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高剑父：雄肆逸宕，如黄钟大吕之响（上）

高剑父是岭南画派的代表人物，而岭南画派则是现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画派之一。岭南画派最初被称为折衷派，1935年6月5日的《中央日报》刊有丁衍镛所撰《中西画的调和者高剑父先生》一文，该文首先称：“素称岭南派画宗高剑父先生，是一位革命的画家，又是调和中西艺术的折衷派的画家。”

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简又文对高剑父及岭南画派进行了系统地研究，所撰《濠江读画记》中引用了画评家颖公的《春睡画院访问的印象》：“此种画派，社会上称之为'折衷派’、'新派’，实则'新国画’耳。其笔法赋色，以宋院派为基础而参以各国艺术之特长，及近代科学之新方法，如'远近法’、'透视学’、'光学’、'色彩学’、'空气层’、'写生法’，都尽量采入。西法之外，近更将印度、埃及、波斯等各画法冶为一炉，于心灵锻炼表□而出。这派画实从旧国画变化而出，旧国画是长于精神的感觉，西洋画长于形理之表现，新国画则兼而有之，既有哲学的精神，又有物质的形理，真美合一。印度诗哲太戈尔称之为进化的中国画，又为进化的西洋画。”

《悲秋》纸本 设色 轴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看来折衷派的概念乃是融合西方绘画技巧于中国传统画法之中，故而被称之为“净化了的西洋画”。而这种画法拓展了中国的绘画体裁，因此简又文在《高剑父画师苦学成名记》中给出如下评价：“岭南画师高剑父先生，画学自成一派，基于古画，而兼东洋、西洋、印度、埃及、波斯，各种美术之长，时人曾号其为'折衷派’（eclecticism）。其实则为'新国画’开纪元也。”

岭南画派有着这样的独特性，其创始人是否为高剑父呢？1936年6月，王祺在《从艺术批评到春睡画展之评价》一文中称：“岭南派之兴，居古泉实开其端，居先生以花鸟虫鱼胜，新清隽逸，拟以庾、鲍之诗律；剑父、奇峰、树人皆出其门，其后又留学东洋美专，所染东洋画风与西洋色彩者，颇多，岭南派之特色在此，而其去中国法度精神之渐远亦在此。”

王祺认为岭南画派的创始人乃是居廉，而“岭南三杰”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都是居廉的弟子，此后这些人又到日本专学绘画，故而融合了东洋美术的画风，渐渐形成了岭南画派的独立面目。

《荳棚双雞》纸本 设色 轴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关于高剑父拜师居廉学画之事，可以参见1927年广州《国民新闻》上刊载的《高剑父君小传》，该篇小传的前半段为：

高剑父名仑，童时学画于居古泉廉之门，后专用功于宋元各家，一变师法，因悟古画千余年不变必有穷期，毅然以革命艺术自任，乃习西洋画于法人麦拉之门，继而东渡留学，习西洋画及雕塑于东京白马会、太平洋画会，研究美学于东京美术院，此高君研究艺术之基础也。二十年前，国内未闻有提倡艺术者，而以旧派画家出洋研究，君为第一人。有人知高君为大艺术家矣，而尤有人知高君乃革命巨子也……

这篇小传的作者未曾署名，而李伟铭在其所撰《高剑父“留学”日本考》一文中认为：“在高氏的手稿中可以发现，许多宣传高氏生平业绩的文稿，大都先由高氏以第三人称起草。据此显然可以肯定，这篇未署名的高氏小传，如果不是出自高氏手笔，就是学生据高氏口述资料整理成文。”

《仿宋人秋江泛棹》纸本 设色 轴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李伟铭认为，无论这篇小传是否为高剑父起草，这篇小传在公布之前曾得到过高氏本人认可是确定无疑的。而这篇小传中谈及高剑父幼年之时拜居廉为师，后来他将自己的眼光上溯到宋元时期，由此而改变了师法，之后他又学习西洋画，到日本留学，参加了一些日本的艺术团体。小传中还称在高剑父出国留洋之前，未曾有中国传统画家学习西洋绘画者，因此在这方面他自称为第一人。而高剑父的名字，又常常与革命家联系在一起，这正如徐悲鸿在《谈高剑父先生的画》一文中对他的评价：

其艺雄肆逸宕，如黄钟大吕之响，习惯靡靡之音者，未必能欣赏之。顾其鹰隼雄视，高塔参天，夕阳满眼，山雨欲来，耕罢之牛，嬉春之燕，皆生命蓬勃，旗帜显扬，实文艺中兴之前趋者。陈树人先生言：当年之高剑父，曾身统十万大军；轰动一时之凤山案，其炸弹实制诸剑父画室者也。被推为革命画家，宜矣!

时人称高剑父为革命画家，跟他奇特的人生经历有很大关系。谢文勇在《读高剑父〈我的现代国画观〉》一文中综合了简又文所撰《革命画家高剑父——概论及年表》中的所言：

当孙中山自美国到日本，剑父和廖仲恺往横滨迎接，由中山主盟加入同盟会。因少年气壮胆豪，被孙中山派回广东组织同盟全广东分会，并担任会长。回广州后，在广州的河南鳌洲外街担竿巷开设守珍阁裱画店为全会机关，主编《平民画报》作间接提倡革命之喉舌。还到香港与刘思复组织“支那暗杀团”，剑父任副团长，于他所设立之“博物商会”秘密制造炸弹。革命志士林冠慈之炸清军水师提督李准，李沛基等谋杀广州将军凤山，均为该暗杀团所策划。公元1911年，革命党人黄兴组织“三.二九之役”，大举起义，高氏任支队长，担任在外接济及运输军械工作，迨失败，高氏与黄兴等幸得脱险。同年9月，粤中革命军纷纷起事。剑父在新安组“东新军”兼统率各路民军克东江、虎门，威胁广州，清吏尽逃，全省和平光复，共议推举高氏为广东都督，剑父力辞不就，后由胡汉民出任此职。际兹革命胜利，高氏则毅然退出政治，提倡艺术革命，专心致力于推行新国画运动。

《虎啸》纸本 设色 轴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年轻时的高剑父跟随孙中山出生入死搞革命，后来虽然退出政坛转而全心全意搞艺术创作，但他的绘画观念并未脱离革命思想的影响。比如他在《我的现代国画观》中明确地宣称：“艺术既是生活的形象，现实的反映，一方由于革命的人生观使画家站在现实的前头，他的反映含有善意的诱导作用，那作品必须是大众化，使无论何人，一见理解，衷心接受，被影响于不觉，起共鸣于行动；而社会生活由是而知所取舍，由艺术大众化而进至大众艺术化，方为现代新国画的最高目的。”

综合高剑父的这段话，可以看出他认为绘画必须服务于大众，同时他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绘画体裁并没能做到这一点。高剑父把中国的绘画史分为四个时期：“大概自有巢氏至陶唐以前，为实用时期；三代至汉，为礼教化时期；魏晋至五代，为宗教化时期；两宋至明清，为文学化时期。”这种分期的下限讲到了清代，而清之后进入了中华民国时期，高剑父认为当时的中国绘画并没有跟上时代的变化，因此他呼吁：

到了革命的新中华民国，全国的画风，除西画外，都是守住千百年来的旧作风。即使千百年来，古人最新最好的东西，难道到现在都不应该改变一下吗?这些变，虽不敢谓将二千年来的国画改观，也想大胆地把五百年来的画史转一下，最低限度，也要成一种新中华民国的国画了。

《紫藤》纸本 设色 轴 挹翠山堂藏 

这样的呼吁是否会被人视为蔑视传统呢？对于这一点，高剑父有着自己的解释：“我并不是要打倒古人，推翻古人，消灭古人。在表现的方法上我们要取古人之长，舍古人之短，谓师长舍短。弃其不合现代的，不合理的。是以要把历史的遗传，与世界现代学术合一来研究。更吸收各国古今绘画之特长，作为自己的营养，使成为自己血肉，滋长我国现代绘画的新生命。”

由此看来，高剑父并不反对传统，他只是想从传统中汲取精华抛其糟粕，最终形成全新的绘画面貌，而这正是他开创岭南画派的主要思想动机。

孙中山从美国来到日本时，高剑父与廖仲恺前往横滨迎接，为什么会是他二人在日本迎接孙中山呢？对于这件事，简又文所撰《高剑父画师苦学成名记》中有着详细记载，这件事仍然需要从他的绘画经历讲起。

清光绪五年，高剑父出生于广东番禺，高剑父的祖父高瑞彩是位中医，喜欢习武和绘画，这两样爱好都对高剑父及其五弟高奇峰有着影响。当时高家很穷，高剑父需要出外谋生，在一位名叫高祉元的族兄介绍下，拜居廉为师学习绘画。在那时，居巢、居廉兄弟通过研习恽寿平的没骨画法，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尤其他们所画的花鸟鱼虫有着自己独特的面目，他们发明出了“撞水”法和“撞粉”法。对于这两种绘画技巧，高剑父在《居石泉先生的画法》中描绘说：“古人写花向无撞粉之法，自宋院至南田时，用粉法皆系抹粉、挞粉、点粉、钩粉而已，未尝有撞粉法也。有之则始自梅生（居巢），吾师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