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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禅师塔丨旧时王孙,唐塔遗存

 方待夜半听君语 2022-01-11

在偏处运城市盐湖区西北郊的寺北村,有一座唐代古塔——泛舟禅师塔。村名“寺北”,因此处原是唐代报国寺的所在地,寺宇早毁,唯塔独存。泛舟禅师是报国寺的僧人,不过这位禅师身份有点特殊,加上这座塔是留存至今的罕见唐代单层圆形塔,虽体型小巧却早跻身于中国名塔之列。

不过关于此塔的建造年代和泛舟禅师的身世,网上各处资料描述都不一致,有些官方介绍错漏百出,更有甚者,有些内容是完全的张冠李戴,互相传抄,不加辨别,以讹传,此处一并对舛误之处略加勘正。

村中的标语

唐代单层圆形塔的孤例?

车行村中,远远围墙外就能看到塔尖,塔院常年有人值守,似乎就在院中居住,门口还写着值守人的电话,以便联络。进院正对着的是文保碑,有一块1960年运城县的“文物古迹保护标志”,称此塔为“报国寺砖塔”,当时即要求“如在塔周围十公尺以内兴工动土时,须经县人民委员会批准”,可见当时对此塔的重视。

从碑向左望,即为此次探访的主角——泛舟禅师的高级墓塔。

运城境内古塔遗存众多,如新绛龙兴塔、安邑太平兴国塔、芮城寿圣塔、临猗双塔、永济莺莺塔,都是棱角分明直插云天,需抬头远观才能见全貌。而泛舟禅师塔身量不大,只需找个高处踮脚,平视就几乎能把上下通览。

泛舟禅师塔从外形上分类属于单层亭式塔。梁思成在其《中国建筑史》中曾说,“除天宝间之净藏禅师塔外,唐代佛塔平面一律均为正方形。如有内室亦正方形。”这话如今已被证明太绝对了。存世的唐代砖石古塔中比较知名的如西安的大雁塔、小雁塔,登封法王寺塔,以及大理三塔中最大的千寻塔等,都是方形的,但除梁思成提到的净藏禅师塔外,六边形、八边形唐塔也都有实例可见。

单层八角形的净藏禅师塔,建于唐天宝五年(746年)

在一众多边形塔中,如泛舟禅师塔这样的单层圆形塔,较为罕见,在浮屠世界中显得别有风姿,透过其质朴浑厚的外形,给人一种融和宽张的感觉。

但罕见并非特例,很多介绍资料里就此讲这塔是唐代单层圆形塔的孤例,恐怕未必。

莫高窟盛唐217窟圆形塔(网络图片)

单檐塔在早期并不少见,莫高窟壁画中多处可见造型多样的单檐塔。实物中,除泛舟禅师塔,运城还有一座招福寺禅和尚塔,从资料照片中可以看出,一样是单层圆形塔,塔上铭文记载为唐咸通七年(866年),可惜这座塔今已不存。

招福寺禅和尚塔,建于唐咸通七年(866年)

运城永济县有一座栖岩寺故大禅师塔,据记载建于唐天宝十三年(754年),也是单层圆形塔。此塔铭文有启功加持,名重一时,早先破败不堪,如今已修葺一新。

栖岩寺故大禅师塔,建于唐天宝十三年(754年)

栖岩寺故大禅师塔铭,启功藏本

五台佛光寺附近有一座志远禅师塔,梁思成、林徽因曾探访并留影,从旧照片上看也是单层圆形塔。此塔如今仍在原处。

志远禅师塔,建于唐会昌四年(844年)

细看泛舟禅师塔

泛舟禅师塔伫立在圆形的砖基上,大致可分成塔基、塔身、塔顶三个部分,高约十米,每部分高度约占三分之一,除塔身、塔顶有一部分夹用石料外,大部分用砖砌成。让我们从下往上细细看来。

塔基为圆柱形,由上到下略有收分,高约三十余层砖。

塔身分为须弥座、塔室、出檐三部,须弥座从台基上砌,逐层收进;再上为束腰,周围一圈很矮的蜀柱,柱与柱之间分隔成壶门小龛,这些小龛排列得非常密集,很是美观。蜀柱之上为上枋。

须弥座之上为塔室,由八根倚柱将圆周面平均分隔成八面,正南面辟门,通向塔心室;正北面嵌塔铭;正东、正西两面上为砖雕假门,假门上雕刻出乳钉、门锁。四个侧面上雕刻破子直棂窗,这种门窗形式为唐代建筑常见的形制。但泛舟禅师塔并未作出更多的仿木结构,倚柱平直,没有刻意模仿出圆柱形,也没有像净藏禅师塔一样作出仿木斗拱。

接着往上,是极为漂亮的塔檐。叠涩十一级出檐,最下面还有一圈菱角牙子,最上面两层是仿木结构的檐椽、飞椽和滴水。塔檐的叠涩层带有明显的内凹曲线,极其俏丽。整个塔檐探出深远,远超出塔身,亦大于台基,舒展之极。

塔顶分塔盖和塔刹两部分,塔盖在檐之上,逐层收进,形成反叠收缩,如一般的屋面状。正中为塔刹,共分六层,下面两层山花蕉叶,下层山花蕉叶之上有较高的复钵,再上为一层复莲和一层仰莲,再上为一层火焰,层与层之间收进作束腰状,有雕刻,火焰之上为一颗宝珠。

从塔基、塔身,再到上面的塔顶,一张一缩,节奏变化中尽显玲珑之姿,整体风格不逞奇巧而显古拙端庄。

从塔铭谈人与事

在泛舟禅师塔塔身正北一面,嵌着一方《安邑县报国寺故开法大德泛舟禅师塔铭》,塔高而模糊,现场无以辩读,不过此塔铭曾见于孙星衍、邢澍的《寰宇访碑录》、夏宝晋的《山右金石录》, 并经胡聘之的《山右石刻丛编》著录,并不难找,网上也有拓片可见。

塔铭拓本高近一米,宽七十厘米,罕见的从左往右竖行书写。塔铭中有一块剥落破损,有的介绍里说是“文革”时期红卫兵持枪射击所致,但翻看清人所编的《山右石刻丛编》,中间所缺字正是残损之处,可见此处残损早在清代就有,绝非近代所致,此说只怕是无知误传。《山右石刻丛编》卷八

塔铭为“承务郎富士康河中府虞乡县令袁允撰”,“文林郎前富士康饶州参军薛颖书”。袁允除此塔铭外,《全唐文》中另有两篇赋收入,也算一时文士。

铭文记载了塔的来历,主要涉及人物有两人,一位是中唐平乱重臣曲环,一位则是泛舟禅师本人。

塔铭开篇就介绍了泛舟禅师的出身:“禅师皇之姓指树,释之号泛舟,调御大夫以太子踰城,故师以王孙脱屐。叔祖玄宗,祖邠王,贵可知也”。泛舟禅师出身皇家,祖父为邠王李守礼。李守礼是章怀太子李贤次子,就是唐高宗李治的孙子,和玄宗李隆基是同祖父的堂兄弟。李守礼史称姬妾很多,有儿子六十余人,名字见于《新唐书》宗室世系表的,就有十九人,铭文里没有说出他父亲的名字,因此无从知道属于哪一房。虽然史书无载,但泛舟出身皇家应无可怀疑,毕竟此塔为唐代所建,恐怕不会有人胆敢冒充本朝皇家子孙吧。

报国寺则是出自曲环的资助。曲环,正是本地安邑县人,在新旧唐书里俱有传。史书称其“少读兵书,尤以勇敢骑射闻。”天宝中便随哥舒翰征战,曾参与平安禄山史朝义、破吐蕃、平李纳、平李希烈等等战事,戎马一生,累立军功。做好多处节度史。曲环告老还乡后,资助建造起报国寺。塔铭中记载:“贞元五年,陈许节度使曲公富贵还乡,霜露逾感。输金买地,营寺酬恩”。并请来泛舟禅师兴宗开法。

贞元九年,泛舟禅师圆寂。塔铭中关于这个年代的记载有矛盾之处,后文中又说泛舟禅师“生于己卯,灭于壬申,僧腊三十四”。贞元九年的干支是癸酉年,而壬申是贞元八年,和前文略有矛盾。考虑到塔铭的撰写是在二十多年后的长庆二年,可以推测壬申的干支推演有误的可能性更大,例如《净藏禅师身塔铭》:“天宝五载,岁次丙丁”,竟将“丙戌”误为“丙丁”,因此泛舟禅师于贞元九年(793年)圆寂也许更靠谱些。由此上推己卯为玄宗开元二十七年(739年),则圆寂时五十四岁,以“僧腊三十四”计算,是二十岁出家的。

泛舟禅师圆寂在贞元九年(793年)正月十六,塔铭是长庆二年(822年)所镌,前后相距二十九年。那这里就产生一个问题,这座塔究竟建于何时呢?这也是网上资料各异的地方。

泛舟禅师塔的建造规格极高,塔铭中记载:“曲公以上将营护,陕伯姚公以日俸备供,邑宰崔君躬饬吏办......遵大师踌躇之选,窆于寺之春率,建窣堵波......”。曲公即曲环,“陕伯姚公”指的是同州刺史、陕虢观察使姚南仲,也是唐史上有传的名臣显要。毕竟是王孙出身,即使出家,亦高人一等,有曲环、姚南仲这种等级的加持,有地方政府领导的亲自督办,还有弟子们的尽力操持,在禅师生前指定的地方,兴工建造这样秀丽的墓塔“以为瞻慕思惟之向也”,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泛舟禅师塔的建造时间是唐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基本可以肯定。

可能有人会问,如果塔建在贞元九年,为何要到二十九年后的长庆二年才刻塔铭,此时曲环、姚南仲早已下世。其实先建塔立石,后刻塔铭是唐代常有的事。以玄奘塔为例,塔建于总章二年(669年),当时大概并未刻塔铭,太和二年(828年)重修塔身,直到开成二年(837年)才由刘轲撰文,四年(839年)五月十六日才书丹,此时上距建塔之日已过了一百七十年,距离重修也已十一年。至于唐人在葬后数年,甚至于数十年之后,才刻神道碑的事,更不胜枚举。

因此,泛舟禅师圆寂后近三十年后,袁允撰塔铭并刻刊,有叙往追思之意。“蓬户朱门,跃翥爱恩,精微洁净,登得禅圣,神本将形,不为形使,神去形留,水过停滓,滓亦无滓,塔亦无塔,尊教敬师,传者斯答”。

历尽千余年沧桑之后,宏伟的报国寺荡然无存,旧时伟迹,先贤闳休,俱为尘埃,只有古塔遗存,偏居一隅,无语见光影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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