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人物大多都有多面性，换句话说是非常真实，并不类型化。不过“好”与“坏”的大致划分还是存在的，也有几个读者比较公认的“坏人”，与“好人”的区别主要也就是在所有可见的表现中，“坏”的比例更高一些（也就是说并不存在绝对的“坏”）。若问这些人都有谁，我想至少是贾赦、贾珍、贾雨村、夏金桂、孙绍祖、薛蟠……本文就来谈谈贾雨村。 他的“坏”，徇私枉法是跑不了的，但我想，大多数人会觉得他表现最坏的地方是“忘恩负义”。这个罪名怕是洗不掉的了，因为对在他个人发展道路上起过关键作用的甄士隐、林如海和贾政，他都没有报恩。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从头到尾完全没有报恩的意思吗？不妨稍展开谈一谈。我们先梳理一下甄士隐、林如海和贾政等人对贾雨村的帮助。我们在此前多次提到，贾雨村还是一个寄居在甄士隐家隔壁葫芦庙里的穷儒的时候，作为当地望族的甄士隐就看出他是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好青年，主动与他结交，并向他资助了进京赶考所需盘费和衣物，从而使他有机会一朝金榜题名，外放当上了知府。甄士隐就是贾雨村命中的第一位贵人。 当上知府没多久，贾雨村就因与官场格格不入，被上司寻隙参劾革职了，遭遇了仕途上的一次大波折。不过他遇上了第二位贵人林如海。当时贾雨村“无官一身轻”，游山玩水途中缺钱花了，正好林如海要为女儿林黛玉聘请家庭教师，贾雨村托关系应聘，顺利当上了黛玉的老师。大约过了一年时间，林黛玉的母亲贾敏逝世，黛玉要进京去外婆家暂住，贾雨村却也迎来了起复的机会。这时，林如海展现了如甄士隐一般的风度，他也毫不示恩，在贾雨村向他提出相助起复的请求之时，林如海说：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划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  林如海的意思，倒不是他帮贾雨村的忙，而是报贾雨村教导女儿黛玉之师恩；并且他早已预先安排好了，已经写了推荐信，由他内兄（有两个，大兄贾赦二兄贾政，他托的是贾政）帮忙打通各处关系；更关键的是，路费是不用说了（与黛玉一同上京，免费搭船），他竟然把打通关系可能产生的费用都给包圆了——不是他出，就是贾政出，反正不用贾雨村出。我不清楚为了贾雨村起复之事到各处打点需要多少银子，但可想而知不会是一笔小数目，诸如吃饭、送礼之类，几百上千总是要的吧，林如海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安排了。对此当然可以理解为“不差钱”，但有钱人就会这样做吗？不会的。林如海本质上是与甄士隐一样，讲情义。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贾雨村的相貌和言谈发挥了作用，不过林如海的推荐更为关键：推荐谁和向谁推荐都很准。贾雨村是个读书人，而贾政呢最喜欢与读书人结交（他本身就是个读书人），所以贾政特别优待贾雨村，并且尽心竭力帮他的忙，不到两个月时间，贾雨村就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应天府知府。贾政作为贾雨村的第三位贵人那是一点水分也没有的。  接下来我们看贾雨村知恩图报的表现。客观地说，他还是想回报的，特别是初期。并且，这里还要加上一个他自己会认为很重要的“贵人”：娇杏。对，就是那个曾对他“一看两回头”的甄家丫鬟。他第一次当上知府的时候，正是在甄士隐岳丈封肃家所在地方。新升任那天，刚好碰到了在家门口买线的丫鬟娇杏。随后就差人来叫甄士隐去衙门说话，只因当时甄士隐已经跟着跛足道人走了，所以由他的岳丈封肃前去回话。从封肃对他与知府大人对话内容的回忆看，贾雨村对甄士隐一家失女、失火、失家的遭遇是“伤感叹息”的，并且表示要把看灯丢了的英莲“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第二天一早又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这表明，贾雨村对甄家还是讲情义的，还是想报恩的。 不过，他有一个做法容易引起别人猜疑：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这未免让人联想到，贾雨村送甄夫人银子礼物有点动机不纯。不过，我倒是觉得，贾雨村送钱送物给甄夫人，主要还是答谢当年甄家对他的资助之恩，只不过，娇杏这个丫鬟也是那时给了他奋斗动力的“红颜知己”，也是命中的贵人，自然也是要抓紧安排的，所以变成同步进行了。你看，他密书托封肃向甄夫人要娇杏做二房，并没有直接给或者许诺中介费，也正表明他并不想用封肃的身份去向甄夫人施压。至于甄夫人有没有看在银子的份上答应，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根据常情，堂堂一个知府大人求婚一个已经败落家庭里的丫鬟，那是不用多考虑的吧。 而在事成之后，贾雨村非常高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也表明这才是求婚的谢礼。后来，贾雨村的妻子病殁，那娇杏还被扶了正，“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所以，至少在贾雨村而言，他一下子报了两份恩情：甄士隐的知遇之恩，娇杏的青睐之恩。但我们得说，这报恩并不到家。特别是把甄英莲找回来这一件最重要的事，贾雨村并没有完成。他原本有机会把英莲送回她母亲身边，但这时的他已经被革职过一次，他已经不再是初出茅庐自命不凡想要打破官场规则的贾雨村了。面对近在咫尺的被拐卖的英莲，贾雨村本想救助她，但那个门子（前葫芦庙小沙弥）告诉他，这件由拐卖女孩而引发的命案，牵涉到包括贾政所在的金陵“四大家族”，这就涉及到了是报恩还是保官的选择问题。 已经栽过一次的贾雨村选择了保官——大家说，他是学乖了，还是堕落了？反正他违背了对甄家的允诺。肯定有朋友留意到了，贾雨村其实也是遭遇了“报恩”的悖论：甄士隐是他的贵人没错，但贾政也是啊！他肯定不愿承认自己是为“保官”而负恩，而会认为自己是为了报恩才乱判葫芦案的。“呆霸王”薛蟠是贾政之妻王夫人（以及王子腾）的外甥，报了甄家的恩，不就负了贾政的义吗？孰轻孰重，如何选择，经历过波折的贾雨村自然明白得很。事实上，在乱判了这起拐卖案加命案后，贾雨村马上给王子腾和贾政都写了信，这是表功，更是报恩。就是说，报谁的恩，怎么报恩，是建立在对象会对他带来怎样的影响基础上的。 对了，贾雨村后来还曾“公权私用”，乱扣帽子，帮助贾赦夺了“石呆子”爱逾性命的二十把古扇。大概也会算在他报答贾政恩情的题目下。况且，经常到荣国府做客的贾雨村，在贾府抄家诸事发生后，就避而远之了——该出面救人于水火之时，他就不见了。如果对甄家、贾府来说，贾雨村还算有点报恩之举，那么对林家，在我的印象是一点也没有的。当然，林家既没遭遇天灾人祸，又没违法乱纪之事，没什么要他帮的；但林黛玉是他的学生，又是与他一起来到京城的，然而不管林如海活着还是死后，贾雨村到荣国府不止一次，也见过宝玉，却从来没有见过黛玉。 是不是他对黛玉印象不好？不是的。他当年与冷子兴说到林母的时候，还说“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表明他对林黛玉是很欣赏的。我觉得这应该予以考虑；且不能排除他在与贾政聊天时提到过林黛玉，尽管没有明确写到，但我们也不能指望书上完整记录他们的对话不是？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们没明确听他关心到黛玉这位曾经的学生和恩人的孤女过。不管他心里有没有想过关心，但至少没有太明显的表现吧。也许，当初他护送林黛玉抵京投亲，就已经是报恩了？这算不算忘恩负义，我就不敢妄断了，朋友们说了算吧！ 令人舒心的是，这知恩不图报的或者乱报的贾雨村，最后的结局还是流放，令人不能不感叹：该报的，还是会报，你不去报恩，就会来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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