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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怀明:五十华年成一梦  繁华靡丽过眼空——张岱和他的《陶庵梦忆》

 古代小说网 202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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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宗明义,先从这本书的书名讲起。

说起《陶庵梦忆》,不管是读过还是没有读过,相信大家对这个书名都不会陌生。其实,这本书准确的名称应该叫《梦忆》,尽管陶庵是作者的号,但他并没有将其放进书名的意思。之所以这样说,有如下两个理由:

张岱小像

一是作者本人的意见。作者曾写过一篇《自为墓志铭》,自己为自己做人生总结,其中就谈到自己的著述,原话是:“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一共列了十五种能代表自己成就的著述,其中就包括《梦忆》。

另外,作者在其《石匮书》一书的卷第三十七也著录了这部书:“《梦忆》二卷,张岱。”由此可见作者本人的态度。

二是早期流传的版本及相关记载,均是称《梦忆》而非《陶庵梦忆》。后来王文诰评点本刊刻时,将作者的陶庵之号加入书名。该版本流传较广,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陶庵梦忆》这个书名。

既然人们是以《陶庵梦忆》这个书名接受这部书的,那就从众吧,如果作者上天有灵,想必也会首肯的,但这件事必须得说明白。

知道该书原名《梦忆》,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是,作者为何叫这个书名?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对这个问题,作者在该书的自序中也进行了明白的交待。奇怪的是,这篇自序并没有出现在该书的各个刊本中,却只收在《琅嬛文集》里,何以如此?应该是为了逃避文字狱,这篇自序的遗民心态还是很明显的。其实不光是自序,这部书的一些篇目后来刊刻时被删去,一些犯禁的文字也做过修改。

清砚云书屋刊本《陶庵梦忆》

细读这篇自序,可以看到作者主要谈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生死。

明清易代,国破家亡,像野人一般让人们惊骇的作者披发入山,坚守气节,不见容于世,他写过自挽诗,也经常想结束生命,了无生意。既然如此,何以还要苟活人间?

作者说得很清楚,那就是“因《石匮书》未成”。

编撰《石匮书》,为大明王朝撰写一部信史,这是比生死更为重要的事情,也是作者苟活下去的动力,它让我们想到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对于这一点,作者在其《和挽歌辞三首》之一中说得也很明白:

张子自觅死,不受人鬼促。

义不帝强秦,微功何足录?

出走已无家,安得狸首木?

行道或能悲,亲旧敢抚哭。

我死备千辛,世界全不觉。

千秋万岁后,岂遂无荣辱?

但恨《石匮书》,此身修不足。

《石匮书》

第二个问题是忏悔。

既然苟活的原因是为了撰写《石匮书》,那何以还要再写一部《梦忆》?作者说得也很清楚,那就是为了忏悔。昔日繁华靡丽的生活历历在目,转眼间陷入极端困顿,度日如年,前后对比如此鲜明,让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他想通过追思往事的方式来抒发乃至排解内心的苦痛,反省和忏悔自己的人生,以此来打发残存的岁月。

第三个问题是梦幻。

这是作者反复提及的一个词,也是他对人生的深切感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话似乎说得很轻松,但无比沉痛。他也曾借梦自嘲,批评自己未能忘怀功名,这实际上也反映了其内心的纠结: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苟活人世是一种耻辱,不应该再写这些文字,但另一方面,内心又有很多话,不吐不快。于是,他提笔撰写了这部《梦忆》

通过上述这三个问题,作者明确告知读者自己撰写这部书的缘起,那就是在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际,痛定思痛,通过追忆昔日繁华靡丽的生活抒写内心的苦痛与忏悔,表达人生如梦的感悟与感叹。

这是一部发愤而著的血泪文字,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知道作者为何将书名定为“梦忆”。如果将该书仅仅视作一部小资读本或精致生活葵花宝典之类的休闲读物,可就辜负了作者的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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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评传》

介绍了书名及创作缘起,再来说说作者张岱。

张岱(1597—约1689),字宗子,号石公、陶庵、蝶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对其家世生平,有如下几点可说之处:

一是张岱出生在一个显赫、富足的仕宦之家,从高祖到祖父,都是举业出身,富于才学,皆有著述传世。

高祖张天复(1513-1573),字复亨,号内山。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历任礼部主事、云南按察司副使、甘肃道行太仆卿等。著有《鸣玉堂稿》、《广舆图考》等。

曾祖张元忭(1538—1588),字子荩,号阳和。隆庆五年(1571)状元,历任翰林院撰修、左谕德、直经筵等。谥文恭。著有《山游漫稿》、《槎间漫笔》、《不二斋稿》、《云门志略》等。

祖父张汝霖(1561-1625),字肃之,号雨若、园居士。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历任兵部主事、山东、贵州、广西副使。著有《砎园文集》、《郊居杂记》、《易经因指》、《四书荷珠录》等。

张岱款赤壁夜游笔筒

到了父亲张耀芳(1574-1632)这一代,这种荣耀未能再延续下去,他努力了半辈子,才弄了个乡试副榜出身,只做过鲁王右长史、嘉祥县令之类的小官。

父祖几代人的苦心经营为张岱营造了一个十分优越的生活环境,生活在这样的诗书之家中,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他的精于品鉴,富于收藏,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固然有个人努力的因素,但家族的熏陶和影响也是不可低估的,别的不说,没有足够的财力是很难做到这些的。

二是其一生平淡,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经历。既没有科场功名,也没有建功立业,这是从传统的立传角度来说的。以1644年明清易代这一年为界,作者的人生可以分成前后两个完全不同的阶段。这一年既是大明王朝的崇祯十七年,也是大清王朝的顺治元年。这一年作者47岁,其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半。

其前半生的生活可以用“繁华靡丽”四个字来概括。父祖们多年的积累,为作者提供了富足优裕的生活环境,他一出生就拥有一般人努力一生都未必能达到的物质条件,因而穷书生们孜孜以求的功名富贵对他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就连科场的失利都只是给他带来短暂的不愉快,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太大的影响。

他把大量的时间都用在享受生活上,享受着晚明时期江南经济文化繁荣带给他的各种精致生活,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曾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生活状态:“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张义芬书《陶庵梦忆》

按照这样的生活状态,他是写不出《梦忆》这类血泪文字的。依他过人的才情,写出和袁宏道、钟惺媲美的山水生活小品是没有问题的,但他没有这样的创作动力。这样优裕闲散的生活只能培养纨绔子弟,往好处说,也就是提供了创作的素材和体验,张岱平生著述大多是在后半生完成的,是苦难成就了一位伟大的作家。

张岱后半生的生活可以用“著书立说”四个字来概括。当大明王朝灭亡的噩耗传来,他曾热血沸腾,想协助鲁王东山再起,还为此折腾了一阵子。但很快就发现事不可为,他不仅拯救不了南明小王朝,而且连自己都救不了,家业也很快被败光,生活一下陷于十分困窘的地步,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曾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困窘状态:“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于是只好避兵隐居,相继在剡中、项里、快园等处寄居。

也正是由此发生的一系列巨变,彻底改变了张岱。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生,痛定思痛,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正如他本人在《梦忆》自序及其他著述中所说的,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苟活也并非没有意义,他决定完成巨著《石匮书》,以另一种更为持久当然也是力所能及的方式来纪念大明王朝。

清刊本《三不朽图赞》

这样忍辱偷生的生活整整持续了四十多年,其间,张岱不仅完成了《石匮书》及其后记,还陆续完成了一批著述,其平生著述大多完成于后半生。

 苦难夺走了他繁华靡丽的富足生活,却给了他著书立说的动力和时间。过人的才华、渊博的学时,在时代风云的激荡之下,成就了一位伟大的学者和作家。

张岱一生著述颇丰,今可知者不下五十种,其中大半已经佚失,今可见者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石匮书》、《石匮书后集》、《四书遇》、《古今义列传》、《史阙》、《快园道古》、《夜航船》等。

当然,最为后人熟悉的,还是这部《陶庵梦忆》。撰写该书也许是作者编撰《石匮书》期间的无心插柳之举,但他却以这本书名满天下,享誉后世,这恐怕是作者当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历史总是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保存一个人的生活足迹,并不总是顺从个人的意愿。

从作者在自序里提到“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一语来看,该书的写作时间应该在作者五十来岁时。至于这篇自序是写于全书撰写之初还是全部完成之后,限于材料,现已无法详考。

该书究竟是在原先的旧稿基础上增补而成,还是在流离期间一气呵成,同样难以知晓。搜检全书内容,所提及的最晚年份是丙戌年,即顺治三年(1646),对后面发生的事情再没有提及,这样可以大致推算出该书完成的时间,应该是在1646年,或者稍晚一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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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粤雅堂本《陶庵梦忆》

介绍过书名、创作缘起及作者的生平,再来看看《陶庵梦忆》这本书。前文已说过,该书追忆逝水流年,以繁华写凄凉,抒发亡国之痛与忏悔之情。那么它是如何表现的呢?

总的来看,该书借鉴《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等书的写法,以笔记体的形式细细描绘作者个人以往经历的各个片段,以此展现昔日生活的画卷,绘制了一幅晚明时期的江南清明上河图,这正如作者在《史阙》一书中所说的:“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因南渡后想见汴京旧事,故摹写不遗余力。若在汴京,未必作此。乃知繁华富贵,过去便堪入画,当年正不足观。”

无论是王朝的更迭,还是文化的沦丧,都是通过个人生活的具体可感的各种改变来体现的。也许只有到国破家亡之际,才真正能体会到天下兴亡与个人命运的关系是如此密不可分,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全书八卷,共一百二十七篇,内容丰富,涉及面广,举凡美食、茶艺、演剧、绘画、山水、风物、园林、工艺、民俗等,皆有所涉猎,展现了一幅五彩斑斓的晚明生活画卷。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全书内容的话,那就是奢华。

于莲客钞本《陶庵梦忆》

这种奢华没有刻意渲染,没有炫耀卖弄,而是通过对日常生活及所见所闻的叙述,通过细节的描绘不动声色地表现出来,主要体现为各种精美极致生活的享受,无论是口腹之欲,还是声色之乐,无论是越中的放灯、虎丘的中秋,还是鲁府的烟火、泰安的客店,都达到了作者本人所说的“罪孽固重”的程度。

 这固然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在刚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作者眼里,这又何尝不是醉生梦死,亡国之兆。

全书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作者笔下那种由盛极到衰败形成的强烈对比以及由物是人非引发的沧桑感。

以读者熟知的《西湖香市》一文来说,作者用生动灵巧的笔墨浓笔重彩,细细描绘,写尽西湖香市的盛况。随后笔锋一转,聊聊几句,交待了香市的萧条与废止,以繁华衬托败落,前后对比极为鲜明,形成巨大的张力,产生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将该文与另一篇摹写西湖夏日喧闹场景的《西湖七月半》放在一起对读,感受会更深。作者笔下的西湖乃至杭州有多美丽,多繁华,多富饶,多值得留恋,战乱带来的伤害也就会有多大。盛衰今昔之比,贯穿全书,无论是写绍兴、扬州、苏州还是杭州、金陵,皆是如此。

作者在追述昔日繁华的笔墨中,透露出来的不仅仅是伤感,更有痛定思痛后的忏悔和反思。在寒冷孤寂的冬夜里,撰写《陶庵梦忆》以及《西湖梦寻》也许可以理解为一种取暖,从往日的生活中寻找暖意,抚慰那颗已经冰冷的心灵。

凝结在心头的寒冰比现实生活中的坚冰更难融化,事实上也无法融化,作者不过是借此获得一丝安慰而已。 

张静庐点校本《陶庵梦忆》

就全书展现的丰富内容而言,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不少,比如作者笔下那些形形色色的奇人。这些奇人个个身怀绝艺,或奇在造园,比如范长白,或奇在绘画,比如姚简叔、陈章侯,或奇在表演,比如柳敬亭、刘晖吉、朱楚生,或奇在园艺,比如金乳生。

 特别是那些身份卑微、被人看不起的手工艺人,作者同样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认为没有人什么东西会让人低贱,很多的时候只是自己在轻贱自己而已,这一观点到现在仍具有启发性。

这些奇人巧匠用自己精湛的才艺创造了奇迹,也书写了一个时代的繁荣和辉煌。作者经历国破家亡之后,将精力放在著书立说上,重点是撰写史书,为一段历史保存记忆。其实《陶庵梦忆》还有那部《西湖梦寻》何尝又不是史书,这是一部个人的心灵史,是一幅用文字书写的晚明江南的清明上河图。

作者用极为传神的笔墨为后人记录了一个时代,一个值得留恋的时代,尽管一切已经如风而逝,物是人非,只剩下成为尘封在心头的记忆碎片。

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收藏。

黄苗子书张岱《与何紫翔书》

收藏是一个时代盛衰的晴雨表,从中可见风云变迁,可见世态人心。无论是朱氏、刘太公,还是作者的本家叔叔、堂弟,都将大量的财力和精力花费在自己的爱好上,其藏品不乏稀世珍品,让人眼界大开。作者出身世家,本人受家庭的熏陶和影响,对此也相当痴迷,且兴趣很是广泛,无论是古玩、字画还是书籍,广为收罗,藏有不少奇珍异宝。

俗话说,乐极生悲,有聚就必然有散,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以作者自身的经历而言,三代遗书、四十年收藏,或遭族人哄抢,或毁于兵火,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围绕着这些收藏的获得与失去,作者讲述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同样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通过种种琐事细节逐渐清晰丰满起来的作者本人的形象,特别他是对音乐、茶道、园艺、美食的精鉴和讲究,令人叹为观止。他对精致生活的追求已经超越简单的生理需求,走向审美,走向艺术化,达到很高的境界。

 如果生活没有发生如此大变故的话,他完全可以做个太平闲人,安享人生。但这样的生活在残酷的战火面前烟消云散,转眼间只剩下埋在心头的温暖记忆了。

作者文笔老到,描摹刻画的能力极强,很平常很普通的一件小事,往往被他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仿佛刚刚发生过。不经意间娓娓道来,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就全书各篇所写内容而言,除了思想艺术方面的成就,还有很高的认识价值,作者所写,无论是物还是人,都达到了极致,明代文化之辉煌之灿烂,令人惊叹,尽管这里面也有刻意美化的成分在。

淡归今释致张岱手札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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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说说这本书的结构和编排。前文已说过,《陶庵梦忆》采取笔记体的形式,以小见大,全书一百二十七篇文章,内容丰富,涉及面广,各卷篇目的安排看从表面上看,似乎杂乱无序,但实际上有着内在的匠心。

全书卷首两篇,一为《钟山》,一为《报恩塔》,从大明王朝开国皇帝的陵寝和报恩塔讲起,写得如此郑重其事,结合朝代更替的创作背景来看,作者显然是有深意在的。

特别是《钟山》的最后一段,将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表达得十分明显。这一段文字系根据一卷本增补的,通行的八卷本皆删去,可见后来的刊行者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为了避免文字狱,只得割爱。一卷本还有四篇作品不见于八卷本,删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亡国之感写得太露骨,担心会引来麻烦。了解这一点,也就可以明白作者创作该书的意图。

作者写报恩塔,目的不在对该名胜各方面的详细描绘,其用意文中说得很明白,“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国破家亡之际,“报恩”二字是相当醒目的。

江南报恩寺琉璃塔全图

卷二则先从《孔庙桧》、《孔林》说起,自然也有深意在。如果说全书卷首两篇抒发的是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这两篇则显示了作者的文化情怀和操守。在他看来,这不仅是一次王朝的更迭,也是一场文化的浩劫。这也是当时文人的一种共识,顾炎武更是提出亡国与王天下的区别,发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呼唤。

作者曾写有《孔子手植桧》一诗,其中最后几句为:“昔灵今不灵,顽仙逊蓂荚。岂下有虫蚁,乃来为窟穴。余欲驱除之,敢借击蛇笏。”其捍卫道统的志向于此可见。

 此外他还写有《子贡手植楷》一诗,末两句云:“惟不受秦官,真堪为世楷。”立场鲜明,并不隐晦。虽然这些作品写于明亡之前 ,但作者的立场和态度并没有发生改变,反而更加坚定。

该卷最后两篇谈的是个人的书房和藏书,三世藏书,几代人的心血,多少珍本秘籍,竟然在改朝换代、兵荒马乱之际一日散尽。作者从孔子说到个人,可谓话里有话。

作者的忧思分两个层次:一是改朝换代带来的巨大创伤,二是道统沦丧带来的深深忧患。对前者,作者更多的是情感,对后者,则是理性的坚持,因为这涉及到文化传统的沦丧,是个人的底线所在,退无可退。

当然,事实并没有作者想象的那么严重,清军入关之后,除了在男人发式上的野蛮推行外,对汉族文化则是采取主动认同和接受的态度,这估计是作者没有想到的。但不管怎么样,那份对文化的坚守和维护是值得肯定的。

从孝陵、孔庙的祭祀到个人的风花雪月,从宏大到细微,由此可以看到全书内在的脉络。其后各篇所写皆为作者昔日所见所闻,或为奇花异宝,或为亭台名胜,或为民俗绝艺,无不体现着一个时代的繁华,但是转眼之间国破家亡,物是人非,此时的回忆正所谓追忆逝水年华。眼前的凄凉落寞,更衬托出当年的兴盛与欢乐,细腻生动的描绘中可见对往昔岁月的留恋。

清代明孝陵照片

全书最后一卷,始于繁华,终于凄凉,这既是阅读该卷产生的深刻印象,实际上也是《陶庵梦忆》这部书留给读者的总体感受。特别是卷末的最后一篇《琅嬛福地》,题目就很刺眼,国已不存,家已破败,福地何在?只能将世间所有繁华声色归之于之梦幻,尽管写得很生动,很有画面感,但读后令人嘘唏,徒增悲戚。

这让人想到了不久后出现的《红楼梦》。在这部小说中,当初贾府的日子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秦可卿的丧礼竟然办得轰轰烈烈,更像是整个家族的庆典,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转眼之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作者也是将其归之一梦,看其书名可知。

有人将这种感伤和幻灭视之为消极乃至落后,这实在是大煞风景。设身处地想一想,在经历过这种从盛极到衰落的巨大变迁之后,还能忍心去歌颂、去赞美吗?

 有些人不能理解《陶庵梦忆》,不能理解《红楼梦》,就是因为其人生道路与张岱、与曹雪芹正好相反,他们无法体会到这些逆行者内心深处的悲凉。因此读张岱和他的《陶庵梦忆》,是需要阅历的,这是一部心灵经历岁月冲刷之后才能真正读懂的文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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