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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我和北大

 赛文170 2021-10-27

  我是在1913年进北京大学教书的,到1929年离开,前后凡十六年,其间所经历者,所见闻者,诸如新旧之争,内部倾轧,蔡元培之长校与离职,蒋梦麟之长校, “五四”运动之于北大,等等,有足述者。惟北京大学自清末京师大学堂以来,迄今垂六十余年,人事沧桑,变化甚大,我在北大十六年间,仅为其中一片段,盖无可为系统之概述,因就记忆所及而掇拾之,谨作参考。

我进北大之缘起

  我是浙江吴兴人,因父亲在陕西供职,我于1883年出生在陕西汉阴厅。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陕西藩台樊增祥选派五十名陕西籍学生到日本留学(张季鸾即在其内),我和三弟沈兼士因非陕籍,不能入选,乃自费和他们同往日本求学,由一位四川名流徐自休先生率领赴日。当时,有一位在江西出生的浙江吴兴人蔡宝善在陕西做候补县官,因同乡关系,蔡写信给在日本留学的许炳坤(也是浙江湖州府同乡),托其照顾我和兼士。抵日本时,炳坤特来迎迓,从此订交。

  我们兄弟在日本九个月,因家庭经济不宽裕,无力供应继续求学,兼士考取了日本铁道学校,留日攻读,我则于1906年返国。回陕西住了一年,即迁返浙江吴兴闲居。不久,到杭州做事,曾在杭州高等学校代过课,在幼级师范教过半年书,又在第一中学教过课。第一中学校长马幼渔和我弟兼士在日本同学,都是章太炎先生的门下弟子。其时,兼士也已从日本返国,在嘉兴教书。

  大约住1912年春节,许炳坤来访,谈及京师大学堂已改名为北京大学,严复(又陵)校长去职,由工科学长何煜时代理校长,预科学长是胡仁源。胡也是浙江吴兴人,在日本仙台高等学校留过学。何、胡都是许炳坤的朋友。据许炳坤说,在那以前,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正式大学毕业的只有两个人,其一即何煜时。那天闲谈时,许炳坤告诉我:“何煜时和胡仁源最近都有信来,煜时对林琴南教书很不满意,说林在课堂上随便讲讲小说,也算是教课。”我笑着说:“如果讲讲小说,那我也可以讲。”我当时不过是随便讲讲罢了,不料炳坤认起真来,他说:“啊,你能讲,那很好,我介绍你去。”我还以为他也是随便讲讲的,就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个多月,许炳坤忽来告诉我,何煜时、胡仁源电报来了,约找到北大预科去教书。我出乎意外,连忙说:“我不能去,我不会讲话,教不了书。”炳坤着了急,他说:“那不行!人家已经请了你,不能不去。”

  何煜时、胡仁源为什么要请我到北大去呢?当时,太炎先生负重名,他的门生都已陆续从日本回国,由于我弟兼士是太炎门生,何、胡等以此推论我必然也是太炎门下。其实,我在日本九个月即回国,未从太炎先生受业,但何、胡并未明言此一道理,我当时也就无法否认,只好硬着头皮,挂了太炎先生门生的招牌到北京去了。同去的有太炎先生门生朱希祖,他是应吴稚晖的邀请,到北京去参加教育部召开的关于注音字母的会议。其时是1913年2月。

  到北京后,一天早晨,我到北大去看何煜时。略谈后,煜时就请教务长姚叔节(桐城姚鼐之后,在北大教桐城派古文)来见面。姚叔节和我简单谈了几句,要我在预科教中国历史。姚三先生和我只会过这一次,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

  第二天,见到胡仁源,胡说:“我已经晓得你来了。昨天浮筠对很多人说,现在好了,来了太炎先生的学生,三十岁,年纪轻。”言下之意,对北大的那些老先生可以不理会了。“浮筠”是北大理科学长夏元(王栗)的别号,从胡仁源的这句话里就可以意味到,北大在辛亥革命以后,新旧之争已经开始了。

  新旧之争

  当时,北大分几科,每科设学长。理科学长夏元(王栗),法科学长王建祖,工科学长何煜时,预科学长胡仁源,文科没有学长,由一个姓夏的(忘其名)负责,名义好像是文科教务长。

  1912年蔡元培任教育总长,范源濂是次长,董敦士大约是秘书长,颇专权,因严复抽鸦片,示其辞北大校长职,以何煜时代理校长,仍兼工科学长。这是新旧斗争之始。

  严复之被赶,抽鸦片是表面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北京大学不服教育部管。严复之—向不服教育部管,也不仅仅是他的来头特别大,而是他有一个六万两存折在手中,这个存折是东清铁路股票,存在华俄道胜银行。这个存折相沿在京师大学堂校长手中(东清铁路和京师大学堂的关系,我就不知其详了),蔡元培、董敦士到教育部后,就要严复交出这个存折,被严拒绝,教育部则必得之而甘心,因此,示其辞职。

  这个六万两的存折,其实是空的,一个钱也没有。我后来听道胜银行买办沈吉甫谈起这件事。他说:“这笔存款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当年清室曾投资六万两于东清铁路,这笔款子由某王公经手,但被那个王公吞没了,拿了道胜银行一个存折,钱并没有交。道胜银行碍于清室的面子,不好否认是空头存折,但要去取钱是取不到的。”虽然是空头存折,严复却可以凭他的面子去几家银行押款。北大在严长校期间,确也仗了这个存折解决了一些经费上的困难。这个存折的内幕,当时的教育部并不晓得。何煜时代理校长后,教育部也命其交出存折,而各科学长不同意,鼓动学生反对。以后,这个空头存折的下落就不得而知了。

  北大第一次的新旧之争,是争领导权,当然,也包括思想斗争在内。下面就谈谈新旧之间的不相容等等情况吧。

  和我同到北京的朱希祖,在参加过教育部召开的注音字母会议以后不久,也进了北大。接着,何煜时、胡仁源把太炎先生的弟子马裕藻(幼渔)、沈兼士、钱玄同都陆续聘请来了。最后,太炎先生的大弟子黄侃(季刚)也应邀到北大教课。我虽然不是太炎弟子,但和他们是站在一起的。

  太炎先生的门下可分三派。一派是守旧派,代表人是嫡传弟子黄侃,这一派的特点是:凡旧皆以为然。第二派是开新派,代表人是钱玄同、沈兼士,玄同自称疑古玄同,其意可知。第三派姑名之曰中间派,以马裕藻为代表,对其他二派依违两可,都以为然。

  虽然如此,但太炎先生门下大批涌进北大以后,对严复手下的旧人则采取一致立场,认为那些老朽应当让位,大学堂的阵地应当由我们来占领。我当时也是如此想的。

  京师大学堂的怪人怪事不少。

  我进北大预科教书的那一年,见到差一年就要毕业的一位大名鼎鼎的老学生陈汉章。此人那时约四、五十岁,和陈石遗相仿,是—位经学大师,浙江象山人,读书甚多,颇为博杂。京师大学堂慕其名,请他去教书,他却宁愿去当学生。为什么呢?此人身体虽已入民国,脑袋却还在封建时代,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没有点翰林。清末废科举,兴学制,设立京师大学堂,然朝野之间,对科举记忆犹新,不少知识分子未能忘情,陈汉章就是其中之—。当时流行一种看法:京师大学堂毕业生,可称为洋翰林,是新学堂出来的,也是天子门生。陈汉章必欲得翰林以慰平生,因此宁愿做学生,从一年级读起。但是,不久辛亥革命起,清王朝被推翻,陈汉章洋翰林的梦也随之破灭。我进北大预科的第一年教历史,第二年,陈汉章毕业了,北大还是践前约,由他接我的手教历史,我则教国文去了。

  预科还有—位教地理的桂蔚丞老先生。这位先生上课时,有一听差挟—地图,捧一壶茶和一只水烟袋跟随上讲堂,置之于讲台上,然后退出,下课时照送如仪。有一次,在教员休息室里,学生来向我借书,借之而去。桂蔚丞人为诧异,对我说:“你怎么可以把书借给学生呢,那你怎么教书呢?”我回答说:“这无从秘密的呀。书是公开的,学生可以买,也可以到图书馆借。”原来,这些老先生教了几十年的讲义和参考书都是保密的。这个风气一直到蔡元培先生到北大后,才稍稍改变。

  还有一个宝贝,是当时教英文后来当预科学长的徐敬侯。他—开口说是“我们西国’’如何如何。他在教务会议上都讲英浯,大家都跟着讲。有一次,我说:“我固然不懂英浯,但此时此地,到底是伦敦还是纽约?”我并且说:“以后你们如再讲英语,我就不出席丁。”我放了这一炮,他们略为收敛了—点。但这种情况由来已久,相习成风,一直到蔡元培先生任校长后,才有所改变。我记得1928年女师大风潮,杨荫榆被赶,许寿裳去当校长,就职演说就用英语讲的,听说是练习了几天几夜,上台去还是结结巴巴。好像不用英浯,就不足以压服学生。''五四’’运动以后快十年了尚且如此,我初到北大时期那就可以想见了。

  蔡元培校长北大之来由

  蔡元培在1912年任教育总长,为时甚暂,即辞职,后去德国深造。大约在1916年,蔡到北京,其时,胡仁源正代理北大校长之职。

  北大代理校长何煜时大约在1914至1915年间,辞职回渚暨老家去了,辞职的原因不详,但不外也是内部人事之争,赶何,我疑胡仁源亦在内。何辞职后,即由预科学长胡仁源代理校长,预科学长由胡的好友、留美学生沈步洲继任。不久,沈步洲调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是北大的顶头上司。蔡元培之长北大,盖出于沈步洲之策划。

  天下事说来也怪。沈步洲为什么要作此策划呢?原来,沈和他的好友胡仁源发生了矛盾。据说,胡平日语言尖刻,在开玩笑时,得罪了沈步洲。沈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欲谋去胡而后快,他就抬出蔡元培来,通过教育总长范源濂、次长袁希涛向北洋政府推荐。蔡先生为海内外知名之士,沈抬出蔡来长北大,当然振振有词。北洋政府呢,对办什么大学并不感兴趣,但是大学之为物,外国都有的,中国有不能没有,且蔡元培这块名流招牌也还是有用的,范希濂一推荐,当局就首肯了。

  那时我曾在北京医科专门学校兼课,医专的校长是汤尔和。有一天,我到医科学校去上课,汤尔和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看沈步洲这人荒唐不荒唐,他要蔡先生来当北京大学校长。你看北大还能办吗?内部乱糟糟,简直无从办起。”我回答说:“你以为胡次山(仁源)在办学校吗?他是在敷衍,如果蔡先生来办, 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汤说:“呀!你话和夏浮筠一样,他也认为蔡先生可以来办北大,既然你们都认为如此,那我明天就去和蔡先生讲,要他同意来办北大。”

  夏浮筠和蔡元培在德国是同学,夏回国较早,严复长北大时即来北大教书,浮筠和尔和是同乡,极得尔和的信任。

  果然,汤尔和和去见蔡元培,极言北大之可办。蔡先生之同意长北大是否即由汤之一言,我不得而知,但总之,蔡先生在1917年1月就到北大来当校长了。

 我和蔡元培先生

  蔡先生和我见面后,谈及尔和介绍,特来拜访。略谈片刻辞去,目的在于相识一下。蔡先生出任北大校长后,在我心中就有一个念头,北京大学应当办好,蔡先生负重名,我们应当帮助他把北大办好。有一天,我去看蔡先生,和他作了一次长谈。

  我说:“蔡先生,这次北洋政府借您的招牌来办北大。到了有一天,您的主张和政府有所不同,他马上就会赶走您。所以,您现在对北大应进行改革,但有——点要注意,凡改革一件事,要拿得稳,不然的话,一个反复,比现在更坏。”

  蔡说:“你的话对,你的意见是怎么办呢?”

  我说:“我建议您向政府提出三点要求:第一,北大经费要有保障;第二,北大的章程上规定教师组织评议会,而教育部始终不许成立。中国有句古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其集大权于一身,不如把大权交给教授,教授治校,这样,将来即使您走了,学校也不会乱。因此我主张您力争根据章程,成立评议会;第三,规定每隔一定年限,派教员和学生到外国留学。”

  我的建议,以成立评议会为最重要,蔡先生深以为然,完全采纳,向当局提出,果然达到了目的。

  蔡先生和我的关系,自那时开始,事隔数十年,蔡已归道山,我至今思之,犹感慨系之。

  蔡先生是旧中国一个道地的知识分子,对政治不感兴趣,无权位欲。我于蔡先生的学问无所窥,然观其到北大之初所持办学主张,有两点可资一谈:

  (一)北大分工、理、文、法、预五科,蔡先生来后,力主将工科划归天津北洋大学,停办法科,使北大专办文理二科,预科照旧。蔡先生的教育思想似乎是以美学教育为中心,他来以后添设教育系(本来只要文学、哲学二系);他一向反对学政治法律,因此主张不法科(未获通过);他重视工科,似乎是受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影响。

  (二)蔡先生到北大后,采取兼容并包的方针,辜鸿铭、王国维、胡适之、陈独秀等新的旧的,左的右的同时并存。蔡先生云:“夫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蔡先生的教育思想继承了中国封建教育的某些传统,又吸收了西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精神,这些教育思想今日当然已成陈迹,但在“五四”运动之前,对推动当时旧中国的教育事业,开社会风气,似有一定的作用。

 我和陈独秀

  光绪末年,陈独秀(那时名仲甫)从东北到杭州陆军小学教书,和同校教员刘三友善。刘三原名刘季平,松江人,是当时江南的一位著时望的文人,以刘三名,能诗善饮,同我和沈士远相识。有一次,刘三招饮我和上远,从上午十一时直喝到晚间九时,我因不嗜酒,辞归寓所,即兴写了一首五言古诗,翌日送请刘三指教。刘三张之于壁间,陈仲甫来访得见,因问沈尹默何许人。隔日,陈到我寓所来访,一进门,大声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其俗入骨。”这件事情隔了半个多世纪,陈仲甫那一天的音容如在目前。当时,我听了颇觉刺耳,但转而一想,我的字确实不好,受南京仇涞之老先生的影响,用长锋羊毫,又不能提腕,所以写不好,有习气。也许是受了陈独秀当头一棒的刺激吧,从此我就发愤钻研书法了。

  我和陈独秀从那时订交,在杭州的那段时期,我和刘三、陈独秀夫妇时相过从,徜徉于湖山之间,相得甚欢。

  1917年,蔡先生来北大后,有—天,我从琉璃厂经过,忽遇陈独秀,故友重逢,大喜。我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我在上海办《新青年》杂志,又和亚东图书馆汪原放合编—部辞典,到北京募款来的。”我问了他住的旅馆地址后,要他暂时不要返沪,过天拜访。

  我回北大,即告诉蔡先生,陈独秀到北京来了,并向蔡推荐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蔡先生甚喜,要我去找陈独秀征其同意。不料,独秀拒绝,他说要回上海办《新青年》。我再告蔡先生,蔡云:“你和他说,要他把《新青年》杂志搬到北京来办吧。”我把蔡先生的殷勤之意告诉独秀,他慨然应允,就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他自己就到北大来担任文科学长了。

  《新青年》搬到北京后,成立了新的编辑委员会,编委七人:陈独秀、周树人、周作人、钱玄同、胡适、刘半农、沈尹默。并规定由七个编委轮流编辑,每期一人,周而复始。我因为眼睛有病,且自忖非所长,因此论到我的时候,我请玄同、半农代我编。我也写过一些稿子在《新青年》发表。

  评议会做的几件事

  (一)评议会会员由全体教授互举,约每五人中举一人。当时教授共八十余人(讲师、助教一百五十余人不在内),举评议员十七人,校长为评议长。凡校中章程规律(如开女禁),均须评议会通过。文、理、法、预四科教授都有代表参加评议会,大家都很兴奋。1917年7月,张勋复辟。有一天早上,我到学校,黄幼轩(蔡的郎舅,在北大当会计)跑来告诉我,蔡先生走了。我大惊,和幼渔、玄同、作人等计议。幼渔问:怎么办?我说,这是蔡先生信任我们,他走了,学校要靠我们大家维持下去。大家想想这话对,就开评议会商量,这时候评议会掌握了学校实权,对外行文。在这期间,夷初(马叙伦)有一天忽然单独请我吃鸭子,他说:“你们在学校里这样做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说:“事情很仓卒,迫不及待,一个人一个人去找,来不及。夷初,你如愿意参加,我们欢迎,但要我们看法一致,一起合作才行。”我的意思是,北大内部有反对蔡先生的,拥蔡即所以维护北大。夷初同意我的话。于是我们商量,组织教员会,推康宝忠(政治法律系教员,活跃分子)为主席,马叙伦为副主席,以夷初监督康,但我们也怕夷初出轨,又推陈大齐和沈士远跟他们一起。

  (二)评议会成立以后,我忘了是哪一年,提出设立教务长,胡适毛遂自荐,要做教务长,而为理科教员所反对。理科反对文科的人当教务长,主要是反对胡适,因为胡适到北大只一年多,神气十足,张牙舞爪,任何人都不在他眼中,为人治学又浅薄,以后是蔡元培把他捧出来的。当时反对胡适最力的是理科天文学教授秦景阳(秦汾)。我们和蔡先生商量,决定提名马寅初为候选人。当时,理科提出俞同奎,文科提出陈大齐,法科提出马寅初,这三个候选人势均力敌,在评议会选举时,主席蔡先生投马寅初一票,马得以当选为北大第一任教务长。为什么蔡先生同意以马寅初当教务长呢?一则是理科反对文科的人出来当教务长,我们为了免去无谓之争端,就提出以法科的人来担任;二则是马寅初本来是北大教员会的领导人,不知为什么,他得罪了北京中学界,中学教员很不满意他,而教员会和北京学界的关系密切,因此,我们商量教员会改推康宝忠和马叙伦领导,马寅初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当了第一任教务长。

  评议会选出马寅初为教务长后,胡适找我说:“我在什么地方都喜欢做第一人,这次第一任教务长我要做,是你们出了主意,不要我做,我很不满意。”我答曰:“你不满意也只好算了,我有什么法子呢。”

  胡适这个人,因缘时会,盗窃虚名,实际他是一个热中利禄的政客,并非潜心学术的文士。当年,陈仲恕震于胡适之声名,曾到北大来听过一次胡适讲演,一听之下,他听出问题来了。他越听越觉得熟悉,原来所讲的是从颜习斋书上搬来,并且不加说明,据为己有。钱玄同也知道胡适这个秘密。有一次,胡适被邀作学术讲演,此公既已成为时下忙人,自无功夫作什么准备,玄同曾亲眼看见胡适在讲演之前,匆匆赴琉璃厂旧书铺找了一本不知什么书,大约就是一般人不大看的颜习斋著作之类吧,在洋车上翻阅一过,他这点鬼聪明是有的,裁裁剪剪,上讲台发挥一通。此公行事,大率如此。

  (三)“五四”运动时,胡适以革命需要为幌子,主张把北大迁到上海。有一天,我和幼渔,玄同、士远、大齐等人正在商量事情时,胡适、罗家伦、傅斯年进来说:“我们主张把北大迁到上海租界去,不受政府控制。”我们回答说:“上件事太大了,要商量。”罗家伦接着说:“搬上海,要选择哪些教员、哪些学生可以去,哪些不要他们去。”我们一听,这是拆伙的打算,不能同意。因为弄得不好,北大就会分裂,会垮台。于是,决定在第二天早上七时开评议会讨论。开会之前,我们要沈士远去看胡适,告诉他,搬上海,我们不同意。评议会讨论的结果是不同意迁上海。胡适就来找我,他说:“以后北大有什么事情,你负责!”我说:“当然要负责,不能拆北大的台。”

  当时,我的思想是,学生的态度是激烈的,教师的态度实质上应当和学生一致,但态度要稳重,才能真正维护学生运动,使政府无懈可击,不会解散北大。

 蔡元培的走和蒋梦麟的来

  蔡先生到北大后,尽管我们帮他的忙,但教育部袁希涛对蔡很不好,遇事掣肘。袁是江苏教育会系统黄任之的左右手,时蒋维乔亦在教育部,他们就派教育部的秘书、蔡元培的连襟陈任中每天上午十—时挟着皮包坐在北大校长室监视蔡先生,遇事就横加干涉。蔡先生曾经很不痛快地对我说:“这真是岂有此理,连我派的管帐的人(黄幼轩)他们都要干涉,并且派陈任中监视我,干涉学校行政。”

  教育部对蔡先生掣肘的详细情况我不得而知,袁希涛对蔡不好,在我想来,是江苏教育会已隐然操纵当时学界,想包围蔡先生为江苏教育会所用,而蔡先生被我们包围了,因此他们就捣蛋,此在旧社会,亦系常有的事,在民初北京官场中更不足为奇。

  蒋梦麟本是蔡元培的学生,后由黄任之送他去美国学教育,目的当然是为江苏教育会系统培养人才。蔡先生到北大后,增设教育系,在评议会提出,聘蒋梦麟为教育系主任,大家同意,就打电报到美国去,要蒋梦麟回来。

  不料过了几天,蔡先生对我说:“不好了,黄任之大发脾气,说我抢他的人,那就算了吧。”其事遂寝。蒋梦麟由美归国后,我们也就不提此事了。

  “五四’’运动结束后,蔡先生离京,不知何往,北大评议会议决,派我和马裕藻(幼渔)、徐森玉(时任职北大图书馆)、狄膺(学生代表)到杭州去找汤尔和,目的是迎蔡先生回来。汤尔和因北京各学校在“五四’’运动中罢课,尔和即回杭州。我们不知蔡先生的行踪,但肯定汤尔和是一定知道的,因此,直诣杭州。

  到杭州后,先由我一个人去找汤尔和。我一到门口,尔和就迎出来,说:“我昨天就知道你来了,蒋竹庄从北京来电报说:'某某阴谋家到杭州来了,你要注意!’”我听了也不答腔,先问他蔡先生在何处,他说:“我明天陪你去看蔡先生。”

  翌日,尔和偕我到西湖上某庄子(大约是刘庄),见到蔡先生,正在谈话时,尔和走开了(打电话之类的事),蔡先生对我说:很奇怪,尔和昨天来告诉我,你们来了,要我回去,但尔和劝我不要回去,我说,不回去怎么办呢?他说要蒋梦麟代替我去做校长,你说奇怪不奇怪?’’蔡接着讲:“我对尔和说,当初评议会通过办教育系,要梦麟来,任之大吵,你现在要梦麟代我当校长,要通过任之才行。尔和说:任之昨天在杭州,现在到厦门讲学去了,不必告诉他了。”蔡先生又说:“你说怪不怪!当初不同意,现在连讲都不必和他讲了。”

  总之,蔡先生就答应了。蔡先生对汤尔和如此信任,任其摆弄,我始终不解其故。和蔡见面后,尔和要我们回北京说:“蔡先生可以回来,但暂时不能来,由蒋梦麟代理。”北大诸人亦不知其故,就此了事。

  蒋梦麟来以后,也就是黄任之插手进来后,我就想离开北大。北大章程上规定教授任满七年,可以出国进修一年,我就在评议会提出要去法国,胡适反对,他说国文教员不必到法国去。我说:我去过日本,那就到日本去吧。评议会通过了,蒋梦麟不放,他以为我们这一起人是一个势力,会拆他的台,无论如何不放。到1921年,才答应除月薪照发外,另给我四十元一月,到日本去了一年。到日本后,我眼睛就发病了。

  1922年后,蒋梦麟和胡适联合起来,把教政分开,以校长治校。胡适是骨子里一开始就反对评议会,至此,达到了他的目的,评议会成为空的,取消了教授治校。

  (1966年1月)(选自《北大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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