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红楼梦学刊》2019年第2辑第260-282页, 已获作者授权,特此致谢! 二、提及底本身份的相关史料与访谈
从上表可以清楚无误地发现几个趋势。第一,就其他异文而言,一方面,杨译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均同程乙本、1959年本,比例几乎高达70%,而且前面数回文字大多同程乙本,这无疑昭示译本的底本最有可能就是程乙本、1959年本,而直接依照1959年本翻译的可能性最大。虽然1959年本以1792年程乙本为底本,但却参照了不少程甲本系统的版本。该版本的一大特点就是附有详细的校字记,列出全部一百二十回主要版本文字差异,涉及上表所列大多数异文,十分方便译者做出最终选择。杨宪益在两次访谈中均明确表示后四十回采用人民文学出版社通行本,这恐非译者误记,至少说明大多数时间与情况下,译者依据的就是这个版本。另一方面,绝大多数章回既有程甲本文字,又有程乙本文字,这说明后四十回底本的选择并非贯彻始终。两种版本异文并存于同一段或同一回也间接证明译者曾经参照程甲本、俞校本修改译稿。 第二,第一百二十回的一处奇特异文说明杨译本很可能也参照1791年程甲本。第一百二十回贾政护送贾母等灵柩回南后北返,所经过之地只有程甲本为“昆陸”驿(简体为昆陆),程乙本为“毘陵”,俞校本同程乙本,王希廉评本为“毗陵”,王希廉、姚燮两家评本为“毘陵”,译本同程甲本。“毘”是“毗”的繁体字,读音同“皮”。实际上,程甲本文字更有可能误刻,因为毘陵是真实的地名,归如今的常州市管辖,后出的所有版本均已改正。《红楼梦》中不少地名虽系杜撰,但大多数依据地理与史实。“毘”与“昆’极其相似,很容易混淆。此前库恩德文译本就把毘陵误译Kun ling,㉒彭寿英译本也误译为Kunling。反之,如果原文是“昆”却不可能误读为更不常用的“毘”,尽管“陸”与“陵”也有几分相似,此处译者不大可能连续看错两个汉字。值得注意的是,1959年本校字记没有提到此处异文。因此,译者很可能照程甲本翻译,而此后审校者也未发现异常。 第三,杨译本根据前八十回内容以及程甲本、程乙本后四十回差异选择最终文字,尽可能择善而从,兼顾前后,后四十回译本如同前八十回译本一样也是百衲本。译本总体上选择了更为合理、流畅的文字并酌情修改底本固有的错误。例如,程甲本、程乙本后四十回探春的贴身丫环为“侍书”,而译本前八十回主要依照戚序本等脂本文字,统一为“待书”。为了与前八十回保持一致,后四十回全部改为“待书”(Tai-shu)。第九十三回程甲本、程乙本开头都提到临安伯府邀请贾府吃酒、南安王府邀请贾府赏戏,而真正来请并且宝玉赴约前往吃酒赏戏的是临安伯府,但到了第九十四回程甲本却前后矛盾,一直写为到南安王府听戏,程乙本逐一改为临安伯府,前后统一,译本依照程乙本翻译。此外,译本并未照搬程甲本和程乙本明显有误的词句,而是酌情修改。第八十七回末惜春打谱时提到的“黄莺搏兔势”实际上混淆了围棋中两种著名的吃子手筋,把“黄莺扑蝶”与“黄鹰搏兔”揉为一体,“黄莺扑蝶”这种经典对杀手段又名“黄鹰搏兔”。㉓按照常识,黄莺太小,只可能追逐蝴蝶,根本不足以捕杀兔子,只有鹰才能搏击兔子,译者显然进行过研究并顺势改正底本错误。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第四, 程甲本与程乙本文字往往各有优缺,杨译本在有些地方未能采用更为合情合理的文字,留有缺憾。例如,第一百零一回凤姐偶遇秦可卿鬼魂,受到惊吓后一段文字,程甲本为“贾琏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 只得睡了”。这里“神色变更”的是刚从大观园中归来的凤姐,“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的是贾琏,合情合理。程乙本或许嫌原文中“他”字太多,指代不明,顺手增添了一处具体人名,反而南辕北辙,颠倒错乱。㉔尽管程乙本的改动可谓越改越糟,可惜译本文字却与此相同。 结论 关于杨译本后四十回的底本身份,译本出版说明、审校者吴世昌、译者杨宪益、责任编辑汪祖棠各自给出不尽相同的说法。由于各个当事人参与《红楼梦》英译的角色、职责与时空背景各异,其叙述总体可靠,但均未道出全部事实,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英译本后四十回到底是程甲本还是程乙本抑或其它。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深入译本,逐一比较当事人提及的各个版本主要异文,仔细斟酌判断。从译本回目、显著异文、其他异文来看,杨译本后四十回的底本不止一种,主要为属于程乙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本、属于程甲本的俞校本后四十回与1791年程甲本。1959年本与俞校本分别附有全部一百二十回与前八十回详尽的校字记,列出了重要文字差别,便于译者权衡取舍,前后一致,可以节省大量编辑校勘时间。就历史语境而言,这两个版本在译者开始翻译《红楼梦》时均已问世,方便获取,毫无疑问是译本参照的主要底本。 杨译本后四十回诸多章回存在程甲本、程乙本异文并存的情况,这证明底本选择并非始终如一,而是几经波折,中途可能有所变化。杨宪益在自传中声称在1964年已经完成大约一百回译文初稿,于1972年出狱后不久继续翻译《红楼梦》,直到1974年完成全部翻译。这里的措辞比较笼统,关键之处在于1964年完成的译稿是否已经超过八十回。如果已经译至后四十回,此时所用的底本为何?整个一百二十回的底本选择是否因政治原因发生变化?入狱前完成的译稿底本是否不同于最终正式出版的英译本底本?后四十回译本完成后何人审校,吴世昌是否参与其中?吴世昌何时开始参与《红楼梦》英译版本选择与译稿审校? 令人遗憾的是,无论杨宪益、吴世昌还是责任编辑汪祖棠等在《红楼梦》英译历史进程的关键时间节点与要素上都语焉不详,留下许多疑团。这些问题萦绕在笔者心头已逾十几载,可惜杨宪益夫妇似乎并未留下类似霍克思《红楼梦》英译笔记、手稿之类的原始资料,其《红楼梦》英译手稿、校样去向与归宿也不得而知。笔者认为,这些问题的解决有待于新史料的发掘与利用,对于深入研究杨宪益-戴乃迭《红楼梦》英译、公正评价译本与译者的历史贡献至关重要。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弗朗茨·库恩中国古典小说翻译、流传与影响研究”(项目编号: 17BZW126)阶段成果;2017 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论文。 ① 范圣宇《红楼梦管窥——英译、语言与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4年版。此书探讨杨宪益-戴乃迭英译本底本问题并举例剖析学术论著中因《红楼梦》底本意识欠缺导致的谬论。洪涛在撰写的多篇《红楼梦》译评论文中也屡屡探究底本问题,参见洪涛《论<石头记>霍译的底本和翻译评论中的褒贬——以<浅析霍克思译石头记中的版本问题>为中心》,《明清小说研究》2006年第1期;洪涛《翻译规范、意识形态论与<红楼梦>杨译本的评价问题──兼论<红楼梦>译评与套用西方翻译理论的风险》,《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1辑。 ②洪涛《外文出版社<红楼梦>英译节选本纠谬》,《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5 年第4 期;洪涛《评“汉英经典文库本”<红楼梦>英译的疏失错误》,《红楼梦学刊》2006 年第4辑;洪涛《作为“国礼”的大中华文库本<红楼梦>》,《红楼梦学刊》2013 年第1辑。 ③李晶《杨宪益-戴乃迭的<红楼梦>英译本底本研究初探》,《红楼梦学刊》2012 年第1辑;李晶《外部环境对杨译<红楼梦>底本选择的影响》,《红楼梦学刊》2012 年第6辑;李晶《底本歧异与杨译<红楼梦>的得失之探》,《红楼梦学刊》2013 年第2辑。 ④[以] Gideon Toury. 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1995, 第74-75页。 ⑤蔡义江《序》,杨传镛《红楼梦版本辨源》,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 ⑥林冠夫《红楼梦纵横谈》,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60页。 ⑦笔者基于强烈的版本意识,在研究译本之前,必先探究其底本,对《红楼梦》版本之复杂与底本考证之繁琐深有体会。参见王金波《<红楼梦>德文译本底本再探——兼与王薇商榷》,《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2辑;王金波《乔利<红楼梦>英译本的底本考证》,《明清小说研究》2007年第1期;王金波《邦斯尔神父<红楼梦>英译文底本考证》,《华西语文学刊》2010年第3辑;王金波《库恩<红楼梦>德文译本底本四探——兼答姚珺玲》,《红楼梦学刊》2015年第1辑。 ⑧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 tran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Volume I . Pek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78, 第ix页。 ⑨新华社《<红楼梦>英文全译本出版》,《人民日报》1979年5月8日,第4版。 ⑩吴世昌《宁荣两府“不过是个屠宰场而已”吗? ——论<红楼梦>英译本的“出版说明”》,《读书》1980年第2期;吴世昌《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87-494页;吴世昌《吴世昌全集:第八卷——红楼梦探源外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89-496页。需要注意的是,在收入《红楼梦探源外编》1980年版时《读书》原文中关于《人民日报》的日期错误已经改正,收入2002年版时原文中的错别字已经修改。 ⑪Wu, Shih-ch'ang . On The Red Chamber Dream. Oxford: Clarendon, 1961,第xvi-xvii页。 ⑫吴世昌《吴世昌全集:第一卷——训诂之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⑬如水《杨宪益先生》,杨宪益《银翘集——杨宪益诗集》,福州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16页;如水《记杨宪益先生》,张世林主编《想念杨宪益》,新世界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179页。这两篇文章除了极个别字词,行文与内容完全相同。 ⑭Yang Xianyi. White Tiger: An Autobiography of Yang Xianyi.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2, 第215页。 ⑮ Qian, Duoxiu and E. S-P Almberg. Interview with Yang Xianyi. Translation Review,2001(2):17-25。该期刊没有说明论文第一作者的身份与工作单位。笔者曾在2004年7月发表的论文中引用该论文,当时无法确定第一作者中文名。2004年10月笔者于北京参加学术会议时偶遇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师钱多秀,当面确认此文就是她的作品并得知,当时她在香港中文大学攻读博士,E. S-P Almberg是翻译系瑞典教师。2018年8月中旬,笔者又与钱多秀通过电话与电邮交流当年采访细节。据钱多秀称,访谈提纲提前一个月告知杨宪益,她一人登门采访,访谈用中文进行,访谈问题由她与第二作者各自构思,共同拟定。李晶引用此文时对第一作者只字不提,称第二作者为美国学者,来华对杨宪益先生进行访谈,不但有失公允,而且主观臆断。参见王金波、王燕《论<红楼梦>地名人名双关语的翻译》,《外语教学》2004年第4期;李晶《论杨译<红楼梦>底本并非俞校本》,《曹雪芹研究》2015年第4期。 ⑯汪祖棠《<红楼梦>英译本初版始末》,《中国外文局五十年回忆录》,新星出版社1999 年版,第440-441 页。 ⑰曹雪芹、高鹗《程甲本红楼梦》,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程甲本]; 曹雪芹《红楼梦:乾隆间程乙本》,中国书店2017年版[程乙本];曹雪芹著,俞平伯校订,王惜时参校《红楼梦八十回校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俞校本];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1959年本];曹雪芹《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戚序本];曹雪芹、高鹗《双清仙馆本·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王希廉评本];曹雪芹、高鹗《增评绘图大观琐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 [两家评本];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 tran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Volume III . Pek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80。 ⑱[英]Bramwell Seaton Bonsall. trans. The Red Chamber Dream. Hong Kong : Hong Kong University Library, 2004(http://lib./bonsall/hongloumeng/index1.html)。彭寿《红楼梦》一百二十回英译文实际完成于20世纪50年代,是世界上最早的一百二十回全译本,未正式出版。2004年香港大学图书馆发布了译者打字机打印稿一百二十回电子版。参见王金波、王燕《被忽视的第一个<红楼梦>一百二十回英文全译本——邦斯尔神父<红楼梦>英译文简介》,《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1辑。 ⑲[英]John Minford. trans. The Story of the Stone. Vol 5. The Dreamer Wakes. London: Penguin, 1986, 第47页。 ⑳曹雪芹、高鹗《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三家评本],第1916页。 ㉑㉔赵冈、陈钟毅《红楼梦新探》,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271、276页。 ㉒[德]Franz Kuhn. Übers. 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 Leipzig: Insel Verlag, 1932, S. 780:弗朗茨·库恩译《红楼梦》,莱比锡岛屿出版社1932年版,第780页。 ㉓曲江《“八龙走马”、“十龙走马”和“黄莺搏兔势”》,《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2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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