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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锋剑春秋》与《封神演义》(《封神演义》源流考之二十二)

 古代小说网 2021-10-18


《封神演义》的续书一向少有,因为此书本为平话发展而来,兼有讲史和神魔,从结构上不易仿效。

《绣像评点封神榜全传》

从讲史方面而言,《封神演义》能用神魔填充武王伐纣的框架实是因为在此故事中虽然有孟津会师、白鱼跃舟等典故,但详细战役并不为人所知,因而可代之以闻太师布置十绝阵、金鸡岭孔宣阻兵等故事,而春秋以降的各代历史的战役均史有明文,作者欲抛开讲史的范畴而不可得。

从神魔方面而言,姜子牙以将诸天神斗俱行封赏,并没有留给后续者以太多余地,惟一的办法大概是令神斗们转世投胎,而这在一般的英雄书目如《水浒传》、《说岳全传》中并不罕见,作者难以用此种方式构建续书的特点。

自然的,若诚心要作《封神演义》的续书则可以从武王死后周公平管蔡一事写起,但那又不为一般的民众所关心,文人若是自得其乐,自然有《金瓶梅》、《红楼梦》这样的文学性著作可以演绎,并不需要对《封神演义》进行接续或补充。

不过在一些神魔小说中颇有一些讲史题材的作品,其中《锋剑春秋》一书被视为《封神演义》的续书。本书主要情节是战国末期,秦始皇预备兼并天下,王翦、王贲父子杀害孙膑父兄,孙膑下山准备收父兄之尸并复仇,中间与毛遂等人阻碍秦始皇兼并未果等事。

本书成书时间不详,或认为在顺治、康熙年间[1],或认为成书于同治年间[2]。现存有同治三年(1864年)丹桂堂刊本,整理本则有《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3]、巴蜀出版社简体横排本[4]等,共六十回。

书前有黄淦序,其文曰:

《绣像锋剑春秋传》

五经中惟《春秋》当以理兼势论,前此为西周,后此为战国。自平王东迁以来,列侯创霸,功罪参半,不得谓霸者有罪无功。设当时无霸,春秋早变为战国矣;此天下大势也。至诸侯国各有盛衰,大夫家不无强弱。而其间忽盛忽衰,忽强忽弱,又不可以一例论,皆势为之也。

《春秋》自左氏、公、榖作传后,先儒各种疏说,累千万卷。予幼读《左绣》,见其编首,摘冯天闲先生《左贯》数条,辄喜择录。因又采胡传、周氏《左国辑要注》、陈氏《春秋读》各数十条。

庚子岁,予馆关东皋太翁家,见《国朝汇纂》及马氏《绎史》、姜氏《读左义》诸书,广为搜辑。近又于前贤论说春秋经义,择其精凿者,手录增订,汇成此编以付梓。若夫《左传类对赋》等书,辞虽工丽,与《春秋》经旨奚涉?且无于制义,概置弗取焉。

时嘉庆九年孟夏望日,武林黄淦纬文氏自序。[5]


黄淦为乾隆、嘉庆年间学者,著有《五经精义》等书,对经、史、文学了解精审。上引其序详细写其研习《左传》的经过,确为黄氏所作,只不过序中所指付梓之书并非《锋剑春秋》,而是《春秋精义》。

盖本书所谓的黄淦序言与黄氏《春秋精义》的序言完全相同,应是书商挪用过来的[6],故不能因此认定这是黄淦在叙述其写作过程[7],更不能理解为其参考《左绣》诸书编订为《锋剑春秋》[8]。

清同治三年刻本《锋剑春秋》

《锋剑春秋》中未写荆轲、燕丹,而将荆轲作为山名,以燕丹为公主封号,称孙膑、孟尝君为春秋时人,毛遂为孟尝君门客、李牧为齐国人,卜商为齐国臣子等。非惟时空错乱,乃至未通《论语》,连卜商即子夏,授徒于魏国西河都不知道,足见此书并非文人所作,更不可能是精于经史的黄淦所为。

而本书知识浅陋,如认为东方朔姓东[9],而其弟为西方朔[10],文笔粗糙,如与海潮圣人共同下山营救五雷真人毛奔的二十三洞真人里竟然还有“五雷真人”[11],此外,鸿濛教主又写作“洪濛教主”[12]、峨嵋扇又写作“峨眉扇”[13]、二十四洞真人又写作“三十六洞真人”[14],前后重复、抵牾,摆明是未经严格整理的艺人作品。

不过,由于故事在嘉庆朝已有提纲,则其故事成型至迟应为嘉庆时期[15]。

王平主编《明清小说传播研究》称此书“以《封神》续书自居”[16],不知何据。

除了序言[17]中未见此种态度外,本书实为“六部春秋”最末一部,上承《走马春秋》,故此书第十三回中补叙孙膑出身,写“齐王驾崩,闵王无道,宠信邹妃,不理朝纲。三逐孙膑,火烧宣阳院,六国合兵,共伐无道。燕昭王金台拜帅,重用了乐毅,兴兵伐齐,攻破了郡海临淄,杏叶林剐了邹妃,杀了闵王”云云,都是《走马春秋》的情节[18],只是今本《走马春秋》只提及驱逐孙膑而非三次逐出,且并未提及孙膑住宅名为宣阳院及六国合兵等事,故今本《走马春秋》虽系《锋剑春秋》前传,但此二书应据两种说话文本。

评书《临潼斗宝》

第二十二回毛遂提到十八国临潼斗宝,应是第一部《左传春秋》的故事,描述秦穆公邀请十七国诸侯比赛国宝之事,兼写各国间的政治与关系[19],而《走马春秋》则提及“钟无艳娘娘,大战沧州,将燕丹公主制伏在马下,顶门白气升空,知他身怀六甲,有了孙膑在腹。祖母早知其情,与燕丹公主拜为姐妹,用黄金买下孙膑,与东齐治事,数年以来,屡建奇功,封南郡王。”[20]

可见全部六种前后相通,或写列国政治、或写战争、或写宫廷之事,并非全为神魔所作,应非《封神演义》的续书可知。

从人物上看,尽管本书沿用了《封神演义》中南极仙翁(本书称为“南极子”)、惧留孙、土行孙等,并称其教为“阐教”[21],同时说明土行孙为夹龙山飞云洞惧留孙徒弟,称南极子为“师叔”,称“先兴周灭纣那时,被七煞星张奎斩死的土行孙曾封为土府星君之职”[22],瘟部正神共有五人,皆在“纣朝时已归虚坐”[23],而赵玄坛元帅“圆睁二目,手执金鞭”[24],同时有因有“姜太公在此”五字可以防范众神进犯,并称:“兴周时姜太公斩将封神,那一位神祗见了他的宝号,就不敢侵犯,俱各立着不敢上前。”[25]

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人物关系均与《封神演义》相合,第三十回写相助海潮圣人的太岁爷杨任“眼睛生得古怪。当初在纣王时,谏阻起造鹿台,被纣王剜去二目,遇着道德真君,救度上山,得两粒金丹,放在眼眶,就长出两只手来,当中长出两只眼。上能看三十三天,下能看十八层地狱”,也与《封神演义》情节相同。

《东周锋剑春秋》

称降龙、伏虎、皓发、长眉等人都是“仙”,而非“罗汉”[26],佛道不分,与《封神演义》相同。但本书中称田英为小耗神转世[27],而《封神演义》中只有小耗星,属于占星术范畴而非一般神祗[28];第四十一回称余化在封神榜上无名,但《封神演义》中明确记载余化封为孤辰星。

此外,《封神演义》中雷部有二十四位天君,而本书仅有雷部八帅,与《西游记》相同[29];四海龙王名讳为敖钦、敖广、敖顺、敖闰[30],与《西游记》中的名字完全相同,而《封神演义》中则为敖光、敖顺、敖明、敖吉;三教主指太上老君、鸿濛教主及如来,通过对鸿濛教主的赞词可知,此人应当为盘古[31],而《封神演义》中的三教主则为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其中老君住在兜率宫,与《西游记》相同,而非《封神演义》中的大罗宫玄都洞中的八景宫。

本书中明写南极子为元始天尊弟子[32],但却将他与太上老君同称为“掌教”[33],而从第四十七回“原来此宝乃是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所炼,因南极仙翁掌教之位,特赐此宝与仙翁”一句来看,老君似为第一代掌教,而以南极子为第二代掌教。

但《封神演义》中却以元始天尊为掌教[34],而南极子使用的法器是峨嵋扇[35]和龙须扇[36],并非《封神演义》中的五火七翎扇,其又称哪吒为“上神”[37],并没有顾及自己与哪吒的辈分关系[38]。

同时《封神演义》中仅有慈航道人而非本书中所谓观音大士[39],老君称海潮圣人为师弟,亦可见与《封神演义》无关。

鸿钧老祖

案:《封神演义》中所谓“一道传三友”,乃鸿钧道人传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封神演义》中的老子即本书中的老君,并没有海潮圣人。

而本书中海潮圣人地位极高,为东海掌教[40]、又名昆仑教主[41],西华镇人明确对南极子说:“他是长辈,你是晚辈”[42],座下有二十四位弟子,其中包括众仙领袖之称的东华帝君[43],地位应当与老君仿佛。

东海教竟占据了《封神演义》中属于元始天尊的昆仑山,且与三清门下并列,可见其仙界结构已非《封神演义》中的阐教、截教之分,而海潮圣人又称无当老祖[44],而《封神演义》中只有无当圣母。

王翦本为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托生,按《封神演义》则应为闻仲后身[45],闻仲本金灵圣母徒弟,为通天教主徒孙辈,若海潮圣人与《封神演义》中的老子、通天教主为同一辈分,则不应收王翦为徒弟。

此外,孙膑则称土行孙为“老祖”,为徒孙辈,其师王禅兄弟称南极子为“老祖”,应比土行孙等人低一辈份。孙膑又称黄叔阳为“师叔”[46],而黄叔阳称海潮圣人弟子金子陵为“道兄”,大概黄叔阳与金子陵并非同一师承,故只得另算他们的辈分。

《后东周志锋剑春秋》

以黄叔阳的关系来看,其称魏天民为“道兄”,当与孙膑之师王禅同辈,属孙武弟子一辈[47]。但魏天民竟可以随意派遣李天王、二郎神等[48],殊不可解。《封神演义》故事中李靖即后来李天王[49],杨戬即后来二郎神,均为姜子牙师侄,与土行孙同一辈分。魏天民辈分低于李靖、杨戬等,又与二人仙凡有别,自不当对其呼来命去。故其非接续《封神演义》可知。

而本书中所引封神题材的故事尚有竖眉仙之事:“不随老祖度函关,却助武王闹商朝。身骑神牛真希罕,殷商纣时早得道。”[50]可见当时另有一种封神题材的资料,不必是《封神演义》,而土行孙、杨任等人的故事,亦可能出自这种史料。即便非是,也直接从封神题材的戏剧或鼓词入手便可,原不需借助《封神演义》的原著。

同样,本书虽然有许多情节与《西游记》相合,也曾出现孙悟空与东方朔交好并因闹天宫而被压五指山等故事[51],但《西游记》中明确孙悟空被压五指山为王莽年间[52],不在此时,佛祖压孙悟空的文字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53],并非本书所说“六千大字真言”[54],至于孙悟空的锁天帽、虎皮裙等是取经的过程中才出现的装束,不应在其大闹天宫时便出现[55],其开始相信观音应在唐僧取经之后,并不当在被压五指山时[56],而《西游记》中仅有惠岸亦名木叉,非本书所谓“木岸尊者”[57],因而只能说明此书受《西游记》故事影响不浅,但此书创作过程中却并未参考过《西游记》的任何抄本或刻本。

此书又被各家视为对《封神演义》的模拟之作[58],同样未见根据。从故事情节上看,书中追叙庞涓用钉头七箭书害孙膑、毛遂夺草人救孙膑性命及金沙诛仙阵一事都是照抄《封神演义》里十绝阵中之落魂阵的,而金沙诛仙阵中所谓“诛仙门”、“斩仙门”、“戮仙门”、“陷仙门”则是照抄《封神演义》中的诛仙阵,只是将“绝仙门”改成了“斩仙门”并改换了顺序而已,但却并不能说明此书模拟《封神演义》,因为另有一种可能即本书所借鉴的资料与《封神演义》编订时借鉴的资料同源。

白佩玉口述《万仙阵》

而本书第一个重要正面角色孙燕出场即为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将军形象:“此人勇冠三军,在赵国算第一二的好汉,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身高一丈,腰大十围”,“唇红齿白,头戴四凤盔,身穿黄金甲,手举金背刀,跨在豹花马上,雄赳赳的催马提刀”[59],与其说模拟《封神演义》,不如说模拟《呼家将》或《隋唐演义》中薛刚反唐一段更为妥当。

而此书的文学成绩亦在《封神演义》之下。从讲史而言,《锋剑春秋》罔顾史实较《封神演义》更甚。

尽管《封神演义》的主要人物如老子、李靖等都非西周时人,但起到连接神魔和讲史的中心人物姜子牙确实在西周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锋剑春秋》的中心人物孙膑与商鞅同时,并非秦灭六国时人,故于书中地位十分突兀。

就设计而言,《锋剑春秋》基本以袍带文贯彻始终,不像《封神演义》既有袍带又有人情,《封神演义》与《说岳全传》、《三侠五义》等书一样,对主要人物如姜子牙、哪吒、雷震子等皆叙述其出身和成长,更有人情味;而《锋剑春秋》对孙膑出身及修仙后的历程完全没有介绍,下山即见燕昭王,完全不如姜子牙几经波折、有市井气。

《绣像封神演义》姜子牙绣像

而《封神演义》开篇写纣王上香、妲己入宫,由宫廷至民间,虽然有苏护反商一事,但并非前三十回的主要地位,《三国志演义》虽然以黄巾民变开篇,但却把焦点聚在刘关张结义上面,而《锋剑春秋》开篇即写秦始皇预备吞并六国,以袍带文入话,涉及人名又多,安排全不合理,而后续情节竟然完全围绕袍带文开展,离开战场的仅有秦、燕两方向各路神仙求救之事,其事单调、重复,宛若删去孙悟空出身源流的《西游记》一般。

事实上即便以袍带文见长的《说唐全传》也并未全文只写袍带,而是以宫廷之事和英雄故事开篇的,甚至还有熊阔海打虎这样的短打文字;即便非重复袍带文不可,也完全可以写其受伤、招降,不必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而《锋剑春秋》除了第一回王翦招降王贲[60]之外,不再见互为招降,所以第三回中被称为“足智多谋”的屈兴尚未展开其“智谋”便被白起一刀杀了,而第三回至第九回中较有个性的人物孙赛花也在第九回中胡乱地死在王翦的法术之下。

就写人而言,《锋剑春秋》亦颇有失,如其写燕昭王听说孙操父子战死后“不禁高楼失足,洋海翻舟,叹一声,倒在龙椅之上”,听说秦兵渡过易水“这一惊非小”[61],完全看不出他的“果断神明”[62]。

秦始皇听说王翦被一女将打败两次后竟然命刀斧手将王翦“押出辕门,枭首示众”[63],在章邯、王翦等四人攻打易州失败后,竟然传旨将自己的四员名将“推出辕门,按军法枭首”[64],有罚无赏,根本不可能获得人心,而在秦猛、黄叔阳、朱惠珍三人吃了败仗之后,秦始皇的表现是“先前始皇见他三位道人到来,必下座迎接,携手搀腕,今见他败阵回来,就有些怠慢于他,略欠一欠身”[65],喜怒形于色,莫道不是帝王应有的气度,也不符合秦始皇所信中的韩非的法、术、势之说。

《锋剑春秋》插图

在孙膑破了混元阵之后,秦始皇竟然想到“收兵回国便了”[66],孙膑破了锁雷阵之后,他又要“退兵回国”[67],甚至到了后期只因金子陵被困八门金锁阵就要撤兵,“免得损兵折将”[68],毛贲败于孙膑一阵就要“收兵回国”[69]等等,甚至到了全书的最后关头,众仙已经为孙膑和海潮圣人说和,孙膑已经放回海潮座下十二位真人之后,秦始皇还是只能想到“明日定然搬兵回国罢”[70],完全是惊弓之鸟,一点也没有领袖人物的气概,其决心远不如《三国志演义》中的刘备或是《西游记》中的唐僧,甚至明清时期其它主流小说中也都未见过如此退缩的核心角色。

《锋剑春秋》插图

至于本书的第一重要的角色孙膑完全没有应有的风骨。孙膑在燕国大厦将倾之际受命于危难,相比于《封神演义》中的姜子牙更像是《三国志演义》中的诸葛亮,甚至在孙膑不肯出山时班豹为威胁他而放火烧山不过是《三国志演义》中张飞为请诸葛亮而放火烧草庐的翻版,但他完全没有主将的风度,凡是作战多半都是亲自上阵斗法,而没有姜子牙、诸葛亮等人从容调度的能力。

且在重见齐襄王时“忙要行礼,襄王用手扶着,同步进午门”[71],初见燕昭王时“忙抢上几步,跪下叩头”[72],既不符合他“亚父”的身份[73],也没有如诸葛亮与刘备君臣际遇的恩情和与在刘禅时代力挽狂澜的地位,更没有如姜子牙般能为文王之师、武王相父的傲骨。

至于他的气节也十分可疑,毛遂曾经几番救他的性命,但在毛遂遭难之际,他却没有一次主动救助,在毛遂被金莲子捉了之后,他只是请人吃酒,等着毛遂自己逃回[74],而在毛遂失陷在混元阵之后,必须让毛遂的徒弟蒯文通以死相逼,他才肯说出救助毛遂的计策[75],毛遂后来带着蒯文通离开孙膑,恐怕也是有感于他的无情,然而孙膑随后即大排筵宴,全无心肝。

而毛遂在此后亦不再理会孙膑的事务,直到后来白猿失陷,毛遂才又现身[76],而在救出白猿后毛遂也有样学样,不再管孙膑死活[77],即使被迫变化应战,也绝不扮成孙膑的模样[78],最终在面对海潮圣人布下的森罗阵时,毛遂为孙膑出谋划策时只教他“请人去央求于他”、“再去与他陪上几个礼”[79],在与孙膑及四位仙人共闯森罗阵时毛遂“挤在孙膑怀中坐下”,并且对孙膑笑道:“你取杏黄旗护顶,天兵天将不能近,各样法宝不能伤你,我身只好仗借你一光。”[80]可见其对孙膑的人性已经看透、看破,并深感绝望。

《锋剑春秋》插图

而孙膑本人也并没有让人失望,只是救了毛遂,而没有顾及同行的另外四位仙人的死活,在毛遂表示自己:“心神不定,肚饥起来”,求孙膑给自己一粒随身的丹药时,孙膑不但揶揄他:“得道人岂有怕饥”,而且试图甩下毛遂独自逃命,说道:“你且在此,等我闯出阵去,调齐众人与掌教破阵。冲不出去,再来陪你。”[81]

如果说上述各事还只算是孙膑私德有亏,那么在他被三教圣人威胁五雷击顶之后,当即保护家人撤退,完全不顾燕国百姓死活,便是赤裸的人性之恶。

在孙膑家人平安撤退之后,“可怜燕国君臣,尚倚孙膑之兵,在城外抵挡秦兵。谁知三更时分,雷炮齐交,把一个易水燕山,差不多成了个瓦砾场。有诗一首为证:劫数难逃避,循环理由天。金汤灰烬后,白骨泪清烟。秦始皇同众文武进城,也不用动手厮杀,只见焦头烂额,尸横遍地,个个都是雷炮所伤,房屋倒塌,烟消灰灭”[82]。

即便如此,孙膑并没有兑现他“断不敢违天意”的承诺,反而来到齐国,接受齐襄王的“苦留”[83],而在秦国请来毛奔出阵时,孙膑的第一反应是“欲待出去,又怕五雷之灾”[84],为了开脱自己的责任,将母亲的五日阳寿说成三月阳寿[85],摆明了一副畏首畏尾的小人形象。而一旦与毛奔交战占据上风,把毛奔的胡须都烧掉时,又出言轻佻:“不用恼,省得剃了,烧光了更好看”[86],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面目。

《绘图后列国志 锋剑春秋》

但是最终五瘟神驾临临淄时,孙膑再度欺骗了将他称为“亚父”并相信他的齐襄王,只顾自己带着母亲的尸身逃命[87]。而至于其他英雄人物如孙燕、田英等人,则有始无终,田英的妻子李美容完全未展开描绘,作者便让她稀里糊涂地死掉了。

一言以蔽,《锋剑春秋》的人物刻画不但是扁平的,而且也没什么是非的观念,仅有对经典著作情节上的模拟而未能深入其精髓。

故而在精神价值上,本书亦不如《封神演义》远甚。尽管《封神演义》写十绝阵时经常写燃灯道人派人或神前往试阵,却并不曾有本书中为了获取救孙膑性命的“镇物”,而杀害八败将军取其透露,杀害毒女取其心脏[88]的残忍;在五雷阵中为了救孙膑一人,而牺牲二百四十个重犯[89],莫说重犯并非死囚,即便死罪难饶也不敢在此时提前处决,更不应死于雷击。毛遂带着展凯、展力、吴能三人入阵,三人均牺牲,而孙燕全不关心,却说:“只是可惜那青牛”[90]。

至于佛祖随口说出“易州百万生灵,今日难逃雷炮之灾”,而将自己提前告知孙膑,要他提前将家人撤离称为出家人的“慈悲为怀”[91],完全没有是非可言。

此书仅有的圈点之处在于承认秦始皇统一六国是正义之师,“燕国当灭,纵有回天之本领,也不能挽回”[92],而孙膑因父兄之仇强行加入燕军,仿佛《东游记》中吕洞宾助兵辽国抵抗杨家将,有些逆天而行的意思。

《万仙斗法全传》

但吕洞宾助辽攻宋不过是一时的气愤,而孙膑的助燕攻秦则贯穿了全书,为全书增添了几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色彩。

不过也正因如此,使全书逻辑甚为牵强,如孙膑在捉住王翦之后并不敢杀他,因为“若将他斩首,有违天意,取罪不小”[93],但在海潮圣人劝孙膑“把你的人马散了,你回上天台,修真养性,不管闲事,不失神仙之位”时,孙膑却扬言“除非是贵人归山,昭王爷龙归大海,再把王翦碎尸万段,祭了先灵,我方撤兵罢战”[94],此处“贵人”指秦始皇,孙膑的这一番宣言又是预备逆天而战的态度,但如果对照他前后文的所作所为,正可以看出他作为主角的色厉内荏。

而本书至第五十七回尚未有秦国必胜的道理,如果不是观音和五小主的讲和,李美容和龚国母的应天命而死[95],恐怕秦国也未必能够一统天下。

其实,如果从题材上看,本书应与《封神演义》同源,均本自宋代平话。元刊本有《全相平话五种》,《封神演义》即本自《武王伐纣平话》,而本书则本自《秦灭六国平话》,本书前传《走马春秋》即来自《乐毅图齐平话》。

按:《全相平话五种》均属于演史平话,《乐毅图齐平话》全名为《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以全名来看,当有前集。明末啸花轩刊刻《前后七国志》,以《孙庞斗智演义》为前传,《乐田演义》为后传,而今日所传评书“六部春秋”中也以孙庞斗智为主题的《金盒春秋》列于《走马春秋》前,则应知所谓散佚于《全相平话》之外的“春秋前集”当即孙庞斗智之事。

《乐毅图齐平话》

故所谓“六部春秋”均当自原有平话改编,而非艺人或文人在《封神演义》有了影响之后的有意补叙之作。

具体到每一部作品上,“六部春秋”的整理程度又不尽相同。相较于《锋剑春秋》,《走马春秋》的整理程度更高,不但每一回都有回前诗,而其开篇即言:“自古一朝帝王,尤百世不救之基。其兴也有自来,其衰也有所为。周家卜年八百,后稷肇基,卜世三十,幽厉作俑,平王东迁。而后王室衰微,孺葛一战,祝犯驾,列国胥效。迨后世风愈下,列国争衡,以强凌弱,以大吞小,遂成战国。”[96]用语十分典雅。

本书中孙膑在作法时也屡次想到“不可延烧民居”[97]、“不可烧及民房”[98]等,较之《锋剑春秋》更有人情。但从胭脂阵[99]和碎剐邹妃[100]等故事的描写来看,《走马春秋》的情趣仍是市民而非文人的,而本书中后宫奸妃陷害王后、太子及孙膑作法救助太子[101]等事都与《封神演义》大同小异,杨公公设计保护太子[102]则模仿自包公故事里的“狸猫换太子”一案,太子落难到龚家与龚家小姐定下终身[103],则模仿自呼家将等小说,也与当时的“私定公子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戏剧模式相类似,至于龚家小姐名为金定则与《薛丁山征西》故事里的陈金定名字相同。

光华堂刊本《仁贵征西说唐三传》

要之,则本书不管在姓名确定,还是在情节处理及情感态度上都是说话艺人的而非文人的,艺人在进行说话创作时有其固定的模式,借鉴包括《封神演义》在内的其它作品间或有之,但若径称其直接是《封神演义》的仿作或是续书,那便难免失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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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张兵编:《500种明清小说博览(上)》,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736页。

[2] 石昌渝:《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9月版,第76页。

[3] 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24、25册,2000年1月版。

[4] 与《走马春秋》合编为一书,题名《万仙斗法全传》,巴蜀出版社,1989年12月版。

[5] 本文所引《锋剑春秋》正文文字均来自巴蜀出版社简体横排本,书前无序,序言转引自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872—873页。

[6] 见学苑出版社影印《诗经精义春秋精义》,1994年1月版,学苑出版社还整理了《周易精义书经精义》,但将作者名字错写为“黄淦纬”,实则“黄淦纬文氏”当理解为“黄淦,字纬文”。

[7] 是说见于李明军:《中国十八世纪文人小说研究》,昆仑出版社,2002年6月版,第71页。

[8] 是说见于潘建国:《中国古代小说书目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10月版,第156页。

[9] 引文见《锋剑春秋》四十一回,东方朔自题其诗:“待等方朔来观看,阵法计谋枉用功。”见《万仙斗法全传》,巴蜀出版社,以下凡引此书皆只标明回目。

[10] 第四十四回。

[11] 第四十三回。

[12] 第四十三回。

[13] 第四十一回。

[14] 第四十八回。

[15] 郝成文:《嘉庆朝<锋剑春秋>提纲本探微》,见王安葵、冯俊杰:《中华戏曲第四十九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12月版,第259—269页。

[16] 王平编:《明清小说传播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版,第524页。

[17] 本书另一篇序言署名四和氏,同样未提及《封神演义》,见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873页。

[18] 今本《走马春秋》仅十六回,至乐毅剐邹妃为止,言闵王“想念邹妃,不觉放声大哭,十分凄凉”,疑为后文佚失。

[19] 六部春秋今今存《走马春秋》和《锋剑春秋》,但全套书目由评书艺人口口相传,有石长岭先生完整评书,整理本则有石印红《临潼斗宝》、《伍子胥鞭尸》、《护国娘娘传》及白佩玉、李庆海等人整理《无盐娘娘传奇》等,十八国临潼斗宝事即石印红《临潼斗宝》一书,为六部春秋之首;另有《十八国临潼斗宝》杂剧,为元代杂剧,见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2—235页。

[20] 《走马春秋》(《万仙斗法全传》,巴蜀书社,1983年12月版),第七回,本段引文为齐闵王自述,其所谓“祖母”即钟无艳。

[21] 第五十九回。

[22] 第十八回。

[23] 第五十九回。

[24] 第五十五回。

[25] 第五十六回。

[26] 第四十四回。

[27] 第三十五回。

[28] 见刘彦彦:《封神演义:道教文化与文学阐释》第四章,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6月版。

[29] 《西游记》中八部雷神由增长天王率领,见第四回等,与本书第三十九回所列雷神姓氏相同。

[30] 第三十二回。

[31] 第三十二回赞语:“面目清奇生古怪,劈开混沌居先代,太极两仪四象悬,三才定位分三界。自从治世守为君,万古人王传历代。”第四十三回称“洪濛教主开天辟地,左手把日,右手托月,分立两仪,才有太极图”,可知鸿濛教主曾开辟天地,应为盘古,不过第五十八回五位小尊者又称自己“奉盘古至圣御旨”而来,鸿濛教主又似与盘古为二人,书中原文并未说明盘古至圣是否即鸿濛教主。

[32] 第十九回。

[33] 本书一般称“掌教”均指南极子,但海潮圣人称老君为“掌教”,事见三十二回。

[34] 《封神演义》第四十四回。

 [35]第十二回。

[36] 第四十一回。

[37] 第四十一回。

[38] 第三十二回。

[39] 第五十八回。

[40] 第四十六回。

[41] 第四十九回。

[42] 第四十九回。

[43] 第三十六回。

[44] 第八回。

[45] 虽然本书并没有提到闻仲的名讳,但在第三十八回的五雷阵故事中,王翦现出元神,“红袍金甲,五缕长发,身骑玉麒麟,手执金鞭,三只眼”,与《封神演义》中的闻仲形象相同。

[46] 第十四回。

[47] 按毛遂自叙,孙武弟子为王禅(鬼谷子)、王敖、黄伯阳、柳展雄(柳跖,即盗跖)、肖谷达、毛遂六人。

[48] 魏天民调遣李天王见第十五回,调遣二郎神见第二十回。

[49] 本书亦承认李天王即李靖,见第三十八回。

[50] 第四十八回。

[51] 第四十回。

[52]《西游记》第十四回。

[53] 《西游记》第七回。

[54] 第四十回。

[55] 第四十一回。

[56] 第五十七回。

[57] 第五十七回。

[58] 如叶永胜认为此书是《封神演义》的“仿作”,见叶永胜著《中国现代神话诗学研究》,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79页;林辰认为此书是《封神演义》的“姊妹篇”,见林辰著《神怪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395页。

[59] 以上两处引文俱见第一回。

[60]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秦使翦子王贲击荆,荆兵败”,明言王贲为王翦之子,《锋剑春秋》则设计王贲、王翦本是敌军,王翦战败王贲并收其为义子,一如《三国志演义》将关羽长子关平改写为义子。

[61] 俱见第三回。

[62] 第二回。

[63] 第十回。

[64] 第十二回。

[65] 第十五回。

[66] 第三十一回。

[67] 第三十二回。

[68] 第三十七回。

[69] 第三十八回。

[70] 第五十九回。

[71] 第八回。

[72] 第十回。

[73] 齐襄王称孙膑为“亚父”,见第八回;燕昭王称孙膑为“亚父”,见第十七回。

[74] 第二十六回。

[75] 第二十九回。

[76] 第四十二回。

[77] 第四十四回。

[78] 第五十二回。

[79] 第五十四回。

[80] 第五十五回。

[81] 同上。

[82] 第三十三回。

[83] 第三十三回。

[84] 第三十八回。

[85] 第三十九回。

[86] 第三十八回。

[87] 第六十回。

[88] 第二十回。

[89] 第四十二回。

[90] 第二十九回。

[91] 第三十三回。

[92] 第八回。

[93] 第二十六回。

[94] 第二十七回。

[95] 第六十回。

[96] 《走马春秋》,第一回。

[97] 同上,第八回。

[98] 同上,第十二回。

[99] 同上,第十三回。

[100] 同上,第十六回。

[101] 第二回。

[102] 第二回。

[103]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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