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故乡印记（一）

故乡印记（一）

1、养猪

家里养了一头猪

从小到大由我给它伴食

只要见了我

它便在屁股后面哼哼唧唧

它越长越大

越来越讨人喜欢

但到了年关

它被抬上了屠宰场

它对着我又哭又闹

我成了见死不救

最后它脖子里滴下的血

像是我躲在树后奔涌的泪

那盆肉我一片也没吃

北风从故乡的原野上吹过

我看到遍地扬起的猪毛

从此是个有罪的人

2、挖花生

一大早就得起来

拿起锄头小箩

跟着大们背后去挖花生

阳光未起雾汽蒸腾

遍地的脑袋就像花生滚动

我每一锄挖下去

像是捡到金子

母亲把它们洗净晒干

最后卖掉

它们便成为

城里人餐桌上的美食

我们还是什么也没有

但第二年开春

母亲又喊着我种花生

3、割谷

我真的不喜欢割谷

不是在有蚊子的夜里

就是在毒辣的太阳底下

但我不得不割

我父亲说不割就没有饭吃

父亲见到丰收的稻谷

总是眉开眼笑

有时我甚至割到了手

但也假装没事

其实割了也就那么回事

我们有时还是挨饿

甚至，谷子卖的钱

也不够我上学读书

 

4、插秧

青秧早已捆在一起

我们又要把它四散插住

溅起的泥水

有时把我的眼睛盖住

到底是汗水还是泥水

我已早不在乎

屁股后一片空白的大纸

慢慢的被我们糊满

最后天黑直起腰来

我弟弟总要对着天空骂上一句：

狗日的粮食

我什么也不说

我看着一直弯腰的叔叔

还有他那衣服已有缺口的屁股

总想着怎么逃离那儿

他插了一辈子秧

不也是娶不上媳妇

5、砍柴

从五岁能拿动镰刀开始

我便跟着大哥大姐们

砍遍了村庄的沟沟壑壑

往往从一个山头底端开始

狂扫到山头的顶部

那时还买不起鞋

我光着的小脚便起了老茧

有时有蛇来惊扰

有时有野蜂来叮咬

有时有各种刺条来问候

更可恨的是太阳

它把你身上的汗榨干成雨

我把晒干的柴捆成柴把

从遥远的山路挑回来

直到码起的柴垛

高过了我家的房屋

我父亲脸上洋溢着喜悦

只有母亲特别爱哭

因为我压得吐血时

不幸被她看见

6、挖药材

每天天不亮

我们踩着月光出发

伴着草木的露水没入山林

挖药材

这也是我最骄傲的资本

因为全村人中，只有我

晓得最好的药材生长之处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

我们像是山沟里生长的动物

我们把它们挖回来洗净晒干

然后背到镇上去卖

供销社的那个老头

总是不满意的挑挑捡捡

有时还骂骂咧咧随意压价

我们不敢吱声

任由他说是几等几等

（直到今天，我还会偶尔想起

那个老头家的漂亮丫头

当时想有一天如果娶了她做媳妇

她爸就不会把一等的说成二等）

我迄今能叫上几十种药材的名字

仿佛它们是我的兄弟

但我最终不得不卖掉他们

好让我有去学堂读书的凭证

 

7、抬石头

我们慢慢长大了

父亲开始为我们准备房子

在请了村干部吃了一顿

获得一块土地使用权后

我们开始借来板车

在夜里挖土

在白天抬石

那么重的石头

要从山里运出来

我抬前面，父亲在后头

粗重的杠子

压得我双肩流血胸中流泪

父亲为了平熄我的怒火

总是把杠上的绳子向后面拉住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

说我将来不会住他盖的房子

父亲就是一个耳光，接着大骂：

你凭什么在你爹前说大话

你他娘的要是能走出大山

我都愿意称你为老子！

我不敢还手

因为父亲打我后也哭了

我只得继续帮他抬石头

许多年后我真的走出了大山

父亲盖的房子空空荡荡

他守着房子舍不得离开

母亲的坟地就埋在屋后山头

我回去看父亲

父亲开始喜欢喝酒

我们醉熏熏的

一句话也没有

坐在黑暗中

我发现父亲的眼睛闪闪发光

8、读书

母亲支持我读书

但她没钱

父亲不支持我读书

但他给米

我很愿意读书

但常常因为学费被赶出教室

我在书中读出了世界

世界也在书中温暖我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读书走出大山

故乡便开始在我眼中矮了下去

许多年后我还在读书

书中的我经常双泪涟涟

我始终挚爱的母亲去了天国

我恨过的父亲依然独守乡间

在城里长大的儿子

只知道那里是我的老家

他不懂得爷爷为什么舍不得离开

一直到今天我还在想

如果他们不让我读书

我会不会像父亲那样

是一个优秀的庄稼汉

我后来学会了写作

发表巴掌大的文章

收到的稿费超过父亲劳作的土地

他一直怀疑我在投机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