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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元明|史上最全!吴昌硕刻“千寻竹斋”印章系列35方(上)

 三百堂艺术馆 2021-10-11

文|薛元明    牛墨王说书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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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泳翊

吴昌硕素有“诗书画印”四绝之称,四者之中,印章无疑是头牌,开拓性无与伦比。但不能不说,虽然普遍对缶庐印章极其推崇,但很多时候,未必能够真正深入。原因何在?因为对于吴昌硕印风太过熟悉了,以至于没有了新鲜感,再难有新的发现。有鉴于此,需要保持有效距离,产生“新”的理解。通过这些年反复读吴昌硕印谱,有一些心得。偶然发现有很多印章似曾相识,却又没有特别深的印象。寻根究底,过去印谱出版,讲究实惠,一面多印,有的甚至达十数方,许多印章较小,看得不够仔细,容易忽略,所以就没有“发现”。现今印谱出版,一般都非常讲究,一面一印,猛然间会觉得是“新面世的印章”,然而有了印象之后,再看老印谱,恍然大悟,“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就是常读常新的原因所在,可以不断地发掘。但是,现在的印谱价格高昂,一路攀升,有时也只能望“谱”兴叹,哀叹自己没有眼缘和眼福,悭吝一面!好在如今有网络,再是冷门的信息,也可以搜罗到一些。印谱和书法碑帖出版竞争激烈,所以奇招迭出,想方设法 “钻空子”。对于碑帖来说,主要是版本。对于印章来说,主要是必须拥有未曾出版过的“新印”,再就是高清原石印面。此外,仍然还有一些问题,就是重复交叉,仅有几方新的,剩下的全是重复者,实在是一种资源浪费!但又无可奈何。印谱出版,求全而不慎,会将很多作品一股脑地收入,缺乏有效整理,比如早期作品,不宜学习,但可以做一个了解,可以放在分析文章中即可。成熟期代表作,则可按照某种“主题”来分类。但这些工作没有人去做或很少人在做,甚至有的印谱为了版面需要,将原有的边款删去,因此而屏蔽了很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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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硕

     吴昌硕作为一代宗师,篆刻作品中有很多“同文印”系列,同一个名词内容刻上十几方甚至几十方,尽显变化之美。然而,因为印谱出版中作品交叉存在,想要搜集全也非常难,再加上如刚才所言,边款常常被省略忽视,有时也无从进一步判断。尽管如此,只要费一些功夫,仍可以领略吴昌硕印章的构思之美、技艺之美、创造之美,领略汉字的变化之美。汉字的巨大“弹性”,本质就是一种巨大的包容性,不怕你想到,就怕想不到。当然,刻一方印,要四字如一字,必须成功“印化”,不管如何变形,一定要自然生发,顺受其正,切忌矫揉造作。印章创作是为了创造美,如果功夫不到家,夸张怪异,以损伤文字本身的美为代价,无疑是不可取的。

之所以在解读吴昌硕系列印章之前有一些感慨,主要是因为这样的筹备和整理太少了,有许多工作要做。印谱不能只是资料的堆积,必须进一步条理化、系统化。再者,吴昌硕印章创作中,有许多类似的“同文”系列,极尽变化之能事,无疑可以作为切入口,深入了解吴昌硕印章的创作技法和意境。
同文印的创作,一方面是展示汉字的弹性变化,另一方面,也是考验印人,对汉字的变化弹性有多少了解,能够发挥运用到什么层次。
有意思的是,吴昌硕与东瀛人士的交往有很多记载,但个人获得吴昌硕印章最多的,却是一位名叫闵泳翊的韩国人。闵是皇亲国戚,有很多资源,得以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闵有一个癖好,特别喜欢找人刻同一文字内容的多枚印章——似乎是有意挑战篆刻家的创作能力极限。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吴昌硕,出自其手的不同样式的“松石园洒扫男丁”十多方,“园丁”最多,约有三十方,“千寻竹斋”和“闵氏千寻竹斋”加起来也有三十多方,其中“千寻竹斋”四字印二十多方。
据统计,缶翁为闵泳翊刻印总共达三百多方——超过很多篆刻家一生的创作数量,几乎都是用心之作,一方有一方之境界,一方有一方之精妙之处。沙孟海在《吴昌硕自用印集》序言说:“从来名家为人治印,或迫促酬应,未必钮钮称心,至其兴到自制,鲜不深思结撰,自制而常用者,尤为快意之作。先生自用印之多且精,古今殆无第二手。”毫无疑问,这是吴昌硕一生中为同一个人刻印的最高纪录,这跨世纪的金石奇缘,无形中成为中韩两国艺术交流史中的重要篇章。遥想当年,沪上艺苑有“海上三丐”之称:“书丐”为高邕,“印丐”为吴昌硕,“兰丐”即闵泳翊。可见,缶翁与这位异国友人情谊非同一般。“海上兰丐”与“海上印丐”的金石缘、书画情,长达三十年之久。
需要说明,这三百多方印,在《吴昌硕印谱》和《田黄堂印谱》中,最终确认的有213方。韩国篆刻学会经过多方努力,搜集到吴昌硕为闵所刻印章的241枚印蜕,辑成《缶庐刻芸楣印集》。其中“千寻竹斋”多达26方,对比之后,发现有一方明显属于重复收入。此外,还存在其它一些问题,值得探讨。
从系列“千寻竹斋”印章中记有年代的款识来看,最早三方刻于1895年(乙未),时缶庐52岁,也是《吴昌硕印集》中收录较早的作品,最后一方作于1911年(辛亥),吴昌硕时68岁。现今艺术品市场上也曾出现过不少吴刻“千寻竹斋”,大多无款,或有款识年份,但与这一时间段不符。这类作品,值得商榷。
本文所搜集到的“千寻竹斋”系列印章共31方左右(相同印章的不同印蜕不计),其中“千寻竹斋”25方,含白文5方,朱文20方,白文也可能不止这个数。为什么这么说?且看文章表述。另有“闵氏千寻竹斋”6方,白文2方,朱文4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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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图1)为典型地变“汉法”而出。从字形变化来看,三疏一密,“寻”字处最密,其次是“竹”字,充分利用字形的自然疏密而留红。留红最忌均匀,“千”字有一斜笔,突出醒目,与“斋”字中的斜笔相呼应。“竹、斋”二字为对称结构,有意识打破绝对对称,“竹”字右大左小,尤其是右侧竖画略斜,形成动感,此即印面设计之微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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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图2)可谓驱刀如笔,从吴让之出。妙在篆法安排,四字各占空间,一任自然而又团成一气,相互避让,巧妙留红,出人意料。如“千”字中“”处理,稍向内收缩,右侧留红,一下子使印面变得紧凑而空灵,如果按常规处理,此处应逼边而将角残破。吴昌硕印章向来以残破为主,但也有绝对保持干净工稳一类的。“千”字的转折方正,与“寻”字的垂笔,既相互呼应,也使得印面变得灵动多姿。四字交汇处的“中心”略偏上,使印面格外稳重,巧妙留红,益加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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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1)

(图3-1)印文四字,依照字形大小各有变化。“千”字与“竹”字笔画少,处理成扁方,缩小占地,“寻”和“斋”字笔画多,处理成纵向形,充分舒展。篆法自然促进了章法的调整,点睛之处有:“千”字中竖缩短,给“寻”字让出位置,“千”字“人”一笔向下伸展,突入“寻”字,两字上下咬合异常紧密。“竹”字下边巧妙依字形给“斋”字让出地盘,字脚也咬住“斋”字。左右两边同时上下咬合。边款写道:“汉人凿印坚朴一路,知此趣者近唯钱耐青一人而已。石韫尚书以为然否?乙未八月,昌硕并记。”吴昌硕时52岁。从印面刀法来看,属于综合取法。浙派切刀强调苍茫感,但丧失了书写的流畅感,皖派冲刀强调书写的笔意感,一泻千里,却也可能流于浮华轻薄。最先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是钱松,故而采用披中带削之法。吴昌硕此印既取“浙派”钱松之意,亦近吴让之,有冲、有切、亦有削。吴昌硕在边款中说明,汉凿印乃钱松印风之源,一语中的。对于印人话语的理解,要注意设身处地,有时甚至会言行脱节,环顾左右而言他,有两种可能:一是故意的,让人玩味,二是无意,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但刀法却自然流露出另一种感觉。需要指出,此印四边留红,字与字之间留红,字形中的留红,这三个层次相互影响,也彼此互动,使得印面更加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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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2)

这方印曾被不同印谱收录,因为收入的是不同时期之印蜕,印章存在磨损,故而易于混淆。图(3-1)可以明显地看出行刀轻重,说是取法吴让之,一点不假。查看图(3-2)和图(3-3),只能说是取法汉印,根本看不出吴让之刀法的痕迹,唯有“斋”字相像。变形实在太大,何啻霄壤?!《缶庐刻芸楣印集》中配有边款,证明就是图(3-2)这方印。既然有边款,一般不会错。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性,边款本身不属于这方印,而是张冠李戴,故而存疑。再对比图(3-2)和图(3-3),差别只是几个点,图(3-2)印面略显苍茫而已。《缶庐刻芸楣印集》中将此二印当成两方,很可能就是同一方。再对比图(3-2)、图(3-3)和图(4),三印非常接近,差别在于图(4)有边栏,这时回头再看,更能说明图(3-2)未必是图(3-1)的变形,很可能是另一方印,和图(4)创作的时间点相近。图(3-2)和图(3-3)也可能是两方印,虽然风格近似,但可能印面大小不同。现在印谱出版,存在很多随意放大或缩小的处理。要想有最终结论,只能见到原印,才能做出准确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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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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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图4)增加了边栏,右密左疏。“斋”字左下角甚至没有外边栏,将笔画插入左下方,使得印面变得流动起来。试想此处如果被外框限制住,则整个印面要沉闷许多。这种处理有两大可能:一是写印稿时原本四边有外框,但刻着刻着,想法就改变了,正所谓因时而化;二是原本没有外框,临时加上去的。大家刻印,往往会临时起意,脑子转得快,有了一个想法之后,而后又会生出另一个想法。外边栏尽得巧妙的虚实之变,可以领略吴氏刀法变化之神髓。“千”字右上角残破,避免雷同,也使得对角反差对比加大,一残一整,煞有奇趣。此印唯有“寻”字处理略有小疵,字形中有两处“”垂笔,稍觉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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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图5)取法封泥,边栏处理极其巧妙,若连若断,若断若连,堪称神遇迹化!真正吃透了封泥精髓,化为自家血肉。无论是直接出自吴门的赵古泥、陈师曾,还是间接取法过吴昌硕的齐白石和邓散木等,都无法相提并论。前二人容易沉闷生硬,后二人则手法单一,邓尤其如此。将边栏作为印章的一个有机部分来考虑,始于赵之谦,尽得虚实之妙。吴昌硕无疑受到赵之谦的启发,面目为之一新,从清雅俊秀变为沉郁苍茫,更加厚重。此印边栏与文字的粘连处理巧妙,虚实有变,堪称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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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图6)亦取封泥之意,然边栏无一处残破,章法极其严密。四字皆与边栏粘连,本是章法处理大忌,反其道而行,却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大家风范,艺高人胆大,可以不拘一格。技法是桥梁,技法也是障碍。吴昌硕有意识对于留空加以调整,使得“千、竹、寻”三字的疏密更加强烈,“竹”字左下方留空尤见匠心,如果此处被笔画填满,则全印顿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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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图7)妙在印文与边栏的处理上,穿插连断,虚实相生,依字成形,妙合无垠。读吴昌硕的印章,不仅要关注文字,更要注意留白,“无字处皆成妙境”。“千”字上方与边栏不粘连,边栏残破,形残神全,“竹”与“千”略有高低错落,“斋”和“寻”同样错落,“斋”与“竹”相互咬合,因字形中笔画多寡不同,各见疏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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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图8)与(图7)相似度非常高,初始以为就是同一方印。详加对比之后,发现有细微差异。大家心性,变化无处不在。至于差异较小,很可能是间隔时间较短,感觉比较接近。此印有边款,“辛亥十月,昌硕为竹楣先生”,自然是铁证如山。此时吴昌硕已68岁。一般说来,印人为挚友创作,不同于日常应酬,肯定会用心,不会轻易地随意复制一方。两印不同之处在于“斋”字,下方两点画有连断之别,其余三字也略有差异。对比此二印,可知刻印之妙,全在精微细节处。
此二印篆法接近,不足之处差不多,“千”字头重脚轻,显得臃肿,“寻”字局促,使得右侧印面略微挤压而感到局促,“斋”字中的菱形之眼特别刺眼。刻粗朱文很难,吴昌硕晚年因为病臂,存在代刀,或多日不刻,甚至带病上阵,只能“不计工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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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图9)最引人瞩目的是“千”字安排,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印眼”。字形中有两个弧笔,使得体态显得飘逸,其中一条线与“竹”字粘连,另一条线与“寻”字最上一撇形成笔断意连之功效,此三撇正好处于正向中列,使得印面气息流动空灵,“斋”字三竖画不偏不倚,最左侧与边栏重合,起到稳定印面的作用,动静相宜,局部疏密调节到整个章法的疏密,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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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图10)是少数有长款的印章。吴昌硕在边款写道:“庚子十月朔,中夜苦寒,被酒不寝,兰句叩扉,督刻此石。灯下破斧,籍遣闷怀。善刀自视,颇类凿印。兰丐捧之陶陶,印句对之默默。此时此景,惜无山阴行者,其人者为吾两人一写真耳。沪上并记。”时在1900年,吴昌硕57岁。此印面章法有“画境”,关键是“竹”字有兰竹叶子之形,为此,“千”字左侧三撇,尤其是第三撇处理,形如竹叶,有意如此,同时形成对角呼应。印面四字皆粘连边栏,而且都是“实连”,使得印文四字有动态感,右边栏和底边宽厚,起到稳固整个印面的作用,动静相生,回味无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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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元明,艺术批评家,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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