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近三个年头没有回老家了，借着出差便拐了回来。老家还是几年前见过的样子，并无多大变化，只是那里的人越来越老了。我首先看到父亲满头的短白发，母亲明显凹陷的眼，及至后面几天所见的意识渐渐模糊的老人们。当然我也看到了许多由爷爷奶奶拉扯长大的孩子们，只是他们成长的速度似乎总太慢，而且我几乎不再认识了。我所认识的村子里那些人物都老了，大抵村子也是老了吧。去祖父坟上磕头是回家后第一件紧重要的事。坟靠近路边，长满了齐人腰的杂草和带刺的杂树，显然今年清明没有人修整。这自然不能怪我父亲，他老的样子已经让人心疼。且自打伯父早早去世，父亲好些年就一人赡养祖母。前些时日，祖母连续几场大病，都是他一力承担，悉心照料。姑姑们虽也帮忙照料，但金钱上父亲却倔强地不让他们分担。母亲虽多有怨言，却多是心疼父亲找钱的辛苦。父亲看到这番破败景象，一边伸手去扯那些杂草，一边不停地给早已化为泥土的祖父道歉，说着说着眼睛涨红，声音哽咽起来，只是当着我面又倔强的忍了回去。他已确实到了容易触景生情的岁月了。我们各自扯了一会草就累了，好不容易才把坟前弄出一块可以烧纸磕头的地方来，便蔫蔫地停了下来。一边烧纸一边和坟里的人说着话，商量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其实更多的是说给另一个世界的人听。主要就是报告祖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很可能这两年就要准备后事了。到底是另寻地方安葬，还是就在这儿破坟合葬。我说“合葬好，倒不孤单了”。父亲说“当时坟葬小了，现在破坟葬地方不够，恐怕会破棺。分开葬吧，也不知道葬在哪里。现在这一片已经全部满了，也没有规划新的地方可以葬了”。“那就合葬吧，破棺就破吧”我说的倒是轻巧，父亲却才是那个面对具体事情要做好的人。他多少的担心，其实都是出于传统的考虑。似乎人越老越容易婆婆妈妈起来。我想倒未必，真真地是人越老离最后的事越近，也就越当真，也越想仪式感。
说上些求保佑的话，磕上三个头，便匆匆离开了。我暗暗地想以后每年清明该当回来祭祖。抬头望向一大片的坟山，忽然想不起来那些先祖们的位置。祖父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总带着儿孙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祭拜。还带着我们一起给每一个山头立了他自己做的水泥墓碑。由于刀刻字很浅，没几年功夫就看不见了。后来祖父一直念叨着要带领我们重新弄，却因为孙辈们出门读书、参军或打工去了，一直没能组织起来，而他自己脑淤血冲上来一下就去了。此事便再也无人组织了。后来我也祭拜过那些先祖一两次，便因为家安的远回来少而再也没有去了。每次回来也只是如今天这般去最亲的祖父坟前磕个头便完事了。父亲总说一代人只管得到一代人，大抵是不再愿意去另外的坟头看了。我以为是人老易悲，不愿意去触景罢了。回家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走，不想引起注意，尽量避免见到谁了却喊不上来的尴尬。终没有避过，仍碰见了两三个比我辈分高的长辈，也碰见了几个和我平辈却长我许多岁的老哥姐们。他们却没能一下子认出我来，只待我亲切地介绍了自己后，他们才吃惊地看着我，都不大相信我长成这样了。其实三年前也都碰过面，也像今天这样介绍过，只是时间短，他们的记忆里还是住着我小时候。就像去大姨妈家，今年80岁的她说起我来，依然是4岁时我模仿她嫁女儿哭的样子。边说边咧着嘴大笑起来，不管讲多少遍都依然那么开心。我说我三年前来过家里吃喜酒，她却全没有印象了。倒是外祖母的记性还要好些。97岁的她仍记得我什么时候回家看过她，还记得只在襁褓里见过一面的外曾孙。昨天又听说她舔了个外玄孙。她可算是有福了，见了五代人。只是人老了老了脾气却越来越怪了，总是埋怨自己儿子对她不好，甚至都不要儿子做饭给她吃。整得舅舅常常火冒三丈，却又不好发火，只有等姐姐妹妹们回去了吐槽一番。我去看她时，她一个人正坐在堂屋里闭目养神。我大声喊了一声，她就反应过来了。高兴地站起来准备挪到门口来接我，我几步就冲到她前面又扶着她慢慢坐下。她的身体也因为这几年害病明显差多了，但还好都挺了过来。这次看精气神怕是果真能到百岁的。她拉着我说了好些话，思路都非常清晰，只是偶尔听不大见我说什么，便囫囵地点头或者自顾自地说话。后来她叮嘱我一定要经常回来看看，说我母亲想我们一家人得很。不管多大年纪，父母心里永远都替子女们担着心。我回到她说好，便要起身回家了。她不舍地拉着我的手，颤颤巍巍地挪着步子要送我“下次你回来就不晓得我在不在了，孩儿”。我打趣地大声回她“这话，您老都说了好些年啦”！然而心里总免不了一阵酸楚。因为时间太紧，我开着车到几个老人家人匆匆来匆匆去。我想几年回来一次总是要去看看的，毕竟看一次总是少一次了。几年间，陆陆续续好几个老人过世我都未能参加，心里倒有许多歉疚。每每想起他们就总想起小时候过年去他们家拜年的场景。他们总会热情地做一大桌子菜款待我们这些小客，临走再封上个小红包，塞上点糖果。后来读书艰难时，他们也多心疼我家，多少也都支持些。物是人非，现在还在世的有患老年痴呆的，有健忘症的，有身体不好的，甚至还有无人赡养的。看着他们的样子，除了心疼也别无他法，只有陪坐着聊一会天。他们总是要起身给我做饭吃，却哪里吃得下。只是见他们说完心里话了，也便匆匆告辞了。两天里，我倾听了许多的事情，感受他们始终不变的热情与客气。我想如果有更多时间，我应该静下来就陪着他们一下午，就吃上一顿他们的饭，也许比什么关心都强。两天后，我离开故乡的时候，就像一个沉船浮出水面，挣脱漩涡。待我离的越远，局面越宽阔平坦起来。及至回到自己的小家，才觉着安全了。故乡确实老了，老得让人有点害怕。如果他们都故去了，还有故乡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