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树边平野接晴霞，脚底清江走白沙。 方外道人留客住，门前尘世倩山遮。 自惭烂赏无多暇，更有行窝第二家。 烟雨两坡皆古木，兴来便作上天槎。 这是刘因的一首诗《洪元宫》。刘因，字梦吉，号静修，元代雄州容城（今河北雄安新区容城）人，著名理学家、诗人。他曾专程到易县五公山寻访五大夫遗迹，于山下洪元宫留下这首诗。三百多年后，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在刘因的家乡容城，有一位豪杰之士循着他的足迹也来到了这里，并成功组织了五公山守御战，打退了清军的进攻。这位有着杰出军事才能的人，名叫孙奇逢。事情还要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孙奇逢保卫容城说起。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生于明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卒于清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他的一生跨越明清两个朝代，自然是要在战乱之中度过的。年轻时候的孙奇逢，不仅少年中举，学识过人，更是从社会黑暗中看到了明朝大厦将倾的现实。他曾受好友孙承宗和鹿善继之邀赴边塞三个月，遍览山川形胜，同时对两军作战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积极修武备、练乡勇，随时准备保家卫国，抵御清军。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清军大举进攻京畿地区，他率宗族乡党几十人协助守城，在城墙坍塌最严重的西北角，与清军激战七昼夜，最终在周边县城均失陷的情况下，保住了容城。但孙奇逢深知，这样破旧的土城墙，又没有正规军，在明朝廷腐朽不堪、清军进攻愈加猛烈的情况下，守城之战可一而不可再，要想保一方百姓平安，只能另外想办法。 孙奇逢从小就钦慕家乡先贤刘因、杨继盛的气节，因而刘因盛赞的五公山就成为他的首选避难守御之地。五公山，亦名五峰山、五峰寨，距容城直线距离约一百七十里，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已经是很远很远了。但五公山是防御的好地方，也是人文底蕴深厚的地方。“五公”指的是王莽篡权时期，王兴的五个儿子不屈从王莽，避乱隐居于此，后世敬仰其气节，称他们隐居的山为五公山，山下城池为“五大夫城”。这五位在这里避乱自然也是有地形的原因。 为了弄明白孙奇逢为什么选择这里而不是更近一点的山，我在2019年5月，专程去了一趟易县五公山，发现孙奇逢是经过了实地考察和缜密谋划的。从容城一路往易县走来，离容城近些的山大多比较平坦，而且孤峰较多，还有很多是荒山，无法隐蔽，容易被敌人攻破。五公山所处区域则群山连绵，是真正密集的山，一座座挤挤挨挨的，不可胜数。而且山路陡峭，一边是山峰一边是悬崖，在修好的山间公路上行走，都能感受到那种惊险，半天不见一辆车，只有山鸟无人打扰，自由展翅。可想而知在没有公路的古代，果然是易守难攻，是防御的好地方。山上植被茂密，山翠拂衣，易于隐蔽，也方便修寨驻扎。 【前往五公山的山路，很多路段都是一侧高山，一侧悬崖】 我们导航五峰寨，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行驶了很长时间，最后导到了山下小路，再往上已不可行车。山脚下人家很少，偶尔遇到一家打听，人家说这山可不好爬，太陡了，你们要爬一天。一位种菜的老人热情聊天，说他就住在这里，但二十多年不上山了，就因为上山太难了，也很少见到山外人过来。 五峰寨主峰海拔1383米，比狼牙山还要高。关于五峰寨和狼牙山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相传当年孙悟空与猪八戒打赌造山，孙悟空造出了狼牙山，猪八戒造出了五峰寨。五峰寨居然高过了狼牙山，猪八戒得意地说：“狼牙山山高，不到五峰寨半山腰”。把孙悟空气得掏出金箍棒就打，打了四下，打出了五个小山峰，就成了五峰寨今天的样子。可惜战乱时期多么神奇美丽的地方也满是硝烟的味道。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清军再一次大举进犯劫掠畿辅地区，较两年前更加猛烈。此时的容城在清军铁骑之下危如累卵，孙奇逢为保百姓平安，不做无谓的牺牲，果断放弃守卫容城。他率宗族乡党愿依从者数百家、数千余人一路艰难跋涉，来到五峰山，于山上修寨自保。清军是八旗铁骑，孙奇逢率领的是一群士子和百姓，敌我力量悬殊，怎样才能增加胜算？首先要将这数千人凝聚成一支强大的力量。为此，他审时度势，针对当时百姓信奉神灵的心理，写下《双峰祝山神文（戊寅）》（崇祯十一年即戊寅年）以誓山神，文中说：“谅神必有恻然是悯者，所冀呵护无疑也。自誓之后，父老子弟务协心力。”以山神呵护来安定人心，以“务协心力”为行事之重。又写下《祝神器文》，文中说：“某等避难山寨，一为身命，一为国家，宁诸人技艺肝胆足凭？终托会于神器，以保此一块土也。昔故新建伯王公守仁有诔神之词，铺张忠义，上薄霄汉……”神器，释义为神物，借指帝位、政权，孙奇逢在此处强调的是国家安危的重要性，就像我们现在常说的“有国才有家”。同时，在《山居约》和《严樵牧》等文中，他进一步明确宗旨——报效国家，整肃作风——紧密团结，严明纪律——勿扰土民，制定战术——以少胜多……这些类似如今“村规民约”的条文，严格执行，成为五峰山寨共同遵守的法规。 山居约： 一严同心。语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则同心之难也久矣。凡我同志，既切忠孝之念，思一当以报国家，败群之人不可不严也。与其交而后择，何如择而后交。 一戒胜气。古来善谋事者，可否相资，谋断互措。虞帝且好问察，武侯且集众思，我辈正不必以预知自雄也。和衷之雅，既难得之庙堂之上；平和心气，切有望于二三兄弟。 一备器具。备弓矢者，什伍衣带便不可缓。有枪炮者，火药、铅子万不可缺。同志中有既乏勇力，又鲜器具者，或量备铅药等物。总之，各办一点公心，共图保御，如一身一家，方可同济患难。 一肃行止。或行或止，次序不可紊也。宜推勇力善射者数人为前躯，为后劲，一遇警，乃止齐焉。同向敌人，弓矢相环，枪炮递进，立的脚定，便可以少胜多。 一储米豆。民间之苦至今日极矣。供米供豆，借题目，充私橐，饱衙蠹，此不必言；独以终岁勤苦，一闻敌来，委之不可知之人而去，况迩来盗贼啸呼，饥民丛聚，一有警，谁与汝守此粮乎？何如早为计之。粮与人相随，犹得饱一日之腹也。 严樵牧： 同志既避居于此，势必令人樵牧。或仆人无知，戕伐人树株，践踏人种蓄，令土人饮恨，便是我辈之不德也。今与同志约：戒严厮役，万万勿犯此禁。昔庾异行守禹山，与众誓之曰：“毋樵采人所植。”此古人先见之明，我辈当三复斯语。 不要触犯当地居民的利益，切勿砍伐或采摘人家所种的树木、破坏人家所养的家畜。这里引用了一个典故，即守禹山的庾兖故事。孟宪实《论魏晋时期坞壁的组织原则——民间社会的民主传统个案》一文中介绍说：“永宁元年(301)，因赵王伦篡位，齐王首先举兵讨伐。面对天下大乱，庾兖率领同族和其他人口保于禹山。庾兖后来成为这个禹山组织的领袖，虽然不叫坞壁，本质与坞壁无别。只有当避乱成为社会大众的普遍选择的时候，领袖的作用才会充分发挥出来，所以即使领袖发挥了组织者的作用，仍然不能脱离群众自愿这个组织化的基础。”张明明、范兆飞在《十六国北魏时期的坞壁经济》一文中亦有详细介绍：“坞主是坞壁经济的组织者，其产生过程带有'民主选举’的色彩。如庾衮在推选坞主时曾说：'古人有言，千人聚而不以一人为主，不散则乱，将若之何？’众曰：'善！今日之主，非君而谁？’在坞主之下，又依相同方式选举坞壁各层组织者。 '邑推其长、里推其贤’表明庾兖在禹山坞壁内部，形成井然有序的里邑制度。在动乱年代，中央政府的权威江河日下，国家法令荡然无存，为维持区域经济的正常进行，坞壁亟须制定一套内部法规，将广大的依附者统一起来，整齐号令，使之团结一致，产生了类似乡规民约性的不成文法规，利用法规来强化坞壁经济的凝聚力。庾衮被推为坞主后，即订立规约说：'毋持险，毋怙乱，毋暴邻，毋抽屋，毋樵采人所值，毋谋非德，毋犯非心，戮力一心，同恤危难’，以达到维持坞壁内部赏罚分明的社会秩序的目的。”坞壁本来是战乱时期百姓为求自保建成的一种堡垒，严格意义上的坞壁都是颇有规模且长期驻守的建筑群，而且有严密的组织体系。孙奇逢结寨五公山显然还达不到坞壁的规模，但他设置的一些规章制度便是仿照坞壁的管理模式，足见其学识广博，有着卓越的组织管理才能。 【山下人家，一只悠闲散步的鸡】 严同心，戒胜气，备器具，严行止，储米豆，禁樵牧……以德抱团，纪律严明，与当地居民秋毫无犯，依靠这样简明扼要、提纲挈领的约定，孙奇逢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把数千零散的士民锻造成一个有强大凝聚力和战斗力的民间武装集团。此时，阳明心学对他的影响派上了大用场。知行合一，致良知，方可同心协力御敌。孙奇逢将忠与孝结合起来，以圣贤之道感化众人，若不能同心的，那就不客气了，我们不欢迎你。他说：“败群之人不可不严也。与其交而后择，何如择而后交”。人人以公心待人，孙奇逢总是先从自己做起。早在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十月，畿辅闻警，因孙奇逢德高望重早已远近闻名，附近亲友百余家都跑到北城村来找孙奇逢商议如何避难，当时的县令也请孙奇逢去守城。孙奇逢入县城，众人寸步不离跟随，他拿出自家一年的粮食储备，十多天就吃完了。如今他也是这样，丝毫不为自己着想，在他的带动下，五公山众人同心，迅速形成合力。 此次守御五公山一直到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春清军劫掠已足，退回关外，才告结束。这么长的时间，肯定不能一直住在山上，没有警报的时候，孙奇逢于山下双峰村结庐而居，讲学授徒，并对依附自己而来的民众进行教化。《孙夏峰先生年谱》记载：“先生结庐于此，修武备，兴文学，干戈扰攘之时，有礼乐弦诵之风。”
崇祯十二年春，孙奇逢自双峰村往回走，过百楼，耿好讷、好讱兄弟请他住在耿氏别墅，命诸子侄受学，耿权与耿极兄弟亦在其中。从崇祯十二年到崇祯十五年，孙奇逢就主要寓居百楼。朋友和弟子们听说了，渐渐来的人越来越多，门人学问日进。 这边琅琅书声起，那边上马可击胡。 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冬、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春，孙奇逢又率众再次来此避难。 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三月二十七日，清军大举来犯，孙奇逢从容部署妥当，根据每个人的特点各用其长，从清晨激战到中午，终于将清军击退，保住了山寨和百姓安全。 清军退后，孙奇逢写下《事平告山神文（癸未）》，这里的癸未年即崇祯十六年。此文与五年前初来五公山时写下的《双峰祝山神文》遥相呼应，但文中境界已远远超出了对山神的回应：“……顾神所能为，神之方也；神所不能为，人之心也。目今关河鼎沸，业倚重谷，为重茵所恃，一滴血诚，仰答神贶。或人如其面而不一，乃心力又或阴怀败类，戾气滋多，人心既溃，天道何凭？恐神能赉之灵，亦能夺之鉴，非所以永保我老父子弟矣。”孙奇逢认为，神不是万能的，人心最重要。如果一切靠神，而不注重人心，人心不齐了，甚至各种恶劣习气滋生，那神既然能赏赐平安给人灵验，也能夺去平安给人警戒教训，并不是永远保佑父老乡亲们的。成大事者看长远。一次胜利不算什么，关键是怎样能维系人心不散，以备将来。孙奇逢的军事指挥才能与组织管理才能在于他有长远的眼光和深刻的思想，能洞悉人心，再加上正确的规章制度，才能保一方数千民众安好。 守御战胜利喜悦的背后，是国家改朝换代的动乱，是尸横遍野千里无人烟的灾难，是逃难生活的颠沛流离。孙奇逢的弟弟孙奇彦，那个与他一同在武城官署修家谱的才子，那个两袖清风不善事上司的父母官，那个乙丙惨案中毅然与鹿化麟一起走边关，将孙奇逢写给孙承宗营救左魏诸君子的信送去的壮士……那个手足情深的弟弟，不堪战乱之苦，一病不起，于崇祯十六年二月卒于双峰村。几天后，侄媳妇也因病去世了。孙奇逢悲痛不已，但他知道自己是众人的主心骨，不能倒下，他以乐观顽强的精神做表率，真正将“饥饿穷愁困不倒，声色货利浸不倒，死生患难考不倒”做到了极致。 崇祯十七年春，李自成攻入京师，孙奇逢携家复入双峰。等他辗转再回到容城，同一年的五月，已是清顺治元年。
虽然连年战乱，但孙奇逢在运用自己卓越的学识和能力应对现实难题的同时，有着古圣先贤坚韧不拔之志以及超然物外的心态，他说：“古人无事常若有事，有事却如无事。”这和王阳明面对千军万马大惊大险时所说“不动心”是一个意思。事儿来了，还没分析解决之道，心先慌了，注定失败。心不被惊动，不受物累，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面对人杰地灵、景色宜人的环境，一有闲暇，孙奇逢就遍览山光水色，赋诗歌咏。在结寨五公山期间，他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如《登看花台望五峰》：“缥缈烟云绿四围，五峰西望有余辉。清凉古刹洪玄观，酣睡何人映少微？”《九日同扶阳梦周是经双峰道中》：“看山当九日，携手渡重冈。路绕层峦远，云依曲岭长。有人同患难，无险不寻常。盘马遥相指，峰头拟举觞。”《山居》：“山中闻见少，村落辟鸿蒙。樵牧风犹古，琴樽道不穷。溪声环枕上，月色入怀中。夜半披衣坐，尘心顿若空。”在他的带动下，五公山守御众人成为一支乐观昂扬的队伍。他的好友茅元仪将入五公山避难众人的诗文汇集成《扫盟余话》，认为孙奇逢就像率众入徐无山扫地而盟的三国义士田畴一样，是两千年来难遇的贤才。这期间，不时有征召孙奇逢的檄文，他都辞而不赴，征君的美名也早已传扬开来。 后来孙奇逢因清初田园被圈占而迁居河南辉县，那也是一个山清水秀、名贤硕儒隐居之地。无论守御五公山结庐双峰村，还是南迁河南辉县定居夏峰村，他都深深眷恋着自己的家乡容城。但是只要百姓能够不在战乱中受苦，他自己怎样都行。在河南辉县孟庄重阳节登高时，他写有诗句：“但得目前绝战伐，苏门长啸更何求。”只要“绝战伐”，百姓平安，就像善于长啸的晋代隐士孙登一样隐居山林又怎样呢？圣贤气象如此，苏门山百泉湖畔夏峰村终成就了一代硕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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