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 | “力”有几个意思

“力量”之“力”，甲骨文作、等形，其造字本义，《说文》曰：“筋也。象人筋之形。”“象人筋之形”的说法显然是不对的，倒不是说、这样的形体与“人筋”不像，而是说从古文字构形系统来看，它应该是一种农具。后面的讨论，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释“力”曰：“象原始农具之耒形。殆以耒耕作需有力，故引申为气力之力。”裘锡圭则对此说有所修正：“'力’是由原始农业中挖掘植物或点种用的尖头木棒发展而成的一种发土工具，字形里短划象踏脚的横木……从形制上看，力、耜是一系由木棒式原始农具发展而来，耒则由树杈做的原始农具发展而来。”（《甲骨文中所见的商代农业》，载《全国商史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力”的这种本义在甲骨文中可用动词，表以耒耜一类农具翻土耕作之义：“贞勿于壶力。”（《甲骨文合集》40764）这是贞问是不是在“壶”地运用“力”耕作。“力”充当表意的偏旁，则表现了它农具之义，近年来，有学者认为甲骨文“争”字（）“象两人共享一'力’（耜）发土之形……就是'耕’的本字，'耕’则是'争’的后起形声字”（贾文《说甲骨文“争”——古代的“耦耕”》，《中国历史文物》 2005年第3期）。

然而，甲骨文的“力”在卜辞中还有另一种用法：“癸巳卜，力。不力。”这是卜问这个叫“”的妇会不会生个男孩，而这个“力”的意思，就是“生男”。“力”的这种用法，在甲骨文中更多写作在“力”上加了一个“女”旁的，隶定作“”：“甲申卜，，贞［帚（妇）］好冥。王佥曰：其隹丁冥，。其隹庚冥。引吉。三旬一日甲寅冥。不，隹女。”（《甲骨文合集》14002）这段卜辞是说，妇好即将临盆，殷王为之占卜，是生男还是生女，看了卜兆后，殷王预测妇好会在干支“丁”或“庚”那天生，而且是“”，就是生男，大吉。但是结果未如殷王所愿，妇好在三旬零一天后的“甲寅”那天生了，却是“不”，生了个女孩。因为有“不，隹女”这个辞例的限定，“”的“生男”的意义无可置疑。“”在甲骨文中出现300多次，解释为生男，都很顺畅。

“”的“女”旁，又可以被换作“子”作，隶写作“”：“庚戌卜，我，贞帚（妇）鼓。”（《甲骨文合集》21787）这是名叫“我”的贞人庚戌日占卜，卜问叫“鼓”的妇是否“生男”。“女”旁换作“子”旁，生男的意思似乎更加明显了。

“”又可以表示一种祈祷生男的仪式。“甲戌卜：子乎帚（妇）好。用。才。”（《花园庄东地甲骨》480）这条卜辞的意思是：“子”（殷商大贵族）命令叫“”的下属，在地为妇好生男孩做祈祷仪式。

由此可见，“力”在甲骨文中，无论是用作整字还是用作偏旁，都呈现了这样一种信息：“力”这种农具，与生男是有联系的。说到这种联系，人们一般会想到“男”字。

甲骨文“男”作、，从“田”从“力”，戴家祥说：“男从'田’从'耒’，表示耕种之义。古代男耕女织，故'男’字用作丈夫之义。金文'男’或作人名用，或作爵位名称。”（《金文大字典》）但是，“男”在甲骨文中出现次数不多，且多为残辞，没有证据表明它可以表示“男女”之“男”。所以有的学者认为其实“”才是甲骨文的“男”：这个字的“甲骨文从'女’从'力’，代表母亲生下掌'力（犁）’的小子，是性别男女的'男’初文……甲骨文从'田’从'力’的'男’字为爵称，因田功而获爵位是'男’的本义。到周代金文中爵称的'男’就兼并了甲骨文中从'女’从'力’性别的男字”（夏渌《论古文字的兼并与消亡》，《武汉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当然，“”究竟是不是“男”，这还是一个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我们这里不下结论。

然而，不管怎样解释“男”字，都不影响我们对“力”在汉字构形系统中的意义判断：

农业生产，需要极大的体能承受力，须由体力强健的男子来充当主力。而“力”作为一种农具表达生男意义，正是凸显了古人的由此而生的造字思维。

从甲骨卜辞中殷王反反复复期待“（力）”，排斥“不”的辞例，可以感受到当时人们对“（力）”具有强烈的期盼赞美心态，因此不少学者将“”读为“嘉”，生男了就是“嘉”，没生男就是“不嘉”。应该说，这是一个可信的释读。这样的话，“（力）”就又生出了一个意义：“嘉”。

按照古文字的演化规律，一个字如果兼职意义过多，往往就会通过“加旁”来分化其所兼之职。比如“午”，表干支之外，又有“杵”义，为了分工明确，便在“午”上加“木”旁而造成“杵”字，专表“杵”义；“匕”，本为取食之器，因同声通假，读为祖妣之“妣”，后加旁从“女”作“妣”专表祖妣义。此例甚多，不烦一一。而“力”一字多义，也不免发生同样的演变，于是便有“力”加“口”旁的“加”字出现：。虢季子白盘：“王孔加子白义。”铭文意为：周王非常赞美子白的威仪。故此“加”当读为“嘉”，而这是“加”字最早的文献用例。嘉美一般是一种语言行为，故加“口”旁正合适。“加”的这个意义也见于传世文献，如《尚书·大禹谟》“加乃丕显”。

在甲骨文中，“力”的被期盼的意义，也见于“禾”。卜辞中多见“禾”的记录，“”为“祈求”义，作为“祈求”对象的“禾”，与“力（）”显然具有类同的意义。“壬子贞，其禾于河，尞三小，沉三。”（《小屯南地甲骨》93）这条卜辞意为：壬子日贞问，是不是用尞祭，供奉三头圈养专供祭祀的羊，用将三祭牲投入水中的方式，向河神祈求禾的丰收呢。“力”与“禾”，一为农耕之具，一为农耕收获物，内在的联系不难体味，二字共有“嘉美”之义，是容易理解的事。于是，“嘉禾”一词频见于上古文献。《尚书·微子之命》：“唐叔得禾，异亩同颖，献诸天子。王命唐叔，归周公于东，作《归禾》。周公既得命禾，旅天子之命，作《嘉禾》。”《史记·鲁世家》言：“周公既受命禾，嘉天子命作嘉禾。”据此可以领悟，侯马盟书“嘉”字写作从“力”从“禾”绝非偶然：、。由于“力”与“加”本出一源，故侯马盟书的“嘉”字亦多从“禾”从“加”作：、。

“鼓”在上古，多用于嘉仪，“用匽（宴）用喜，用樂嘉賓，及我□□，子子孫孫永保鼓之。”（齐鲍氏钟）“嘉而（爾）宾客，其台（以）鼓之。”（越王者旨于赐钟）这些铭文中的“鼓”虽然用作动词，施之于钟，但是嘉仪中总是钟鼓相配，故也侧面表达了嘉仪中鼓的存在。“鼓”的嘉义，则可以通过其初文“壴”，呈现于“嘉”的形体中。侯马盟书的“嘉”字也从“壴”作，或从“壴”从“力”作，或从“壴”从“加”作。而后世通用的“嘉”，就以后者定形了。

嘉美之事总是值得庆贺的，于是“加”字又被“贝”加旁而生出了“贺”字作，见于中山王方壶：“者（諸）（侯）（皆）賀。”

综上，我们尝试描写了“力”，以及源自“力”的意义谱系。是否合理，还请方家教正。最后将这字义谱系所涉字形载体排列如下，以便读者。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21年第10期《说文解字》栏目。

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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