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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的困境与时代精神所向

 迷乡 2021-10-19

心像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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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洪毅《孤世》  数字建模  尺寸可变

中国画的困境与时代精神所向

作者:杜洪毅

来源:《收藏投资导刊》第184期(电子版转自中国证券报·中证网)

作为最古老的艺术种类,中国绘画早在一千年前就发展到巅峰,这比文艺复兴时期才趋于成熟的西方油画领先了好几百年。然而,自清代以来走向衰落的书画艺术,虽因19世纪末以来的中西文化碰撞增添几分活力,由此成就一批艺术大家,但到今天又面临重重困境。无论是以往有人提出的“穷途末路”、“废纸论”,还是时下层出不穷的水墨概念炒作,又或以传统文化为论调的复古倾向,都不能为这门艺术未来方向提供可靠的理论与实践依据。那么,传统书画艺术的时代意义与去向究竟在何方呢?

中西方绘画差异

中西方传统绘画艺术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无论从材料、技法、思维方式等层面上讲,都很难把两类艺术以统一的标准进行评价。但不可否认的是,两者都属于由人创造的图像语言,均为人类文明升华的产物,必有一定的可比性。

▲香港,克利斯蒂拍卖行,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名作《干草垛》

一般人认为,西方传统绘画偏向于写实,中国画则侧重于写意,真是这样的吗?学习西方传统绘画必须从严格的素描训练做起,这当然是写实。但素描的价值在于让画家掌握基本技巧和建立对事物的深刻理解,一旦打好造型基础进入创作阶段后,就不必完全依赖写实模仿了,而是可以根据想象大胆自由创作。中国画基础为书法训练和临摹画谱,其目的同样是让从艺者掌握熟练技艺与造型能力。这与西方绘画中的素描训练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不存在谁更先进的问题,也不能说素描训练的结果必然是写实,临摹画谱就一定引向写意。

其实,西方传统绘画的精髓并非写实,历史上大部分艺术杰作均为画家通过想象构思创作出来。真正的西方艺术传统是基于希腊哲学思想建立起来的古典美学理想,是具有数理逻辑般严谨的精神世界重建。基于这一根本思维方式出发,致使西方绘画在再现理想真实这条道路发展到登峰造极的高度。中国绘画曾经也一度试图再现类似的真实,但由于作为文化基石的东方哲学思想更为感性抽象,缺少希腊哲学那样的严密推理论证,很自然地就过渡到偏向于表达个人内心情感的写意阶段。必须说明的是,中国绘画中存在的临摹画谱和临仿古人作品现象,本来是历代从艺者经长期实践积累出来的一套便捷学习方式,属于造型基础训练范畴。清代以来出现将临古仿古代替创作的趋势,本质上是对传统艺术的误读与背离。

▲法国印象派大师马奈画作

绘画艺术进阶过程

经粗略归纳梳理,我们不难发现人类绘画艺术大致经过三个发展阶段:

第一阶段为符号性记录,当古人在岩壁上以自己理解的方式描绘一些概括性物体形象符号时,最早的绘画创作便开始了。在随后出现的陶器装饰图案,绘制在树皮、泥板等媒介上的图像,均是这一阶段绘画的典型代表。符号绘画一个最重要发展方向是升级为象形文字,由此将人类文明创造活动推向高潮。当然,这种符号式图画从诞生开始就从来没有消失过,今天常见的装饰图案和一些民间艺术就是其直接延续。

随着技术进步和经验积累,一些有创造冲动的艺人再不能满足于简单的图案记录,而是探寻更准确再现物象的表达方式,这就让绘画艺术进入第二个历史阶段。很显然,登峰造极的西方古典油画艺术就是这一阶段绘画最好代表。中国历史上虽然没有出现过光学投影般严谨的写实再现艺术,但唐宋时期的不少绘画作品,仍是再现模仿艺术的重要代表。在此阶段,人们以穷尽技巧描绘出能欺骗眼睛的逼真图像为能事,即便是通过想象构思来创作,也必须做到看上去真实。比如一些巴洛克风格的西方教堂天顶壁画,可以让信徒产生看到天堂景象的幻觉,就是物象再现艺术的经典之作。

▲纽约苏富比,塞尚的静物画《苹果》

当绘画艺术发展到更高一个层次时,就不再以真实再现物象为准则了,而是倾向于自由表达内在思想情感,即写意性表达绘画。现在能确认的写意绘画最早出现于中国五代,南宋时期米友仁的云山图、梁楷的写意人物画则是其巅峰成就代表。西方写意绘画开始于十九世纪,现在见到的最早作品应该是维克多·雨果的水墨画,但真正产生巨大影响的则是印象派。严格的讲,印象派绘画从造型上来说比当时学院派更为写实,这一流派的画家大多在室外直接写生。但印象派在色彩使用上较尊重个人感受,由此掀起了一场写意性绘画革命。印象派以后兴起的现代绘画流派,在写意表达和追求内心自由上走得非常远,最终只剩纯粹观念表达。

中国绘画在第二阶段较之西方停留的要短得多,随后很快就发展到更高层次的第三阶段,比西方绘画提前了一千年。西方绘画写意性表达阶段开始得很晚,但在追求创新的思维主导下,发展得很快,以致很快就走过头了。由此可以看出,中国传统绘画之所以会一再遇到困境,是因为过早就进入高级阶段,随后陷入程式化的重复中,遭遇自身难以突破的瓶颈,这与西方现代绘画遇到的困境有相似之处。

▲高更生前最后画作《静物,插满雏菊和罂粟花的花瓶》

临仿不是中国画的传统

从眼下中国书画界,似乎能看到不少传统的印迹,可真要认真审视时,却又觉得实在有些苍白。更准确的讲,今日书画艺术在笔墨技巧、材料、图式上是可以看到传统艺术痕迹的,但大多停于表面形式,若要从深层次文化视角上讲,多多少少有点虚脱。

当我们流连于一般画廊、画店,或者参观各种级别的书画展时,都会发现一个非常令人困惑的问题:传统风格书画作品千篇一律,造型雷同者比比皆是。对于此种现象,不少书画工作者均以临古仿古才是在坚守中国传统文化来忽悠人。甚至有人被揭发出抄袭时,还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大家都是在仿古,凭什么说我就是在抄袭呢?不过,真能将宋元绘画临仿出境界来的却鲜见,更多人选择模仿造型更自由的近现代名家写意作品。比如在北京地区书画市场上,最为常见的莫过于齐白石、吴昌硕、黄宾鸿等人作品风格的粗糙临仿品。除了模仿名家作品外,书画界还流行互相抄仿。笔者曾亲眼见一些书画工作者“创作”时直接拿同时代人的画册照着描,除了局部修改外,整体风格都是别人的。如此抄抄仿仿,能指望诞生优秀艺术品么?

前面已经讲过,临习画谱和临仿古人作品其实是绘画技能训练方式,若将此视为“创作”,且不是严重的倒退么?作为绘画艺术高级阶段的中国写意性绘画,原本是出于摆脱物象形式束缚,追求更自由地表达而成。如果将对固定模式的图案复制当成“写意”创作,且不倒退到最初级的符号绘画阶段么?除了制作工艺外,还有什么艺术或文化内涵可言呢?谁说临古仿古、按固定模式作画是中国写意绘画的传统?从王维、苏轼到米家父子、梁楷、元四家、徐渭、朱耷、石涛、扬州八怪等古人,无一不是努力超越前人的基础上,发展出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才为我们留下最好的独创性艺术佳作。“四王”那样以仿古为能事的画家在清代之所以会走红,是因为清朝统治者来自于文化落后的游牧民族,对高度发达古代汉文化自然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从形式上摹仿古人便成为他们的特殊奢好。上有所爱,下必追随,有清一朝,文化上的复古之风盛行,因此葬送了华夏文明进取的良机。如果说摹古是传统,那也是满清贵族倡导的传统,而非中国艺术的传统。

今日本无文人画

传统中国画创作人群主要是文人,而非今天的职业画家,这种身份上的差异决定了不可能直接延续过去的文人画。当代文人主要指从事文字创作工作的人群,过去则不是。古之文人,主要是指士大夫阶层,这些人的终极目标是要通过科举考试求得功名。历史上不少文人画家,本身就是身居高位的显要贵胄。当然,也有许多书画大家或是被排斥在官场之外,或是因个人追求而选择隐逸避世的生活方式。但不论出世还是入世,文人画家所受的文化熏陶本来都是一致的,当无法兼济天下时,便转而追求寄情于书画艺术的独善其身乐趣。绘画对于文人士大夫来说,是在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外,寻求超脱尘世纷扰的精神通途。文人画最大特点并非表面上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而是其不为利益所绑架的自在。士大夫们要么拥有丰厚的奉碌,要么家财万贯,根本不屑于靠卖画赚钱,丹青笔墨更多是出于追求灵魂自由的消遣。即便是唐寅、郑燮这样的人,因生活贫苦不得不靠卖画为生,但骨子里那分文人独有的傲气,也不会允许他们献媚于市场!(关于文人画笔墨精神的问题,笔者在上篇文章《人文精神与中国艺术去向浅探》中已作讨论,此处不再重述)

▲“故宫博物院藏四僧书画展”

今日之画者,即便能读透四书五经、初通格律诗词,因所处时代大环境的差异,也绝不可能拥有古代士大夫那样的精神境界。况且,除少数体制内画家拥有与古代宫廷画师相似的生活保障外,大多数从艺者均是需要通过销售画作换取报酬的职业画家。不过,即便不存在士大夫阶层,从古代文人那里延续下来的思维方式仍然影响着当下的书画工作者。更准确地说,当下之中国画,是在部分继承文人画传统的前提下,与现代商业文明相碰撞的产物。

不过,市面上常见的貌似文人画风格画作,则完全是由职业画师遵循固定模式制作的商品画。因为文人画图像符号在中国社会早已形成深刻的文化烙印,特别是在当代传媒的渲染下,已变得家喻户晓。即便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潜意识深处对这类符号已有非常深刻的印象。于是,凡是有那么点貌似文人画模样的画作,无论水准高低,总可以在市场中找到位置。这类依赖熟练技巧规则化生产的图画,完全属于商业量产,与真正的文人画没有任何关系。

除了常见的伪文人画外,早些年还兴起过所谓的“新文人画”。此类绘画,既不能算是对传统文人画的延续,又与当代文人的精神理想相去甚远,只能算是借文人名义进行营销的的世俗小品画。比如说名气最旺的朱新建色情画,本身就是出于对商业社会欲望生活的迎合。诚然,在文化包容开放的今天,将闺房秘事引入图画未尝不可,但这种东西放在任何文明阶段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又如近两年比较红火的“老树画画”,得益于互联网传播,在普通网民的起哄下被抬得很高。但说真的,从那单调的图像模式和肤浅的配文中,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文人情怀。这样的画作,喜欢的人往家里挂挂尚可,要说有多高的艺术水准,则无从谈起。由此可看出,所谓之“新文人画”,同样是迎合市场的商品画,从中国书画发展进程来看,无足于挂齿。

书画家的文化修养

这些年来,书画家们最让人诟病的是读书少、缺乏文化修养。事实上,在利益诱惑下进入书画行业者并不在少数。很多人原本只揣着成名获利或混碗饭吃的心理,要让他们读书学习基本没可能。书画界出不了大师,正是因为此类从业人员霸占市场所致。这些人甚至不能为自己作品写上段跋文,为满足构图需要勉强题之,也只能抄段唐诗宋词俚语俗句。书法创作就更离谱了,完全变成了抄书。对于此类问题,早有人开始觉悟,一些美术院校已经将古诗词引入中国画专业招生考试中,不仅要根据诗句作画,还有考自创旧体诗,最近有人又在讨论国画研究生的古代汉语知识话题。这真能提升未来书画工作者的文化素养么?还需拭目以待。

中国画产生于中华汉地,作为书画家,对最基本的古汉语、古诗词、古代哲学思想的把握是必不可少的。但我们今天正面临一个文化全球化的时代,仅满足于对传统知识的学习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作文言文、写旧体诗,并不符历史发展之大趋势。对古代文化的学习,只是基础性的东西,艺术工作者还需要更丰富的人文学科知识,还必须对今日社会文化生态作全面的把握。任何形式的厚古薄今或厚今薄古,于中国绘画艺术的发展均无益处。

▲清代,朱耷(八大山人),花鸟图册之二,

▲清代,朱耷(八大山人),花鸟图册之三,

▲清代,朱耷(八大山人),花鸟图册之一,

另外,一般说来一个人的文化修养与读书多少有很大关系,但并不是说读书越多文化素养就越高。个体的文化修养是指完整人格精神面貌,代表一个人对事物的整体认知水准。阅读虽说是提升文化修养的重要途径,但如果只是机械的读书,不能将知识内化,仍无助益。古人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指在读书之外还需从生活实践中去积累沉淀,在思考与感悟中完善自我。对于生活在当下的书画家来说,除了读书外,还应该更了接触现实社会,了解当前文化、经济、科学发展动向。唯有融古今之长,集天下众学之精华,将从外界获取的信息转化为自我人格的一部分,才能真正提升文化修养。

发展是对传统的最好继承

任何形式的传统都必须适应时代轨迹,才有可能长久地延续发展下去,中国书画艺术当然不能例外。就目前情况看,即便是宣称完全忠于传统的画作,较之于现存古人作品,仍是有相当大差距的。传统艺术正在被当下文化改写的事实,是任何人也无法否认的。这当然并非坏事,如果毫无变化的复制过去,才是对传统的背离。所谓弘扬传统艺术,是指在不脱离原有文化底蕴的基础上,立足现实去寻找当下时代精神所向。

自西学东渐来,不少有识之士看到西方艺术存在某些优势,便力求引进改造甚至取代原有绘画。在东西文化碰撞下,一改清代四王来以頺废不振的传统绘画,成就了一个名家辈出的时代。随后之中国画,其实融入了诸多西方绘画色彩、造型、构图因素和鲜明时代特性。比如说,岭南画派代表人物高剑父就率先把飞机、坦克、汽车引入画面,1949年后的书画家们则开始描绘劳动场面、生产建设、地标建筑等新鲜事物,打破了传统书画的狭隘的题材。这样一种改变,并非是对传统文化的背弃,反将书画艺术推上新的发展阶段。

然而,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中西方文化融合与碰撞,眼下书画界的状况却令人困惑。只要对目前各种书画展稍作浏览,就不难发现,无论是图像符号偏向于传统风格,还是更多地引入现代色彩、构图及造型风格的作品,均缺少中国艺术独有的那份神韵,更像是一种形式上的拼凑。虽然近年来国内一再掀起复兴传统文化的热潮,但艺术界对传统的理解似乎只停留在表面技巧与图式符号上,或者装模做样的捣弄点旧体诗词,并没有触接到文化本体。

▲清代,朱耷(八大山人),荷花双禽图

为了适应当今社会大众的审美倾向,书画家在色彩、构图等方面做些调整本不是坏事,但若放弃了独立文化诉求,就只能沦为市场的奴仆。中国绘画的本质追求是什么?绝不是源自画谱的程式化符号,也不是放弃色彩的方式来自表清高,更不是玩弄于技艺的笔墨。传统绘画的核心精神是文化气息,通过笔墨语言寻求的自我精神超脱,是一种对内在自由最大可能性的释放,将生命之灵性倾泄纸面的情怀。要达到这一目的,画者除了勤于打磨手中的技艺外,还必须努力提升自我,在孜孜不倦地追寻中洗礼灵魂,才有可能达到艺术的高处。

▲四川博物院 清初石涛创作的《幽溪垂钓图》

结语

任何一种文化,都必然是从低处向高处发展的,而非相反。人类文明一直在追寻新的高峰,艺术则是对这一过程形象化呈现。无论怎样传承文化,都必然追随文明升华之轨迹前进,中国书画艺术当然不能例外。今天,即使仍将书画当成纯粹的修身养性方式,也不可能有着与古人一样的境界。在当下极为多元的文化格局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抛开世事躲进与世隔绝的桃花园。

因此,中国绘画的时代精神除了对传统文脉延续外,还需更多的展望远方,以艺术的形式架起沟通过去与未来的精神桥梁。中国绘画的未来去向,绝不应停留在简单的中西调和上,也不是将某些像征性符号拿来粘贴拼凑,更不需以水墨为概念来唱空洞文化高调。而必须是以对个体与人类文化命运的共同关注为出发点,去开拓更广阔的文化与精神空间!

▲广东省博物馆 石涛《墨荷图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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