望,一线山脉自谷底微微隆起,山势渐高渐大,如笔走重墨蜿蜒直上,形成一座高大的山峦,却又戛然而止,刚好与山脉微微隆起的尾部连接,山与山就构成了一个天然而立体的太极图。这座海拔610米的山,便是声名远播的彭祖山。
川内不乏高山峻岭,峨眉、青城、四姑娘山、夹金山……区区一座海拔610米的彭祖山,与它们相比,简直如同“小弟”一般。不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有了彭祖,此山在群玉之中,从此也有了一席之地,时光流转,愈发淘洗出它的不老传奇。
鬼才魏明伦曾为彭山题壁,书写《长寿赋》,其中有这样一句:飘飘渺渺活神仙,实实在在贤大夫。也许连“鬼才”也辨不清,彭祖到底是仙还是人,他是极为神秘且浪漫的,不管儒家还是道家,曾因学术观点的迥异争吵激烈,在面对彭祖时,大家立即统一了“粉丝”站队,儒家的孔子是极为推崇彭祖的,还尊称他为“老彭”,道家的庄子更是在《逍遥游》中直书:“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彭祖以享寿800多岁而著称于世,典籍记载,自尧帝起,他历夏、商朝,商代时为守藏史,官拜贤大夫,周代时担任柱下史,是一位长寿之神。古代的文学大神都对彭祖深感兴趣,他被屈原写进了《楚辞》,被司马迁写入《史记》,诗鬼李贺曰: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苏辙和哥哥苏轼观点一致,认为彭祖是给后世留了一座空坟:厌世乘云人不见,空坟聊复葬衣冠。彭祖是人是仙辨不清,学术界又有人提出异议,说彭山一带,乡间至今流传一种“小甲子”计年方式,即六十天为一年,换算之后,彭祖实际活了144岁,更接近于一个“现实中长寿老人”的寿数。其实彭祖到底在世间活了八百多年还是一百多年,他到底是否最终“羽化登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他留下来的思想和观点,才是真正宝贵的财富,能让儒道两家的始祖都钦佩不已,也让后世获益无穷。

从彭祖山下步入“仙山胜境”牌坊,一条宽阔又平缓的条石道,从山下直通山顶。这条石阶,被称为“九九长寿梯”,共有九百九十九步梯,九十九个平台,九道拐,蕴含“九九长寿”之意,拾阶而上,犹如踏上一条长寿之路。长寿梯设计巧妙,向上望,只见石梯不见平台,取的是“步步高升”之意,回头看,却见平台不见阶梯,蕴的又是“一马平川”之美。缓步阶梯而上,戒去浮躁激进,就连性子最急的人,也学着将步子调匀,跟着呼吸脉搏的节奏而动。石梯旁,依照“枯山水”的美学设计,碎石铺地,叠放石组,苔藓葱郁,繁花似锦,紫色的鼠尾草、鲜红的月季、金黄的雏菊等,在绿叶映衬下,色彩绚丽,和谐共生,勾勒了一副禅意草木图。
山上空气清新,前两天刚下过雨,还带着一点湿漉漉的秋意,不是“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秋意,更像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有种薄而清透的凉,恰好熨帖身心。人世间的所有邂逅,也许都不是无缘无故,总有奇妙的机缘,安排着尘事变迁,人与景的邂逅相逢,想我曾数次路过彭山,今日却是头一遭怀揣闲适之情攀爬彭祖山,这就是最恰切的相遇。
九九长寿梯坡缓阶浅,还未感受爬山的辛苦,已来到彭祖墓。墓室前的台阶上,太极图阴阳双鱼,首尾相接,互为环抱成一圆状,白色为阳鱼,黑色为阴鱼,并各有一鱼眼。太极图是先民对宇宙万物本源之生的图像概括,在先民朴素而智慧的认知中,天地万物,都是从阴阳交会中产生。

彭祖墓的墓址,相传由彭祖弟子青岛公寻觅而来,青岛公被称为中国风水学的始祖,他为先师所择之墓,位于彭祖山中部,四周群山环抱,整个墓犹如坐在一把硕大的交椅上,印证了“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的说法,更重要的是,它位于彭祖山天然太极地阳鱼的鱼眼。彭祖的归老之地,让人想起一副短联:道道非常道,生生即永生。也许真正的“道”,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在于个人的领悟,有慧根、逢时机,自然“得道”。生生不息,保持平衡,不难得以永生。墓在“鱼眼”,天然得其“道”,衍生万物,绵绵不绝。
对于“生命与时间”的思索,中西方体现了文化的差异,西方科学家的“虫洞理论”,具有时间旅行的可能性,东方人更爱讲“轮回”,如同一种永无止歇的传承,恰似世间草木,青黄更迭,轮回的伟大之处,不是简单地“回到原点”,而是每一次的回归,都孕育了崭新的生机,脉动着不一样的韵律。经历过漫长人间岁月的彭祖,他最终用一场死亡、一块墓地完成了“生命的自然之旅”,哪怕已在传说中半人半仙,他还是恪守“人的仪式”,殓葬立碑,将生生不息的期望,寄给无穷无尽的未来,将自己精华的思想,赋予一代代有缘的世人。
彭祖墓一侧立有三块石碑,第一块上碑文镌刻:“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它来自屈原的《楚辞·天问》,体现了彭祖在膳食学上的观点和成就。彭祖精心烹制野鸡汤,献给尧帝吃,他主张饮食要有规律,药膳能益寿延年,医食同源,但人不可太过依赖药物,“纵服药无益也”。彭祖已仙逝经年,今日彭山仍流行一种称为“长寿漂汤”的美食,高汤煮出各种食材的好滋味,浓淡相宜,暖人心脾,食之养生又长寿。与“麻辣火爆”的重口味川菜相比,“长寿漂汤”是如同“小清新”一般的存在,它依稀有着彭祖当年熬制鸡汤的影子,在素朴之中,自有益寿延年的浪漫华彩。
第二块碑文是“夫远思强记伤人,优虑过哀伤人,喜乐过差、忿怒不解伤人,汲汲所愿伤人,有所伤者数种而独惑于房中,岂不惑哉?”彭祖能提出“阴阳不顺伤人”的警告,主张不能“禁欲”也不能“纵欲”,要把握一个平衡之度,从现代科学观点看,彭祖的“房中术”是正确的,包含健康天然的洒脱态度。彭祖山上正在建的生命之源博物馆,抽取太极阴阳元素,营造建筑空间,预示生命在最自然的状态下,气场流动,彼此交汇。
第三块碑文写着“吹嘘呼吸,吐故纳新,熊径鸟伸,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一,彭祖寿考者之所好矣”。这是彭祖自创“导引术”方面的成就,导引行气,排出体内废物,吸进天地间的“灵气”,可达强生健体的目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若事事悖逆自然,只会举步维艰,倘以一种虚怀若谷的态度面对万物,接纳、包容、理解,更能达之以人与自然的平衡,让身心处于最恰切舒适的状态。

尤为一提的是,这三块石碑,中间的最高,第三块又高于第一块,由此后人得出“食补不如气补,气补不如人补”的妙论。所谓“人补”,阴阳调和,男女相悦,两情缱绻。古往今来,敢于坚持此论的,都有一分浪漫情结。
彭祖当然是浪漫的,他这种浪漫承接了中国古代先民的拙朴思想:天地交合,万物皆生。生命的起源,是来自于和谐的相交,而非绝情的对峙、冷漠的回避。人生天地之中,要想健康长寿,是需要有那么一点“浪漫”情怀的,让自己生活各方面都保持一个“度”,不急躁、不浮夸、不压抑、不隔阻,就像水满了自然盈,月满了自然亏,随性而动,随心而行。生而为人的浪漫,不管古代或今朝,都是守衡的智慧,不囿己,不妒人,自然就不怨天,不恨地,心因淡然欣悦,莲花自在生长。

彭山因彭祖而有了浪漫色彩,像是要印证这种浪漫的“不虚此间”,1941年,出土于彭山江口镇梅花村的“天下第一吻”,就惊艳了世间。发现“天下第一吻”的考古团队成员,由当时中国最具考古实力的专家组成,而此考古队的成立,又和举国抗日的大背景有关。时间往前推一年,因抗日形势严峻,前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与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同时由昆明迁往宜宾李庄,两家单位联合组织了“川康古迹考察团”,由吴金鼎先生任团长,将四川分为六个工作区,成都大平原为第二区。在彭山,川康古迹考察团从一座汉代崖墓的第三层门楣上,惊喜发现了一尊“极为大胆”的石刻雕像。说它大胆,是因组成此石雕的一男一女全身裸体,席地而坐,相拥亲吻。后来,郭沫若看到这座石雕,大呼神奇,并取名为“天下第一吻”。
这样的发现,即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是十分具有“震撼力”的石雕,初看也许会令人脸红,但仔细一想,男女彼此相悦,祈求夫妻恩爱,多子多福,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伦夙愿,又与天理正道有何相悖呢?汉代崖墓上能用如此“惊世骇俗”的装饰石雕,说明当时社会对于两性是持宽容态度的,对于情爱的自然流露,并不视之为虎,躲避不及。“天下第一吻”的男女主人公,神态坦然舒展,动作流畅准确,画面动感强烈,视线多停留一会,甚至能感受工匠内心的喜悦,以及对两情缱绻无间的推崇与膜拜。

彭祖施施然向世人推广他的房中术,可谓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关于男女房事与人体健康长寿关系的系统理论,他没有假道学先生的虚伪心,更不愿为自己蒙上一层“圣人”的袈裟。他的经验总结质朴得如同泥土新生,还带着草木清芬,叮咛世人学会观照自我,从生理到心理,全方位关注自己的健康。彭祖做这件事时,不是为博噱头,不是为显声名,他只是将“怎样更好地活着”传授于世人,就像“天下第一吻”,它的出现也绝非为了“拼流量”、“造网红”,因为从它所在的位置,便知道它原本是与“尘世相隔两望”的,它是位于墓穴上的饰物,不具备招摇过市的“体质”。
这何尝不是一种浪漫呢?古人坚定地信奉着“死后的世界”,虽然那个世界与“阳世”无法自由往来,双足只要踏上黄泉路,便注定是一条不归之途。他们从内心深处,将死亡看作一次“奇妙的再生”,在另一个世界中,照样会有春华秋实,五谷丰登,会有如炽情爱,鸳侣缠绵,因为确信,令古人不仅“视死如归”,还愿意将崖墓布置成“再生的家”。

彭山是块风水宝地,迄今为止,在彭山境内已发现汉崖墓五千余座,墓群的密集出现,说明了汉代先祖是如何看重彭山,热爱彭山,甘愿在这里留下墓室,安置自己最后的肉身和灵魂。
如果说“天下第一吻”,代表了古人对“极乐世界”仍有男女欢情的想象,在出土的崖墓中,发现“双眼灶”,便是世俗理念对“百年之后”的想象延伸。走进状如窑洞的山腰崖墓,手电筒的光照在靠土墙的“双眼灶”上,简直有种“无意间闯入别人家中”的错觉。可它明明白白是墓室,昔日放置棺材的地方都已编号注明,毫无疑问,它曾容纳和守护过逝者的遗体,直到化为累累白骨。但这极富烟火气的“双眼灶”,让人迷惑于“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是否魂魄自棺材起身,同样需要在墓室中淘米煮饭,袅袅炊烟四起?

彭山的同行讲述了自己祖母的故事。在彭山,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并不罕见,更为难得的是,老人们活到九旬,身体并无大毛病,即使人生终途,“走”也走得格外迅捷,犹如上趟街赶次场。这位同行的祖母便是在九十八岁高龄时寿终正寝,去世前她没有什么不适,睡梦中沉沉地睡了过去,神色安详地回归极乐净土。
同行在说起“喜丧”的祖母时,眼底有浓浓的眷恋和追思,没有一丝遗憾和疼痛。死亡,也许是富有浪漫气息的告别,善良而充实地过完了世上的日子,从此毫无憾恨地踏上另一条路。为什么彭山会有这么多长寿老人?撇开地理、水源、气候等等,此地老百姓对于生死的达观态度,也许更值得人思考和玩味。
生存并不仅仅意味着受苦,它还有多姿多彩的况味,比如夫妻恩睦,子女孝顺,甚至四代同堂,而死亡,也不仅仅是一种喑哑的终结,像蜡烛燃到尽头,油灯耗光了最后一滴油。对生,如果没那么多抱怨与纠结,对死,自然就少了些恐慌和惧怕。彭山人面对死亡话题,从容宽厚如睿智老者,这份清明通透,也令他们在对待如何生活,有着自己牢固坚持的主见。

写下千古名篇《陈情表》的李密,是彭山保胜乡龙安村人。此村之所以叫龙安村,是因为这里有一座始建于唐代的龙门寺。在龙门寺大雄宝殿的石阶下,左右塑着石狮子,石狮子并不鲜见,但龙门寺的石狮子极有讲究:面向香客左边的石狮腿畔,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狮子,它仿佛受着大石狮的呵护与照料,天真浪漫,状若孩童,依偎亲怀。这一大一小的石狮,让人联想起李密与他祖母刘氏的故事。
李密自幼失怙,四岁时舅舅逼母亲改嫁,从此只剩他和祖母刘氏相依为命,祖母艰难抚养体弱多病的孙儿长大,孙儿成人后十分孝顺祖母。李密给予祖母的,是“臣侍汤药,未曾废离”的陪伴。对于至亲而言,世间情,何为贵?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集体富贵,也不是“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的悲壮决绝,而是李密宁愿选择“相伴”,而放弃高官厚禄的纯然。晋武帝征李密为“太子洗马”,诏书连下,郡县催促,李密不得不上书《陈情表》,诉说自己无法出仕应命的原因。
中华民族向来讲究“孝义”,但翻看往日人们视为经典的“二十四孝”,也不乏读到令今人倍感“惊悚”的故事。比如“郭巨埋儿”,郭巨为了让自己老母亲吃得多一点好一点,竟做出将亲生儿子活埋的举动,这种“为母尽孝”而“为子失责”的做法,只会令人不适。李密对于祖母的孝,却非如此,也许李密在写这封“就职辞书”时,有他的政治考量,但其中的真情实感,却是纯真如皑皑白雪,能与天下孝义之心产生共鸣,反而达到了极高的纯粹程度。

李密接到晋武帝诏书时,他内心最先涌上来的,也许是惶恐。司马氏对于“不合作的名士”,向来不会手下留情,“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就是因为不愿与晋朝合作,而惨遭杀害,导致一曲《广陵散》成为绝唱。嵇康是个纵情任性的人,对于看不惯的人,不愿做的事,他直截了当表明态度,刚直不阿,不愿同污,于是迎来了肉身的毁灭。
李密在郡县不断相催的时间里,其实没有一刻不在思索对策,最后决定以祖孙情深作为拒官理由,是否会惹得龙颜大怒,是否会让自己与家人横祸加身?李密也许没有把握,但无法再权衡思量,只有这样据实陈情。
竹林七贤行事跳脱怪诞,人们只能高高地仰望,即使钦佩不已,也很难有“共情心理”,将自己也悄悄代入阮籍或嵇康的角色中。但“孝亲”不同,千百年来,不管如何改朝换代,统治者都在不遗余力地号召大家要遵循“孝文化”,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草民百姓,生而为人,对至亲尽孝,都是人之大伦,首要道德。对于狠辣剥夺了曹魏政权而立国的晋朝,本身根基不稳,怕人说闲话,更是要摆出一副严正脸孔,将“以孝治天下”的口号喊得山摇地动。李密便将希望押在了“孝为天下之心”的真理之上。

李密将自己侍奉祖母的情感,表达得真切深刻,晋武帝反而不能像对待“狂人嵇康”那么对待李密——杀一个李密事小,惹得天下物议群情愤慨事大。于是晋武帝也要做出深受感动的样子,准许李密留乡侍亲,还拨两个侍女照顾刘氏,又指令当地郡县,发给他赡养祖母的费用。
时过境迁,李密再回头看当日的“拒官不仕”,也许自个都要出一头细汗。他所行的,到底是一步险棋,逆天子美意、辞武帝隆恩,倘若摸着“逆鳞”,自己也要落个和嵇康相似的下场,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这是一种将亲情置于最高位置的浪漫,除此之外,才是个人祸福、荣辱沉浮。

彭山给予了李密“浪漫”的底气,彭山的浪漫,从来不是无根之水,它有着老百姓期盼家人齐聚、团圆和睦的朴实心愿。祖孙相伴至终老,并不是高不可攀的神话,而是一个正常家庭能做到的孝义,能给予至亲的温暖。彭山人不畏死,他们请工匠精心修筑崖墓,在墓室门楣上设计种种吉祥雕刻,墓室中放置栩栩如生的陶狗、陶鸡等,让“死后的日子”同样有犬吠鸡鸣,同样得平安顺遂。彭山人更热爱生,他们看重“生命的质量”,认真对待活着的每一天,倘若要被一纸诏书劈开心房,弄得辞亲别尊,纵使当再大的官,享再多的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快乐的?李密为此有了写作《陈情表》直抒胸臆的勇气。彭山人对于“生”的务实和看重,孕育出李密的千古至孝,以及平常人家“相伴终老”的人间福气。
彭山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夏无酷热,冬无严寒,向来被人称为“忠孝之邦”、“长寿之乡”,彭祖山聚天地灵气,李密故里如今依旧忠孝传家。彭山的故事是深植于历史筋骨的,以一颗纯粹通达的心世代流传。众人慧眼,已发现彭山千万的好,而我更感动于它的浪漫,无论是对待生死、爱欲,还是出世入世、人生抉择,它都因一抹浪漫底色,让彭山人心境平和地做出“不负我意”的决定,这种大音希声的智慧,足令尘世侧耳倾听,宛然动容。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谢谢长按关注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