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认识王二胖是因我和他弟弟王三胖同学。 他们家有意思，兄弟仨都以“胖”为乳名，形体上却是跌宕起伏。 老大王大胖，他的胖叫他练哑铃扔石锁变成了壮，虎背熊腰，笑起来脸上都有疙瘩肉。到王二胖，那就是一身的痒痒肉了，白胖白胖的，走路动静大些，身上都会波涛滚滚。 我同学王三胖其实并不怎么胖，顶多算是个丰满级别，估计可能是父母图省心，以为排列下来又会是一个小胖子，于是有了“王三胖”的乳名。 养一窝娃的时代，小名都是随便起的，也就拿它当个符号使。 王二胖比王三胖大两岁，比我大一岁。 我和王三胖在蚌埠二中上学时来往密切。他家住去二中上学的路上，一实小对面的东方红剧场往南一点，供销社办公地隔壁。 他爹是蚌埠哪个医院的医生，他娘在市图书馆上班，家里简直就是个小图书馆。我到三胖家去得多，主要为蹭书。那是我由读小画书，到直接读经典原文的转折期，三胖家的藏书起到了峰回路转的作用。 三胖到我家也来得也多，他喜欢上了住华盛街的一个女同学，而那个女同学和我是打小学起就很哥们的老铁。 他来我家也是蹭见见女同学的借口。 王二胖和我一样是个读书迷。 我对王二胖刮目相看是我们同看一本书，他说出的道道我前所未闻，常常让我醍醐灌顶。比如当时主流论断说四大名著中的《水浒》是一部投降史，宋江最后被朝廷招安了，造反的结局并不光彩。 王二胖却私下偷偷跟我说宋江是个悲剧英雄，他和他哥们造反大多是不得不反。接受招安和造反一样，都是想要重归正常人世界，想要这个世界更正常些。 我按照他的说法再读一遍，便觉得他说得更有意思些。 是王二胖帮我参透了读书的意义。 他认为当时很红的《半夜鸡叫》、《金光大道》那样的作品不值得读，一点点意思都没有。我们欣赏优秀文学作品，读它时就要进入一场梦，将自己植入阅读体验中。王二胖的意思是，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的对面，还存在着一个文学和艺术的世界。那是一个恍惚又清晰、虚幻又真实的极乐之地。我们总是会通过阅读找到一个书中的自己。一个书中人物在用想法和梦的形式过你的生活，流你的眼泪，塑造出不一样的岁月和人生。 他看一回《红楼梦》当一回贾宝玉，有时一个月都走不出来。我看他胖胖泡泡、肿肿囊囊的脸，绝对和贾宝玉匹配不到一起，却对他的理念大为折服。 我就是按照他的逻辑，当过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也干当过武松打虎那样的事情。 一九七三年七四年的时候，我听着王二胖眼睛发光的论调，看他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朗诵着普希金的诗，真有视其为神人的感觉。 后来才知道，他的非凡的识见甚至言辞都是读书读来的，但这并没有折损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蚌埠初高中生毕业下放一直延续到一九七六年，王二胖那一届是最后一班岗。 他下放到定远。 我那时就知道定远与蚌埠就隔着个凤阳县；我二哥也下放在那里。 可仅仅七八个月之后我再在蚌埠街见到二胖时他已经彻底的疯了。 他不识人，一双眼聚集不了目光，低着头喃喃自语，坐在家门口的藤椅上。 据说这是一种“文疯”，神智混乱，思维与语言高度自闭，人的肢体却很安静，一动不动能好长时间。 关于二胖为何会陷入这种疯癫状态的原因我听到过两种说法，一是他谈的女知青对象被村里的大队干部糟蹋了，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二是推荐上大学，公社管事的收了他的礼，答应办，最后走的却是其他人。 二胖疯的那一刻哭得是天昏地暗，把自己屋里的所有书撕了个稀巴烂，然后脱了个赤身裸体，把衣服和书都烧了。 一九七七年以后国内叫“拨乱反正”，我们在校生开始投入高考复习，开始在现实世界里爬坡、攀登。 去蚌埠师专读书，分到淮北教书，王二胖的事情渐渐淡出我的视野。 但二胖曾是我人生路途的一盏灯。 由王二胖这里我才知无论眼前的生活怎么样，你都可以在文字里塑造出另一个世界，尽情的快乐与悲伤；而二胖的发疯也在提醒我，活在书里的人是极脆弱的，书籍所描摹的另一个世界的规则并不属于这里。 可没有那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很多时候我们又如何能够撑得下去呢？ 作者相关文章 关注马尔的视觉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