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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南去望松陵

 苏迷 2021-10-21
《姑苏晚报》2021年10月18日 B06版

  项苏农

  一

  王鏊《(正德)姑苏志》云:“吴江县在府东南四十五里,旧吴县松陵镇也。五代梁开平三年,析吴县地置吴越于此。”吴江县之名始于五代后梁开平三年(909),也就是五代吴越天宝二年,当时占据吴地称雄的统治者,是吴越国的开国国君钱镠,他将吴县松陵镇所辖之地,单独设为吴江县。作为地名的松陵,最早见于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越王追奔攻吴,兵入于江阳松陵,欲入胥门。”关于其名的由来,清乾隆《吴江县志》这样解释:“盖地在吴淞江上,比江颇高,有若丘陵然耳。”

  松陵镇是吴江县治所在,故松陵也成为吴江的别名。不过同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并称明末清初“四大启蒙思想家”的唐甄,这个曾经说出“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的人,从现实的角度认为“今之名地者,不以时而以古,非礼也”,所以他在《潜书》中云:“于苏州则曰苏州,勿曰姑苏。于吴江则曰吴江,勿曰松陵。”但他这个说法始终没有成为主流,将吴江呼为松陵的人还是很多。

  吴江也就是松陵始为世人所熟知,与两个有名的张姓之人关系很大。宋人陈尧佐在题为《吴江》的诗中道:“平波渺渺烟苍苍,菰蒲才熟杨柳黄。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风斜日鲈鱼乡。”苏州人叶梦得,也在《应天长·自颍上县欲还吴作》的上阕中,对北宋时的松陵进行了绘画似的描写:“松陵秋已老,正柳岸田家,酒醅初熟。鲈脍莼羹,万里水天相续。扁舟凌浩渺,寄一叶、暮涛吞沃。青箬笠,西塞山前,自翻新曲。”

  陈尧佐的“秋风斜日鲈鱼乡”,说的是魏晋人张翰的故事。据《晋书》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张翰被齐王司马冏招为大司马东曹椽后,见政局混乱不愿卷入,就推说现在正是秋风时节,好想吃故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于是从京都洛阳辞官归吴,临行前还作有一曲《思吴江歌》:“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安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

  叶梦得说他“青箬笠,西塞山前,自翻新曲”,倒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他在“松陵秋已老”的时节,所依的旧曲就是唐人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由于最后是在吴江平望的莺脰湖得道升天,以至于多年以后的元朝,周权还在《夜泊吴江》的诗中怀念他:“安得风流张志和,共醉渔舟擪长笛。”

  二

  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称“吴江为吴郡壮县,然俗嚣浮好讼,比于他邑为难治,而异人则间出。”所谓的壮县,就是富庶繁盛之县。沈德符是浙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其书中所记多为目睹见闻。他说吴江这个地方,因为物产富饶民众富裕,所以百姓喜欢相互攀比,为了争个高下导致打官司成风,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更加难以管理。

  不过有一个同时代的苏州人褚人获,则很不认可这个说法,他的《坚瓠集》有一则《吴评》道:“吾苏辖一州七县,旧有评语曰'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言金银富厚,铜臭铁刚,豆腐淡,叫化龌龊,纸薄,空心虚伪也。”在这个流行于明朝的苏州评语中,是将吴江一地定为豆腐等级,意思是吴江县令是个鸡肋,油水寡淡收入仅够开销,仅仅比穷如叫花子的昆山县令要好那么一点。

  明代的吴江,是吴郡的壮县还是吴郡的豆腐,一时似乎难有定论,但那时的吴江民众嚣浮好讼,倒是从一些事例中可以隐隐看出。清人黄六鸿的《福惠全书》云:“明季吴江令霍惟华,以邑徭役苦乐不均,遂亲自履亩逐里清查,编造鱼鳞图册,升合无容隐漏。通计阖邑田粮,按里均派,而徭役亦照粮均摊,故富无逃匿,而贫亦无偏累,至今赖之。”

  霍惟华(?-1636)字应庚,号钟西,直隶东光(今河北)人。《明史》中将他写成霍维华,并将他列为魏忠贤的阉党。鱼鳞图册是官府为征派赋役而编制的土地登记簿册,因所绘田亩状如鱼鳞而得名,是朝廷征收田亩赋役的唯一根据。《(乾隆)吴江县志》就因霍惟华在吴江“亲自履亩逐里清查”,有重新编造了民间俗称“鱼鳞图”的土地登记簿册之功,将他列为地方名宦。

  从霍惟华“以邑徭役苦乐不均”一句,可以看出此前的吴江民众,已经深受不公平的徭役之苦。不平则鸣,难免要将冤屈诉之于县、讼之于府。当田粮均派徭役均摊,在霍惟华治理下成为一定之局时,已享公平其利的吴江百姓,当然是安居乐业不再好讼了。

  吴江比于他邑难治也有实证,《崇祯记闻录》就记录了章日炌在吴江县令任上,遇到的一件决定他人生命运的讼案。书中有“父讼于官,徐亦讼”的点睛之句。说的是崇祯年间的吴江,陈氏在二十二岁时,其夫张士柏不幸去世。其夫之弟张士松是一个无赖之人,这时听说有个徐姓有钱人,正在四处托人找一个小老婆,他出于贪财的缘故,就想到可以让寡嫂陈氏去嫁人做妾。于是他瞒着陈氏,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暗中收下了徐姓有钱人给的聘礼。清朝周安士的《安士全书》,说这个姓徐的人叫徐洪。到了说好的日子,徐洪就摇船上门来迎娶,陈氏虽然不愿意,但还是被张士松强行送到了徐家。由于陈氏一直哭泣不从骂声不断,惊动了一个嫁给徐家的陈氏娘家人。这个娘家人问明情况后,连夜护送陈氏到了她的父亲处。天明以后,陈氏父亲跑到吴江县衙门去告状,告徐洪威逼利诱寡妇再嫁。谁知这个徐洪也同时去县衙起诉,诉陈氏收钱悔婚形同无赖。审理此案的正是章日炌,书中继续写道:“吴江令章日炌,误以孀妇服未终而图嫁,遂置之狱,虽判离异,而妇之贞心不白矣。”章日炌虽然判决解除了陈氏和徐洪的婚姻关系,但认为陈氏收钱悔婚有违妇道,下令将她收监处理。章日炌这个错误判决,导致陈氏认为自己为夫守寡的清名遭到了玷污,最后愤而持刀自杀,而章自己也因此受到上司的追究,只得被迫辞任去职,并在不久之后郁郁而死。

  钱德苍的《解人颐》,记载了当时流传于苏州民间的一则笑话,讽刺吴江县令喜欢用刑:有一次昆山、常熟、嘉定、吴江、长洲的五位县令,结伴一起去拜见苏州知府。在坐轿子去的路上,有一个路人没有及时回避。开道衙役捉住了这个人,长洲县令首先提出要追究大不敬的责任,一旁的昆山县令说:“算了吧,就饶他这回吧。”常熟县令听了之后说:“好啊,就饶他一顿板子,再上一个木枷。”嘉定县令则说:“既然饶了他,为什么又要给他戴木枷呢?”对于最后提到的吴江县令,原文是这样记录他的说法:“虽枷一日愈于已。”即便是枷他一天,也比不枷他要好啊。

  《清史稿》也说吴江难治,在记载康熙年间著名清官郭琇时云:“(康熙)十八年,授江南吴江知县。材力强干,善断疑狱。徵赋行版串法,胥吏不能为奸。居官七年,治行为江南最。”他是怎么善断疑狱,怎么使胥吏不能为奸,可惜的是史书没有记载。但在易宗夔的《新世说》中,可以知道其中部分原因:“郭华野令吴江时,簠簋不饬,巡抚汤潜庵将疏劾之。”

  华野是郭琇的字,潜庵是汤斌的号。说的是郭琇初任吴江知县时“簠簋不饬”,也是贪官一个,在断案上自然很难公平,对胥吏之奸自然也是洞察。在江苏巡抚汤斌准备拿他贪腐是问时,他坦然地说:“卑职之所以贪污,是因为要满足大人的前任对钱财的要求。如今大人为官清廉是为楷模,那请大人给卑职一个月的时间,如卑职还不能痛改前非,就请大人严厉处罚。”

  郭琇说到做到,回到吴江后,命令衙役用清水冲洗县衙大堂和住处,以示改过自新重新做官。他为此说了一句很富有哲理的话:“前令郭琇已死,今又一郭琇也。”易宗夔对此称赞道:“吴江赋烦俗悍,号难治,自后果操行峻介,弊绝风清,循声为东南冠。”

  三

  松陵镇是南下的江南运河在吴江第一个经过的地方。

  宋人马彝有《次吴江驿》诗,元人郑元祐有“松陵驿里雨骚骚,剪拂谁甄汗马劳”(《赠朱君复秀士》)诗句,可知此地还设有驿站。

  松陵驿站的驿丞是很有故事的,《明实录英宗实录》中有“有讼松陵驿丞赵让者”条。说的是监察御史李奎,有一年巡视苏州时,审问了一件告发松陵驿丞赵让的案子。驿丞是官名,为驿站最高行政长官,掌迎送邮传等事,虽是官阶不到从九品的职官,但因在吏部名册中有名,也是朝廷命官。审理的结果是将赵让削职为民,并处以笞刑。但根据《大明律》应判最轻的杖刑,赵让就抓住这个错判把柄,向明英宗告御状。在明英宗的重审令下,李奎的上司对赵让案进行了复核。因为确实是李奎判错了,为了安慰赵让,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让他官复松陵驿丞原职。

  明人江盈科在《雪涛谐史》中,记录了一段很有趣的野史。说是明朝的时候,由于青田、寿山等石质印材,已经开始代替原先金、玉、铜、牙的刻章材质,所以当时文人自篆自刻印章蔚然成风。在明英宗天顺年间(1457-1464),有一个叫桂廷珪的人,为了向他人炫耀曾在锦衣卫指挥门达家里当教书先生的经历,故作风雅地自刻了一方写有“锦衣西席”四字的印章,一有机会就拿出来四处招摇。桂廷珪说的是事实,所以别人对他的自大傲慢虽有不满,却也无法辩驳反击。当时有一个叫甘棠的松陵驿驿丞,是当朝翰林院侍读学士江朝宗的女婿,侍读学士就是专门陪侍皇帝读书论学或为皇子等授书讲学解释儒家经典的人。甘棠知道了以后,对桂廷珪的嚣张做派很是反感,于是就不露声色地自镌了“翰林东床”的印文,知道的人都说他于无形之中,就将桂廷珪的不可一世贬低下去了。江盈科为此写道:“一时传赏,可为的对。”

  还是在《万历野获编》中,在《驿丞进士》条下有云:“弇州《奇事》述及科试考皆不之载,若正统七年壬戌科一百二十一名郑温,为直隶松陵驿丞。”弇州是明朝太仓人王世贞别号弇州山人的省称,可知直隶松陵驿其实是指的南直隶松陵驿。说的是明朝松陵驿驿丞郑温,参加正统七年壬戌科的会试,名列一百二十一名,取得进士的身份。因为驿丞属于不入流的小吏,能够就地逆袭高中进士,在科举时代,这件事情的确值得写之于书。

  明人林景清在《归舟度姑苏驿》诗里,写下“姑苏南去望松陵,才过长亭又短亭”之句,看得出他对松陵这个地方,还是踌躇彷徨的。其实早他几百年的宋人黄由,已经在《盘墅睦邻》诗中,明确说松陵是个好地方:“才到松陵即是家,民间何处不桑麻。欣欣老稚迎门笑,斗酒相欢亦孔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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