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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调,一场谈笑(八)

 沉吟先生 2021-11-05

文/沉吟先生

散曲是金元之际在北方兴起的一种新体诗,既不同于以五、七言为主的近体诗,也不同于格律很严,句式长短兼有的词。散曲包括小令和套数两种主要形式。小令是独立的只曲,又称“叶儿”,是在金元时期“俗谣俚曲”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传唱地域很广,是一种很接地气的崭新文学形式。套数又称套曲,是由两首以上同一宫调曲牌相连而组成的组曲,必须首尾一韵到底,结尾还有“尾声”。

散曲是“市井所唱小曲”,被正统文人所歧视,“儒者每薄之”,一句话,小娘养的。因此,专攻者不多,作品也多不被珍惜,更少编成集子流传。但散曲作为一个时代的新诗体,自有其不可忽视的认识意义和审美价值。

元代是散曲的极盛时期。根据隋树森所编的《全元散曲》,元代有姓名可考的散曲作家有二百二十七人,小令三千八百五十三首,套数四百五十七篇。

元代散曲的发展大致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前期从金末到元成宗大德末(1307),散曲作家多在大都活动,如杨果、刘秉忠、王恽等,他们是达官显贵,创作散曲不过是好奇消遣而已,就是写着玩儿的,所以很难提“成就”二字。

稍后的卢挚、姚燧虽也是位高的朝官,风格偏于典丽雅正,但题材较广泛,纪游、咏物、怀古、抒情及男女风情之作都有,在曲坛上很有影响,世称“姚卢”。

挂绝壁松枯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四周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卢挚《双调·沉醉东风·秋景》)

绝美的画面,在这里,我们是不是看到了流动的时光呢?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姚燧《越调·凭阑人·寄征衣》)

寄还是不寄?你倒是说啊,快递小哥很忙。

然而,要谈这段时期最有成就的散曲作家,“姚卢”还得靠边站一站。因为接下来要提的这几位,才是曲坛上真正的神级人物:关汉卿、白朴、马致远、王和卿、贯云石、张养浩,是不是个个如雷贯耳呢?

他们是与民间艺人联系较多的“书会才人”,其散曲不论是小令还是套数,都挥洒自如,音律和谐,描写生动,比喻妥帖,曲尽其妙。就风格而言,也是丰富多样,或质朴浅近,或诙谐风趣,或清丽明快,或含蓄蕴藉,或典雅庄重,或豪迈壮阔,都有显著的当行本色特征,这标志着散曲走向文坛已日益成熟。

先说马致远。

马致远,字千里,号东篱,大都(今北京)人。初为“元贞书会”中坚,即有“曲状元”之誉,与关汉卿、白朴、郑光祖并称“元曲四大家”,甚至被推为元代曲坛“古今群英”之首,这个就牛了,诺贝尔奖啊,沉甸甸的。今存小令一百一十五首,套数二十三篇,风格豪放洒脱,兼典雅清丽。

可以这样说,散曲经马致远之手,体制始尊。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越调·天净沙·秋思》)

“秋思之祖”,不多说,就问你服不服。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双调·蟾宫曲·叹世》)

从别后,音信杳,梦儿里也曾来到。问人知行到一万遭,不信你眼皮儿不跳。从别后,音信绝,薄情种害煞人也。逢一个见一个因话说,不信你耳轮儿不热。(《双调·寿阳曲》)

见一遍念一遍,念得你脑壳都箍成个葫芦,不信你不服。

关汉卿(1219-1301年),号已斋叟,大都(今北京)人。散曲现存小令五十余首,套数十余篇,多描写男女欢爱,相思别情,风格泼辣粗豪,属本色一派。

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仙吕·一半儿·题情》)

艾玛,果然泼辣,我掩个面先……

贯云石,维吾尔族人,祖籍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人,祖父阿里海涯为元朝开国大将。本名小云石海涯,父名贯只哥,遂以贯为姓,号酸斋,又号“芦花道人”。初袭父职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镇永州,曾北上从姚燧学。仁宗时拜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不久称疾辞官,隐于杭州一带,与号“甜斋”的徐再思并称于世,今人任讷辑二人散曲作品编为《酸甜乐府》。得其小令八十六首,套数九篇,内容多写风月诗酒,风格豪放清逸。“贯酸斋之词,如天马脱羁”(《太和正音谱》)。

战西风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往常得兴时,一扫无瑕疵,今日个病厌厌刚写下两个相思字。(《正宫·塞鸿秋·代人作》)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中吕·红绣鞋》)

天哪,这首曲子是不是很面熟啊?

想起来了吧?“马滑霜浓,不如休去……”(周邦彦《少年游》)。

一个是羞答答欲语还休:“下雪路滑,天留人,不如别回去了罢……”,一个是泼辣辣直言无忌:“闰他一个时辰多爽……”

这就是宋词与元曲的区别!

从武宗到元末,是元代散曲发展的后期,这一时期散曲的创作,有显著的特点:一是讲求格律,二是注意词藻。因此散曲也逐步趋于典雅工丽,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张可久、乔吉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被称为“曲中双璧”,清丽派的代表,“乐府之有乔张,犹诗家之有李杜”(李开先《乔梦符小令序》)。

张可久一生致力于散曲,不写杂剧,也没有散文流传,散曲却有八百多首,这在整个文学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乔吉除写杂剧外,散曲也有二百多首。他们放浪江湖,以诗酒自遣,所以散曲多是悠游林泉,吟啸风月,艺术上继承婉约派词人传统,雅正蕴藉,风格清丽。

松风十里云门路,破帽醉骑驴。小桥流水,残梅剩雪,清似西湖。而今杖履,青霞洞府,白发樵夫。不如归去,香炉峰下,吾爱吾庐。(张可久《黄钟·人月圆·三衢道中有怀会稽》)

破帽醉骑驴,怎么看怎么像沉吟先生……

秋江暮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几年罢却青云兴,直泛沧溟。卧御榻弯的腿疼,坐羊皮惯得身轻。风初定,丝纶慢整,牵动一潭星。(乔吉《中吕·满庭芳·渔父词》)

此外,徐再思、任昱、周德清等人,风格与张乔也相近。当然,元代后期曲坛上也有嬉笑怒骂、辛辣嘲讽之作,如睢景臣的《高祖还乡》、刘时中的《上高监司》、钟嗣成的《丑斋自序》等。这里举个小例子。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佚名《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纵观元代散曲创作,愤世嫉俗、乐闲归隐的作品比比皆是。其次是寄情山水,再次是男女恋情、闺怨,这方面描写的大胆和直率远超唐诗宋词。另外还有一些借咏史以讽今之作。

元代曲坛出现这种情况,是有其特殊的社会历史原因的。那就是严酷的民族压迫,正如刘永济先生所说,因元蒙高压政策,“于是才人志士,既慑其威力,复沉抑下僚,乃入于放浪纵逸之途,而悲歌慷慨之情,遂一发之酒边花外征歌选色之中”,“其情似旷达,实亦至可哀痛矣!”(刘永济《元人散曲选·序论》)

明清散曲,继承元曲发展。但总体已渐趋衰颓,正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明初较有影响的是朱元璋之孙朱有燉。明代中叶后,王九思、康海、王磐、冯惟敏、陈铎、李开先均有一些优秀之作。昆曲兴起后,南曲渐盛而北曲衰。先后有梁辰鱼为代表的“白苎派”、写香情艳事,被称为“青门体”的沈仕。明代散曲发展至此,风气已变,寻求声色感官刺激,表明散曲已至格卑调弱之境。

清代散曲据凌景埏、谢伯阳所编《全清散曲》,收作者三百四十二家,小令三千二百一十四首,套数一千一百六十六篇,与元代相较,作者稍多,作品数量不相上下。但与有清一代流传下来的诗、词相比,数量少得多。除以沈谦、吴绮、蒋士铨等人为代表的“南曲派”,朱彝尊、厉鹗、许光治等人为代表的“骚雅派”,雍正、乾隆时期郑板桥、徐大椿的“道情派”,以及道光时期的赵庆熺,晚清潘曾莹、王景文、刘熙载等人外,余人皆不足道了。

“千年调,一场谈笑”至此谈完,但诗歌的话题却没有谈完,也谈不完。这是一个永远也谈不完,常谈常新的无尽话题。就像滚滚长江,日夜流逝,永无尽头。今天的我们,对有些事情已经淡忘,那些古老的节奏和意象已经令我们感到陌生。大千世界无不毕现于文章诗歌,古来不乏妙于声韵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发为诗歌文章,往往惊天地,泣鬼神,山川激荡,然有几人会透过岁月长河,握住另一边那一双双优雅的手?有感于此,有了此文。

愿我们漂泊在外时,会想起“独在异乡为异客”,中秋佳节时,会吟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颓唐失意时,会记得“长风破浪会有时”……

另外,在这样一个有人狂言新诗创作已超过盛唐的时代,在这样一个“老干体”充斥各种媒体的时代,在这样一个诗歌数量在短短几十年内超越千年,空前繁荣的时代,我们不妨回过头去,站直了,然后擦亮眼,看看数千年的历代诗歌前辈,给我们一个拇指,还是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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