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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安谅作品丨劳模父亲的兄弟情意(外二篇)

 梅雨墨香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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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上世纪的事了。听说伯伯要来了,还是孩子的我心里就生出一丝欢喜来。伯伯在扬州,来的次数不多,上次还是两年前来的,但带着一挂鞭炮,短短如大人的手掌长,我已欢呼雀跃了。虽然,那一挂鞭炮,我不小心把过年穿的长裤都炸出一个洞了。

可是伯伯到来的那天,房间里的气氛,不谙世事的我,至今还记忆深刻,有些沉闷。他们谈的是什么,却一点也没记住。伯伯瘦削,面色灰暗,目光也颇显阴郁,整个人给我留下了郁郁寡欢的印象。

初时,还以为,父亲是嫌弃乡下人。那时,上海这边对乡下来的都感冒多多。长大了才知道,父亲和伯伯不睦。这罅隙的产生也是有由头的。

父亲随伯伯一起逃难到上海,先跟着干杂活,再学做修鞋,之后,又双双被招进了上海港做码头工人。伯伯的活还比父亲稍显轻松些,但那一年上海动员回乡,伯伯抵不住那一次性补贴的诱惑,只身返回老家了。把已半身不遂的老母亲留在了我们家。那时我还刚出生,父母亲拉扯着两个姐姐,还赡养着奶奶,日子过得很艰难。

父亲找了伯伯,伯伯才勉强留下一点钱,算是给老母亲赡养的份子钱。临走时,趁父亲不在家,还硬让坐月子的母亲钻到床底下,把修鞋的家什,拾掇了出来,其中一部分还是父亲的,也悉数都拿走,带回老家了。从此,对老母亲也不管不顾了。老母亲故去,父亲把她送回了老家安葬,他才出了面。老家的那几幢房子,他也独占了。

这几次来沪,是他后悔,那点补助钱早就花光了,他想找港区部门,要求回来。还让父亲帮他游说。这已是无法变更的选择了,他哭丧着脸,那脸色也是给父亲看的。

父亲忍了,不计前嫌地接待他。对他的过分期望,却也表示一筹莫展。他只是一位普通职工,兢兢业业的工作者而已。

虽有隔阂,但父亲心里是有兄弟情意的,知道伯伯在乡下过得不太好,他其实很操心。伯伯有好多个孩子,有的和我差不多年龄。父亲常常记挂着他们,每逢秋风吹刮,他就会张罗着把我们的旧衣服收拾了,打好包,给他们寄了去。孩子们有时来上海,我们家一间房,十来平米,够挤的了,他都让他们同住同吃,像对待我们一样,充满爱怜。一位堂兄到龄入住,父亲很高兴,在他来沪时,和他谈得很热络。

那年,突然接到电报,说伯伯病危。父亲连忙请假,就直奔老家。也许那一刻,那点恩怨早在父亲心里化解了。伯伯的后事,父亲操持费心。临走时,还多留了点钱给伯母。没提任何事,也没拿走任何东西。

事隔一年,伯母也猝死了。父亲和母亲又连夜赶回。回来后,他还时时牵挂着他们的孩子。

老劳模父亲常说,他是小时候随他哥哥趴着小火车车顶,到上海的。他吐露着这句话,并没有多言,但我现在深深感到,他对他哥哥的感激、挚情和深深的怀恋……

兄弟一场,无关多少恩和怨,这是五百年都修不来的。

父亲的工匠心

父亲在上海,最早跟人学徒,学修鞋。他勤快、用心,很快学会了手艺,开始自己设摊接活。修鞋摊设在老南市的四牌楼,人来人往,市口不赖。父亲手艺愈来愈精到,待人又诚恳,说好何时修好,就何时修好,有时当场给人家救个急,手到病除,顾客笑颜顿开。他要价低廉,又颇重信用,名声也就传开了,小皮鞋匠的雅号也传扬开了。以至于有的老顾客多年后还在牵挂父亲,说当年脱了鞋底,其他修鞋铺不光顾,就是满大街找小皮鞋匠,说他技术好,人也实诚,后来听说他已不干这行了,还为此感到惋惜。

父亲摆摊的对街,有一家店铺,老板夫妇观察了好多年,对这位小伙子颇有好感,最后还给他专门介绍了对象。这是一段不可磨灭的荫及子孙的姻缘。此处暂且不表。

父亲不再以修鞋谋生,是因为被招进了上海港。那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百业待兴。他干的是扛袋子的活,几百斤的袋子,干多少拿多少,一天干下来,浑身酸痛不说,连什么事都不想干了。父亲是拼命三郎,干得很辛苦。但听我母亲说,他从不叫苦,而且有机会,他还跟着别人后边学技术,还读了几年夜小学。文化水平虽低,各种装卸机械,车辆,他几年下来,都玩得很转了。技不压身,要做就要把它做好。这是他告诫过我的一句话。还有一句话,也常是对我们姐弟说的,就是,不要想空头心思。其意要我们做人、做事实实在在的,不要去想着不着边际的事。这些话,是我小时候的座右铭,我想,也一定是父亲此生的警策语,一生在心无旁骛地实践着。

机械化,是推进上海港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从几百、上千到万吨货轮,机械的作用不可替换。父亲在车间当抓斗组组长,一直干了好多年。他的兢兢业业,一直感召影响着我。那时家庭电话还未普及,深更半夜,我们的楼下常会有人叫唤:闵师傅,闵师傅,抓斗坏了,请帮忙抢修。不是父亲坐夜班,现场师傅也一定是没招了,不得不求助于父亲了。他们也知道,父亲是从来不会回绝他们的。果然,他二话没说,就一骨碌起床了,为避免吵醒家人,只和母亲轻声关照一句,就出门了。不管春夏秋冬,无论雨雪风霜,即便第二天一早,他还得很早上班。这一点,他深得众人的赞誉。

父亲赢得口碑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他想国家、集体所想,精打细算。在抓斗生产和修理中,动足脑筋,小改小革,节约了大量钢材。一块钢板,当年要花费多少人民币呀,他量体取材,绞尽脑汁,常常趴在铁板上好半天,比划细量,还发明了不少裁剪方法。是当年苦干加巧干的典范。我有时联想,父亲如此一丝不苟,其形象,不也像一位艺术家,殚精竭虑,在精心创造自己最好的艺术品吗?

父亲当年是作为上海的劳模代表,出席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工业学大庆的会议的,回来时受到了敲锣打鼓的欢迎,还作了几场报告。报告还通过港区的广播,连续播放了好几天。父亲的同事,几位叔叔阿姨都说,你爸爸没什么文化,但讲得真好,讲得实在。因为讲得都是自己的话,心里的话。

媒体上也刊载了父亲的事迹,“抓斗大王”、“铁裁缝”的赞誉也由此传开了。著名全国劳模,有抓斗大王之称的包起帆算是父亲的后辈了,也对父亲极为尊重,称他为师傅。多年之后,父亲仙逝。他与我聊起父亲,言及父亲的精神,他也表示十分敬佩。他说父亲在世时,我们家的鞋子修补任务都是父亲承担的。冬天的棉鞋,也是母亲纳底,父亲成品的。夜晚,我们早早上床了,父亲还在灯下,一针一线地修补鞋子,他要让我们明天起床,就能穿上舒适、温暖、牢固的鞋子,这样,路,才走得坚实!

从他修鞋到他工作和生活,深深感受到了,工匠精神分明就是执着用心、务实创新的代名词呀!

爱管闲事的老劳模

父亲的爱管闲事,曾让母亲和家人一度伤透脑筋。他是那种路见不平,必然挺身而出的人,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风险和后怕。有时好像也管得出格了点呢。那时,我们几个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头也在嘀咕。

那天,小区的几位初中男孩,有的还是姐姐的同学,站在单元门洞前的过道上东拉西扯地闲聊。说起来,这算不上小混混,但也是不求上进的小毛孩。他们谈起了抽烟,其中的一位,身材瘦弱,还没长成的身坯,从兜里掏出了一包劳动牌香烟,递给其他几位,自己放了一支在嘴上,准备点火。父亲这时走过,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小孩子抽烟,不好。”他是视他们如同自己的孩子的。那位掏烟的就不服气了,顶撞道:“抽烟关你什么事,我就要抽!”父亲板起脸了:“你这个孩子要懂点事,你这么小抽烟,是害你自己!”那人仍然顶牛着,嘴里还咬着烟卷。父亲提高了嗓门,毫不客气地斥责了那人几句。虽然那人被他的同伴劝开了,但骂骂咧咧的,对父亲十分气恼。

类似这样的事例,并非少见。直至塘桥街上发生了群殴事件。父亲爱管闲事的名声更是众人皆知,我们一家也经受了担惊受怕。

那时,浦西中学生摆渡到浦东上课。上下课高峰,通往轮渡口的老塘桥路上,人流如织。浦东当时被有的人称作“下只角”的,有的浦西学生常将此挂在嘴上,浦东有的学生也就心态不平了,直呼浦西学生上海“缺西”,即“傻瓜”的意思。于是各种摩擦走火之事常有发生。更有甚者,有的可以称为小流氓的学生寻衅滋事,经常发生群体斗殴。

这天,小区门口两拨人剧烈冲突,从口水战到大动干戈,围观者可谓人山人海。其中一位男生,家境贫穷,就住在我们小区路旁的一处民宅,兄弟好几位,他们中最小的一位,还是我小学一个年级的同学,长得又粗又黑,是个典型的小混混。当年还曾怂恿我们几位同学,从家里偷出肥皂卖掉,说赚点零花钱可以吃喝玩乐。我见此人邪气十足,便不再与他一起玩耍了。

与人大打出手的,是他的二哥,打得已失去理智,转身奔进家里,举着一把亮晃晃的菜刀,眼睛血红,气急败坏地冲向了人群。眼看更大的血腥事件就要发生,只见一位身穿工服,身材敦实而灵活的中年男子迎了上去,一番争抢之后,夺下了他手中的菜刀。那边,有人拿着木棒,刚高高举起,这位中年男子又迅速用身子去阻挡。他就像中流砥柱,遏制着混乱不堪,冲动激荡的河水。这位中年男子就是我的父亲。

公安干警到场后,带走了好多人,当然也包括如同疯狂的公牛一样的那位同学的二哥。

这个事件后不久,那个粗黑的小混混就在路上拦住我,用威吓的口吻说:“就是你爸爸抢了我哥哥的菜刀。要不然,他可以宰了好几个上海'缺西’。”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他咬牙切齿地在我身后扔下话,他会报复的。

我没有多少胆怯,但还是心存一丝忧虑,是为了父亲。当然,后来我也愈发觉得这位同学的无比愚昧、愚蠢。他不知道,正因为父亲奋勇地夺下了他哥哥的菜刀,才避免了他哥哥犯了大罪,滑下更大的深渊。他哥哥后来因这次群殴,被判了六年。从这点上说,如果手里有人命的话,那就至少得把牢底坐穿了!我父亲是冒险挽救了他。你想想,一批年幼无知,又完全丧失理智的人如此群殴,父亲只身阻止,是把个人安危完全置之度外的!他们应该感谢涕零才是!或许,这些扭曲的心灵,在多年之后,才会有所悔悟,有所感喟的吧!

父亲的爱管闲事,导致家人一时不得安宁。

小混混对我的恐吓,还在其次。我深埋于心,也未将此事向父亲和家人吐露。我谅个小混混也不敢对我本人有什么造次,我是担心父亲。他们会怎么对父亲报复,我该怎么来保护父亲。年幼的我,有心却乏力,一切都没想好。半夜,家人都进入梦想,玻璃窗被人砸碎了,声音爆响,家人都被惊醒。父亲迅速起床,就往外追去。一会儿,他有点沮丧地回来了。母亲责怪父亲管闲事,惹麻烦。父亲脸色镇定,说,不用怕,你们睡吧,他们不敢再怎么样。这是难熬的一夜,我幼小的心灵,在这个黑夜中,彷佛也受到了一次重创。这个世界,不是干什么好事,都会收获赞誉。

后来,又发生过几次玻璃被石子砸破,虽一直没现场抓住肇事者,但我的心里明白,这一定是那两个人干的。不过是小混混的招数,是见不得人的,所以只能在黑夜里偷偷而为。

父亲爱管闲事的脾气,也并未因为这些而收敛。

有一次“爱管闲事”,是得到母亲和家人的一致赞赏的。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里更加高大起来。

那算是大家族的一件不小的事,70多岁的姑婆婆去世了,父母亲带我们几位孩子去悼念。中午,姑婆婆的儿子、儿媳烧了一桌菜。席间,平素与他们就隔阂深重的几个表兄弟,竟然由争吵到掀翻了桌子,差点动起手来。父亲高喝一声,目光严厉,站在中间呵斥,令双方都怯退了一步,渐渐冷静了下来。事后,大家都说,幸亏父亲那天挺身而出,要不,后果不堪设想。母亲虽为父亲捏着一把汗,但也为父亲化解了这场冲突而欣慰。

父亲离世快20年了。我与母亲聊起父亲当年的爱管闲事。她又和我讲了一则往事。那时我还年幼。某一天,楼上一片打闹声。父亲和母亲都迅速上楼,是一对夫妻正死缠烂打中。父亲用力把他们两人扯开,铁塔似地往中间一站,面对他们都想把对方撕了的脸相,说,你们再要打,就打我吧!他这么一说,两人都无法动手了。两口子和好之后,对父亲也甚为感激。父亲就是这样常常奋不顾身地,去管各种闲事。

我自小及长大后,也爱管这类闲事。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北京地铁上,还对动刀砍人的一位男子,紧盯不放,仅一米之距,直至在站台上,警察在我面前把他带走。当时一位同行就说,你难道不要命了,他身上有刀呀!我没有一丝恐惧,我想这一定是父亲的举动,深刻地影响了我。


作者简介:安谅,本名闵师林,上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经济学博士。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在省市级以上报刋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并出版著作三十余本,获萌芽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选刊》双年奖、最受读者欢迎奖,年度大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集,中国天水李杜国际诗歌节特别奖,上海作协年度优秀诗歌集奖,《上海文学》诗歌奖等数十种奖项。发表中短篇小说,微型小说约千篇,著有《阳台上的微笑》《你还有多少童年的朋友》《安谅微型小说精选》,“明人日记”系列《你是我的原型》五辑和精选本等小说集10部及《逐梦之旅一一安谅散文》《寻找生命的感动》《寻找幸福的感觉》等散文集十部,《谁能在天空久留》《青春轨迹》《生命有多少借口》等诗歌集七部,另有长篇纪实文学、音乐剧、话剧等作品,作品被广为转载。数十篇“明人日记”系列小说和数十篇散文被选为全国或各地高考、中考试题,国内外媒体广为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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