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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子出狱那天父亲去给他接风。骡子对父亲说，出事的那一夜他在遥远的南方仿佛听见故乡平原上疯子扎的成千上百的稻草人在哭泣，像无数个鬼魂在呐喊。 父亲给骡子点上一根中华烟，贩了一辈子烟的骡子在出狱那天终于抽上了第一根名贵的香烟。青烟里父亲轻轻地说，这个世界不就是百鬼夜行吗？ 这是我从父亲口中听过的最文艺的话。 骡子一生胆小谨慎，却在即将步入四十岁之际不顾父亲的劝告铤而走险，趁夜色驾车带着几十万的香烟和自家兄弟赶往广州倒卖，最终锒铛入狱。2015年秋骡子出狱，比父亲还要年轻的他却更显老态，而他的兄弟彼时还在狱中。 1 我依稀记得第一次和骡子见面的场景。这个小城的人们往往靠着姓氏和残存的血脉关系甫一见面便能熟络起来。2010年一个灰蒙蒙的冬天骡子走进门，起初无非是递烟握手的例行礼节，和父亲互报了姓氏和生肖之后，双方便热情的称兄道弟起来。话题很快转到骡子此行的目的，骡子是烟贩子，做的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线上的倒买倒卖的生意——将这个小城名贵却难以售卖的香烟以略高于成本的价格从零售商手中收走，转手倒卖给广州的收货商，在我们小城滞销的卷烟拿到广州，深圳这些繁华的城市往往能赚取巨额的差价。彼时正值烟酒市场的萧条时期，零售生意不景气，县城好几家商店关门歇业，骡子带来的消息让父亲跃跃欲试，和家人经过几番商量，父亲最终决定和骡子合作试试水。 第一笔生意，骡子和父亲带着自己手中的存货和收来的100多条软包中华烟，坐上大巴前往深圳一个当地著名的烟酒回收商，只带一百条烟是有讲究的，因为法律规定一个人出行最多随身携带50条烟。三天后父亲马不停蹄的赶回家中，事后骡子描述起深圳的那位回收商人-- 成千上万条香烟摆在面前，只需要在手中摸一下便能知道真假，一条烟的甄别时间不超过5秒。那位商人在当天收货的闲聊中和骡子提起收烟的经历，他能有今天的手艺是教过很多的“学费”才学来的，至于烟商口中的“学费”，便是收烟的过程中走眼收到了假货赔的本，至于学费的数额，商人伸出手比了个十.商人在桌上无不骄傲的说到，整个深圳大半的好烟都从他手中摸过。 我一度以为骡子的描述带有杜撰的色彩，但直到两年后那位商人亲自来到店中，拿起父亲那条看了半天也不敢确定真假的中华烟，一只手握住，慢慢地抚过去，然后往柜台上一丢：“假的,一摸就是假的。” 2 第一次拜会过那位商人之后，这个生意便开始有规模的进行起来。父亲在店铺中通过当地烟草局开一部分烟，骡子在外边的商铺中收烟，在家中屯好，待到价格合适，由骡子和他的自家亲兄弟带着烟赶往深圳交给收货商。这里面通过正规渠道开到的香烟数量极少，因为当地烟草局早已深谙这门生意的门道，部门掌权人的亲戚也开了一家烟酒店，每月能开到大量名贵的香烟，转手便可倒卖给南方的收货商。而众多像骡子和父亲的这种烟贩子，只能竞争着在零售商手中收购限量批发出来的香烟。 我也从骡子和父亲的聊天中听出来一些门道，一条软中华拿到南方是要按烟的批码卖的，333的软中华最昂贵，最贵的时候能炒到一千一条，这已经接近批发价一倍的价格，其次是329，328，最廉价的是以1，2开头的，一条烟运到南方往往只挣来十几块钱。而这些代表着不同价格的号码只是卷烟生产厂家普通的生产批号。有着多年烟龄的一位客人说起不同号码的香烟只是摇头：“抽起来没什么区别，只是面子上的问题”。但最终，这些批号不同的中华烟经过善于投机的南方商人炒作，在繁华的城市成为了阶层地位的象征，当你掏出一只333的中华烟吞云吐雾的时候，对方多会高看青烟背后主人的身份。这城市经常灰蒙蒙一片，和这烟雾一样看不透。 3 父亲曾经准确预测了骡子的风险，利润较高的香烟早已被当地有关系的大户垄断，骡子收到的一条几百块的香烟往往只能赚取十几元的利润，骡子有两个孩子尚未成年，妻子患有小脑萎缩。每个月微薄的收入维持不了这个家庭的支出，他决定冒险走一批大数量的烟。 在这之前，父亲劝他良久，携带过多的香烟去往他省风险极高，一但在路上被烟草稽查的拦下，不仅损失巨大，还将面临牢狱之宅。但骡子已近四十，生活看起来了无起色，他和父亲说起一个个冒着巨大风险贩烟成功的案例，仿佛人生有过这么一次赌博便能通往康庄大道。父亲最终劝阻无效，选择退出这次交易，而骡子和他的自家亲兄弟带着借贷收来的三十多万香烟在2013年的一个深秋驾车前往深圳，他已经联系好了下家。 我是记得那个夜晚的，父亲和我们看着电视的时候还在忧心忡忡的聊着骡子的这趟行程，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电话那头的骡子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大哥，我被抓了，快想办法救我！” 4 在骡子看来，在城里生活的不善言辞的父亲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究其原因只是父亲在城中生活，人脉似乎比他要多。然而平凡甚至得冒风险才能挣钱养家的父亲又有什么能力捞人。犹豫良久，他终于拨通了骡子被抓的那个城市的一位老战友，对方先是对父亲这个陌生的致电表示诧异，在父亲说起当年的经历后才恍然大悟，在电话里深情回忆起父亲同袍时的青春岁月，末了希望父亲能够抽时间去他现居的城市聚一聚，父亲当然求之不得，在骡子被抓的第二天下午带着家乡的土特产和几条3字头软中华前往。这些软中华是骡子留在家里待这笔交易成功后回来庆祝用的，此时却成了骡子的救命本钱。 老战友听了父亲的来意之后表示会尽力而为，但之后几天一直没有回信。父亲这次的南方之行最终并没有收到成效，没有门路的父亲只能走正规法律程序，最终骡子和他的自家亲兄弟被判刑2年，此外还有6万元的罚款，大山一样压在这个企图靠贩烟翻身的农民身上。 在捞骡子的过程中我亲眼见证了亲人们的倾轧冷血。骡子的一位表兄弟在南方闯荡多年，在得知骡子入狱的消息后表示自己有能力救出骡子，从骡子那位木讷的老父亲手中拿到了三万块钱打点费后，他立马首付了一辆小车，每天开着车从骡子曾经的客户手中收烟，很快，他成了这一带有名的烟贩子，而在监狱中骡子和他的亲兄弟却对此一无所知。 一位知悉骡子事情的商户曾聊起骡子这位表兄弟； “昧了骡子的救命钱那不叫狠，你以为骡子为什么被抓的这么准？还不是他这位表兄弟眼红了骡子的生意，暗中走漏了风声。这才是真的狠心啊”。 而知晓内情的商户们却依旧和骡子的表兄弟继续着生意，他们见惯了烟贩们面孔的变化，对他们来说，唯一不变只有香烟生产批码所代表的利润。 5 骡子被抓之后，父亲也渐渐地放弃了这人这个提心吊胆的生意。而这个城市的贩烟生意却更加繁荣起来，当地烟草局也开始默许这种行为，他们出台新的规定，零售商从烟草局进货，一条软中华必须搭上几条廉价且不好售卖的本省产的香烟品种。在这个过程中，烟草局的各个销售经理每月都能完成指定的销售计划，而零售商们扣除了这些亏本香烟的损失后依旧有着可观的利润，双方在心照不宣的交易中各取所需。而那些南方的商人们也炒作出花样百出的香烟售卖方式，一种很好的湖北产香烟按照爆珠种类的区别能买到1000，1500，2000的不同价格，而这些价格，是烟草局明令禁止的。更有甚者，一条三百多的香烟，因为限量的原因拿到广州可以卖出三千多的高价。而骡子的往事，却鲜有人再提起。 2015年秋天骡子出狱，刚刚四十的他两鬓斑白，他的那位曾经爱闹的亲兄弟也少了言语。去年春天的时候骡子又到了父亲的店中，恰逢南方的那位烟商路过小城在店中小坐。三人话题很快扯到当年骡子被抓的事情，烟商忍不住说： “骡子你也就是太贪，看见警察就直接丢了车跑啊，他们警察就是要收你的烟和车的啊！” 骡子苦笑着说：“哥，没办法啊，我可是压上了全部身家啊！” “干这行的，谁不是压上全部身家呢？当年我三十多万的烟连着一辆越野车都不要了，只要人还在，总还是有机会翻身的。”那位烟商点上烟，轻轻地说，仿佛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6 再见到骡子，是他到城里办养猪许可的时候了。出狱半年，骡子的精神气也好了许多，他和自家的亲兄弟趁着政策好搞起了养猪的行当。 骡子说，老百姓活得好不好，全凭政府的政策，你说我当年不偷不抢，把正规渠道买来的烟拿到别的地方卖，为什么就犯了法。这事没人说得清。 听别人说，骡子出狱后知道了表兄弟在他服刑其间落井下石的事，和弟弟去他家大闹了一场，钱没有收回来，但两家从此算是断绝了关系。 而这个城市的贩烟行当却还在热闹的进行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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