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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波 || 杨宪益-戴乃迭《红楼梦》英译本后四十回底本考证

 李伟荣 2021-11-08

本文原刊《红楼梦学刊》2019年第2辑第260-282页,

已获作者授权,特此致谢!

杨宪益-戴乃迭《红楼梦》一百二十回英译本(以下简称杨译本)一直是国内《红楼梦》翻译研究的热点,相关研究层出不穷。在众多研究著述中,研究者往往热衷于从语言与文化层面评判译本与译者,但却常常忽视了一个十分基本的问题,即译本所用底本究竟为何。了解、确定译者所根据的底本无疑应该是研究工作的首要步骤。如果没有确定译者所遵循的底本,对译本的研究可能无的放矢,对译者的评价肯定有失公允。由于对此问题复杂性认识不足,现有不少著述涉及杨译本时存在错引原文、乱评译文的现象;更为严重的是,有的评论者往往据此得出译者增删原文,甚至杨译本不如霍克思-闵福德译本的片面、偏激结论。①

此外,洪涛已经撰文指出,汉英经典文库本、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本存在多处原文与译文不对应现象,作为国礼的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本所用英译本正是杨译本,诸多问题影响国家形象。②归根结底,造成这一严重问题的根源正是相关出版机构的编辑人员对于《红楼梦》版本学缺乏应有的常识,更未仔细探究杨译本底本。虽然已有学者对杨译本前八十回底本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③后四十回底本真相依旧不明。有鉴于此,本文从翻译学、红学两方面专门考证译本后四十回依据之底本,旨在深化杨宪益-戴乃迭《红楼梦》翻译研究。

一、翻译学与红学中的底本问题
在描述翻译学中,确定译本所依据的原本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只有确定了原本,才能探寻译本与原本在语篇层面的相互关系,从而客观公正地评价译本。对于这一步可能存在的复杂情况,描写译学代表人物吉迪恩·图里有充分的预见和详细的说明。④同时,版本渊源、流变与异同也是红学版本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也牵扯到底本考证。“版本是文本的基础。不同版本总有不同的文字;如果我们用来阅读、研究、评论的文字不可靠,也就是说依据对象不可靠,那又如何能得出正确结论来呢?”⑤“有一点《红楼梦》版本常识,不仅版本研究者有其必要,于校勘、写作评论文章,或一般阅读欣赏,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⑥因此,在属于翻译学与红学交叉地带的《红楼梦》翻译研究中,底本问题至关重要。如果研究者随便拿起一个《红楼梦》原本对照译本,很有可能正好碰到译者所使用的底本与评论者参照的底本不同之异文(textual variant),从而错误地认为译者删改乱译,发表明显谬论。
《红楼梦》底本考证通常以出版说明、译者序跋、采访回忆等辅文本(paratexts)为起点,但最重要的是原文与译文穷尽式比较,这要求研究者熟稔不同版本之间的异文。然而,《红楼梦》原本版本众多,相互关系错综复杂,底本考证因此并不简单。⑦首先,译者参考的底本往往不止一种,多于明确提及的版本;其次,出版机构的说明有时与译者说法并不一致,令人困惑;最后,研究者对译者序跋中相关文字的解读与阐释往往大相径庭,导致结论各异。一言以蔽之,底本考证需要扎实的红学版本知识、大量相关原文版本、充足的文本内外证据以及极大的耐心。

二、提及底本身份的相关史料与访谈

底本考证最直接省事的方式就是翻阅译本中的相关说明。杨译本1978年第一卷的出版说明(Publisher’s Note)末尾写道:“前八十回译自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9月影印版,该本依据大约1911年出版的上海有正书局石印本。有正本出自乾隆年间戚蓼生所藏抄本。后四十回基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一百二十回本,重印自1792年活字本。”⑧

这段文字极为关键,需要仔细分析辨别。首先,人民文学出版社戚序本出版时间描述不够准确,1973年9月只是撰写出版说明的时间,整书实际出版于1975年6月。第二,在版本学中,这里的重印非指照原样印刷。根据出版说明,杨译本后四十回的底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该版本虽然以程乙本为底本,但又参校程甲原本及其程甲本系统的翻刻本、庚辰本与有正本,附有详细的校字记。这个版本正文绝大多数同1792年活字本,差异极小。

然而,1979年5月8日《人民日报》刊登的一篇新华社报道却有不同的说法:“《红楼梦》流传版本很多,为了选择更接近曹雪芹原著的版本,译者请教了吴世昌等著名红学家。经过慎重研究,译本前八十回依据北京图书馆珍藏的抄本'脂京本’,后四十回依据'程甲本’。全书译毕后,曾由吴世昌审阅和校正。”⑨ 该报道虽然简短,但却清楚说明杨译本后四十回的底本是程甲本。

不久,吴世昌在1980年《读书》杂志发表文章,怒斥1978年译本出版说明,但却基本赞同《人民日报》报道:

……译者明明告诉新华社记者说,他们根据北大图书馆的“脂京本”译出前八十回,而出版者却偏偏说是用“有正本” 的复制本译出前八十回。译者明明说,后四十回是据“程甲本” 译出,而“出版说明”偏偏说是据“程乙本” 。⑩


吴世昌曾经校阅杨译本前八十回,对版本了如指掌,故而最先发现并指出出版说明与《人民日报》报道的矛盾。此处有必要澄清几点事实。第一,《人民日报》报道中并未出现吴世昌所言“译者明明说,后四十回是据程甲本译出”字样,只是陈述记者所了解的情况。第二,用“脂京本”指代“庚辰本”是吴世昌一贯的立场。早在1961年出版的英文版《红楼梦探源》中吴世昌就认为“庚辰本”是错误名称,提议用其他称呼取而代之,⑪并在后来中文著述中采用“脂京本”。第三,“全书译毕后,曾由吴世昌审阅和校正”语焉不详,根据上下文似乎指杨译本一百二十回翻译初稿完成后吴世昌开始审校。然而,吴世昌在亲笔撰写的自传中提到只逐字逐句审校前八十回译稿。

其实,杨宪益本人也曾提及《红楼梦》底本问题,但说法并不完全一致。1991年3月,如水于北京对杨宪益进行了访谈, 译者明确说明底本选择:“我依据《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前八十回)翻的,后四十回则用通行的程乙本。”⑬根据当时的语境,杨宪益所指的脂本即吴世昌所称的脂京本。通行的程乙本指1957、1959、196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这三个版本均以程乙本为底本,相互差异微乎其微。根据杨宪益自传,在1964年已经完成约一百回译文初稿,⑭估计使用1964年版的可能性很小,此处通行的程乙本最有可能就是1959年版。仔细分析不难发现,此时杨宪益对前八十回底本的说明同于1979年《人民日报》报道,对后四十回底本的说明却与1978年译本出版说明一致。

2001年5月,钱多秀(Qian Duoxiu)在杨宪益家中对其进行访谈,涉及内容十分丰富,其中也谈到底本选择:

问: 《红楼梦》的版本众多,您的翻译基于哪个底本? 为什么? 

答: 吴世昌帮助我们确定中文版本,因为他是《红楼梦》权威。在他看来,我只应翻译前八十回。可是后来毛主席夫人江青干涉其中,还说应翻译整个一百二十回。我们只有听命。于是,我们选择俞平伯校注本的前八十回和人民文学出版社通行本的后四十回。如果你问我们为何选这选那,我无法给你满意的答案。直到现在,围绕《红楼梦》的争论尚未完全解决。⑮


在这次访谈中,杨宪益对于后四十回底本的说明与1991年访谈、1978年出版说明本质相同,但又披露了此前从未提及的细节:前八十回底本为俞平伯校本。这个版本非常特别,首版刊行于1958年,虽然题名《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但实际上为一百二十回本,共分四卷,前三卷为前八十回及校字记。第四卷为后四十回,绝大多数内容同程甲本、但又根据程乙本酌情修改部分文字,没有相应的校字记。此外,杨宪益明确提到江青干预底本选择,这也与吴世昌1980年《读书》中的叙述一致。杨宪益一直在《中国文学》杂志社工作,按照上级要求翻译《红楼梦》,亲历整个翻译与出版过程,对其关键环节的变动相当了解,因而其说法真实可信,但译者的被动地位与无可奈何表露无遗。 

鲜为人知的是,杨译本责任编辑汪祖棠也曾撰文谈及底本问题:

《红楼梦》英译本究竟以哪个版本作翻译底本为好? 我们带着这个问题请教了“红学”界的诸多专家,并经过反复研究后终于确定《红楼梦》英译本出版120回本。这主要考虑到对国外介绍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应该介绍一个完整的故事,国内在阅读和研究方面大多数情况下也是以120回本为基础。作为《红楼梦》英译本的翻译底本,前80回我们选择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戚蓼生序石头记》80回影印本,后40回则选择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120回本中的后40回。⑯


汪祖棠的这一段回忆文字估计写于1999年之前,具体日期无法断定,但关于底本的关键表述与1978年出版说明几乎毫无二致,唯一的差别在于后四十回的版本究竟是1957年版还是1959年版本。实际上,这两个版本文字几乎全同,其差别可以忽略不计。笔者认为,这一段文字意味深长,暗示底本选择并非一帆风顺,中途可能有变,而且有人不赞成出版120回,这与2001年访谈正好一致。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汪祖棠并未提及外文出版社究竟何年何时开始请教红学家,历时多久,又在何时最终决定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底本选择。这些关键时间节点的缺失使得重构《红楼梦》翻译历史进程困难重重,诸多细节扑朔迷离。

一方面,出版说明白纸黑字印行天下,其可靠程度不容轻易抹杀。另一方面,译者、审校者、责任编辑都亲自参与《红楼梦》翻译与出版,从不同角度与侧面揭示事实,其记述虽不全面细致,但都大体可信,而其歧异更引人深思,问题的关键在于杨译本后四十回与程甲本、程乙本相应部分的契合程度到底如何。笔者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最稳妥的解决方案就是深入译文,比对上述当事人提及的所有版本,逐一进行辨别分析,再结合史料进行综合判断。本文用于底本考证的版本涉及出版说明、译者、审校者、责任编辑提到的版本,下文引用时不再逐一标注页码。

三、原文版本异文与译本文字比对
从文本本身寻找证据,是翻译学与红学共同的必由之路,也是判定底本身份的关键环节。然而,不少情况下,译本与原本并不字句对应,有时原本之间的差别无法在译本中体现出来。尽管如此,由译本的特点回溯确定原本仍然有章可依,依照各个版本之间回目与正文的异文就可以大致断定译本所据底本身份。

(1)译本回目
就后四十回而言,程甲本与程乙本差异微乎其微。例如,第一百十二回上半回回目,程甲本为“活冤孽妙尼遭大劫”,程乙本为“活冤孽妙姑遭大劫”,一字相差而意思全同,此类异文在译本中消失殆尽,无从判断,故而不予考虑。然而,第一百零一回上半回回目程甲本为“大观园月夜感幽魂”,程乙本、1959年本、俞校本同为“大观园月夜警幽魂”,译本A Ghostly Warning Is Given One Moonlit Night in Grand View Garden明显更似后者。此处,彭寿(Bramwell Seaton Bonsall) 译本为In the Great View Garden on a moonlight night a warning by an Obscure Spirit;⑱闵福德(John Minford)译本为In Prospect Garden a moonlit apparition repeats an ancient warning;⑲二者都用warning翻译“警”,与前者如出一辙。彭寿译本底本广益书局本实为源自程乙本的亚东重排本,闵福德译本底本也是程乙本,由此可以推断杨译本文字同于程乙本。

(2)显著异文
就正文而言,程甲本与程乙本后四十回最显著的巨大差异在于第一百零五回抄没家产清单。程甲本、俞校本的这一段文字总计415字,程乙本、1959年本相应文字总计440字。囿于篇幅,此处只列出开头与结尾部分文字(程甲本在前,程乙本随后):

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 

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一尊……潮银七千两。淡金一百五十二两。钱七千五百串。 

译本相应部分为One hundred and twenty-three gold trinkets set with jewels… seven thousand and two hundred taels of silver; fifty taels of gold; seven thousand strings of cash(下划线本无)。


显而易见,译文与程甲本几乎完全相同,唯一的差异就是“潮银”之后的数字。此处,译本既有程乙本文字“七千”,又有程甲本文字“二百两”,非此非彼,十分蹊跷。笔者认为,此处数字微小差异可能是译者或校对者疏忽所致,也正好说明后四十回底本选择并非从头到尾始终如一。至于究竟是译者先据程甲本、俞校本翻译,后参考程乙本、1959年本修改,抑或相反,乃至同时参考二者,无法判断。就内容而言,程乙本中贾府家产更为丰富,物品档次更高,而且相同物品的数量往往更多,给人抄家时依然富有殷实的印象。不过,清代评点大家张新之此处夹评盛赞程甲本文字:“所有查抄之物,其数目总合十五万零,与'祭宗祠’乌进孝之物其数相合……宾中主,主中宾,何有条不紊乃尔。”⑳

值得特别关注的是,本回这一段此前还有至少两处异文,译本却不同于程甲本、俞校本。例如,在锦衣军查抄贾府时,北静王及时出现,制止赵堂官及手下,询问贾政与宝玉安危,此时西平王也在场。程甲本、俞校本为“西平王便吩咐司员”,而程乙本、1959年本却是“北静王便吩咐司员”,译本为At the Prince of Peiching’s orders,显然同后者。由于上文关切问候贾府者是北静王,而他十分欣赏宝玉,与贾府多有来往,程乙本的文字似乎更为合理,尽管程甲本文字也说得过去。下文屋内乱成一团,众人惊恐时,贾琏进入后所见景象程甲本为“又怕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也回过来气活来”,俞校本为“又见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也回过气来”,程乙本、1959年本却是“又见老太太吓坏了,也回不过气来,更是着急。”译本为Then the sight of the old lady, terror-stricken and gasping for breath, made him even more frantic,明显同后者。比较而言,程甲本文字略显冗长,意思含混,俞校本略有改动,而程乙本简洁清晰,更胜一筹。

然而,本回这一段之后还有一处有趣异文。贾政惊魂未定之际孙子贾兰前来安慰,程甲本、俞校本为"请爷爷进内瞧老太太,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事。”程乙本、1959年本无“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事。”译本为Grandfather, won’t you go in to see the old lady first? Then we can send for news of the East Mansion再次同于程甲本、俞校本。相较而言,程甲本中贾兰在危难之中似乎显得镇定自若,成熟懂事,周到体贴,与后文金榜题名、兰桂齐芳的情节更加吻合。

程甲本与程乙本第二个差异最大的章回是第九十二回,此回有两处与回目密切相关的文字歧异颇大。第一处涉及宝玉讲述评论历史上著名女子片断,字数超过200,程甲本、俞校本与程乙本、1959年本相应文字叙述笔调截然不同。程甲本中宝玉评女传故事一气呵成,没有停顿,中间巧姐无从插话发问,更没有描写其反应如何,因而只有宝玉“评女传”,却无巧姐“慕贤良”,与回目上半回不太合拍,并且宝玉临走前所说的话提到上学之事。在程乙本中宝玉每讲一类历史上有名的女子故事,巧姐就有所反应,显得更加成熟懂事,而且宝玉也观察留意她的反应,整体更符合回目“评女传巧姐慕贤良”,但随后宝玉却没有说上学之事。尽管整体上程乙文文字似乎更为合理,译本却全部同于程甲本、俞校本。

然而,这一段文字之前一处异文却引人深思。程甲本文字为:“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这里程甲本的文字稍欠通顺,因为既然宝玉“也问了一声”,暗示此前巧姐有请安之举。程乙本依照这个逻辑,在奶妈子话后补了一句“巧姐便请了安”,使对答更为自然合理。译本与程乙本、1959年本相同:“Pay your respects to your uncle, miss,” prompted the nurse. Chiao-chieh curtseyed to Pao-yu, who returned her greeting.

第九十二回下半回末尾程甲本只有贾政与冯紫英等玩味母珠的文字,却无贾政“参聚散”的情节,与回目不太相符。程乙本在贾政所言“像雨村算便宜的了”之前添了一段大约130字的贾政体味母珠、参悟人生聚散离合的文字,又在贾政议论之后增加有关贾赦的情节,使上下文更为连贯,然而译文再次同程甲本。不过,下文中冯紫英下人提醒主人天色已晚时,接下来的问话程甲本为贾赦、贾政两人同时发问,而程乙本只有贾赦一人发问,译本为Chia Sheh asked the page what he had said,却又同程乙本。

程甲本与程乙本第三处异文较为明显的地方是第九十三回。本回甄家来函程甲本没有署名,程乙本增加了“年家眷弟甄应嘉顿首”,译文同程甲本。末尾程甲本为“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程乙本则为“贾芹想了一想,并无不对的人。只得无精打采,跟着赖大走回。未知如何抵赖,且听下回分解。” 译本还是同程甲本:Chia Chin racked his brains and suddenly thought of one. To know who it was, read the next chapter。

由于程甲本第第九十四回开头并未论及贾芹到底想起了谁,为何揭发贾芹,这与第九十三回末尾明显前言不接后语,而程乙本的改文至少避免了这一明显毛病。红学家赵冈、陈钟毅认为这正是高鹗并非后四十回续作者的铁证。㉑赵冈、陈钟毅的分析逻辑严密,不无道理。令人遗憾的是,尽管此处程乙本的文字显然更加合理,杨译本还是选择程甲本文字,个中原因,实难知晓。

除此之外,程甲本、程乙本第九十三回还有其他几处异文。例如,宝玉在临安伯府看戏时偶遇蒋玉菡,后者的神态程甲本为“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程乙本为“把眼往左右一溜”,译本为Chiang pointing at himself,同程甲本;凤姐听到馒头庵后的反应程甲本为“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程乙本为“咳嗽了一阵便歪倒了,两眼却只是发怔”,译本为after a fit of coughing spat out a mouthful of blood,再次同程甲本。后文贾芹捡起揭帖后的辩词程甲本为“侄儿便该死了”,程乙本为“侄儿就屈死了”,一字之差但意义悬殊,译本为I shall die of the injustice,却同程乙本。

总而言之,就这三回大段显著异文而言,译本绝大多数情况下均同程甲本、俞校本,少数情况下同程乙本、1959年本,据此推断译本依据程甲本似乎顺理成章。然而,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在上述三回,译本并没有与程甲本处处全同,总有例外。在异文分散且微小的其余章节,译本与程甲本、程乙本的对应情况如何,仍需全面考察并统计分析。

(3)其他异文
为了确保全面准确,防止以偏概全,以下以表格形式直观罗列程甲本、程乙本后四十回其他主要异文。为了醒目起见,对原文足以导致译本用词有别的异文加着重号,同时用字母A代表程甲本、俞校本,字母B代表程乙本、1959年本(例外单独说明),并标示译本相应文字身份:


从上表可以清楚无误地发现几个趋势。第一,就其他异文而言,一方面,杨译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均同程乙本、1959年本,比例几乎高达70%,而且前面数回文字大多同程乙本,这无疑昭示译本的底本最有可能就是程乙本、1959年本,而直接依照1959年本翻译的可能性最大。虽然1959年本以1792年程乙本为底本,但却参照了不少程甲本系统的版本。该版本的一大特点就是附有详细的校字记,列出全部一百二十回主要版本文字差异,涉及上表所列大多数异文,十分方便译者做出最终选择。杨宪益在两次访谈中均明确表示后四十回采用人民文学出版社通行本,这恐非译者误记,至少说明大多数时间与情况下,译者依据的就是这个版本。另一方面,绝大多数章回既有程甲本文字,又有程乙本文字,这说明后四十回底本的选择并非贯彻始终。两种版本异文并存于同一段或同一回也间接证明译者曾经参照程甲本、俞校本修改译稿。

第二,第一百二十回的一处奇特异文说明杨译本很可能也参照1791年程甲本。第一百二十回贾政护送贾母等灵柩回南后北返,所经过之地只有程甲本为“昆陸”驿(简体为昆陆),程乙本为“毘陵”,俞校本同程乙本,王希廉评本为“毗陵”,王希廉、姚燮两家评本为“毘陵”,译本同程甲本。“毘”是“毗”的繁体字,读音同“皮”。实际上,程甲本文字更有可能误刻,因为毘陵是真实的地名,归如今的常州市管辖,后出的所有版本均已改正。《红楼梦》中不少地名虽系杜撰,但大多数依据地理与史实。“毘”与“昆’极其相似,很容易混淆。此前库恩德文译本就把毘陵误译Kun ling,㉒彭寿英译本也误译为Kunling。反之,如果原文是“昆”却不可能误读为更不常用的“毘”,尽管“陸”与“陵”也有几分相似,此处译者不大可能连续看错两个汉字。值得注意的是,1959年本校字记没有提到此处异文。因此,译者很可能照程甲本翻译,而此后审校者也未发现异常。

第三,杨译本根据前八十回内容以及程甲本、程乙本后四十回差异选择最终文字,尽可能择善而从,兼顾前后,后四十回译本如同前八十回译本一样也是百衲本。译本总体上选择了更为合理、流畅的文字并酌情修改底本固有的错误。例如,程甲本、程乙本后四十回探春的贴身丫环为“侍书”,而译本前八十回主要依照戚序本等脂本文字,统一为“待书”。为了与前八十回保持一致,后四十回全部改为“待书”(Tai-shu)。第九十三回程甲本、程乙本开头都提到临安伯府邀请贾府吃酒、南安王府邀请贾府赏戏,而真正来请并且宝玉赴约前往吃酒赏戏的是临安伯府,但到了第九十四回程甲本却前后矛盾,一直写为到南安王府听戏,程乙本逐一改为临安伯府,前后统一,译本依照程乙本翻译。此外,译本并未照搬程甲本和程乙本明显有误的词句,而是酌情修改。第八十七回末惜春打谱时提到的“黄莺搏兔势”实际上混淆了围棋中两种著名的吃子手筋,把“黄莺扑蝶”与“黄鹰搏兔”揉为一体,“黄莺扑蝶”这种经典对杀手段又名“黄鹰搏兔”。㉓按照常识,黄莺太小,只可能追逐蝴蝶,根本不足以捕杀兔子,只有鹰才能搏击兔子,译者显然进行过研究并顺势改正底本错误。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第四, 程甲本与程乙本文字往往各有优缺,杨译本在有些地方未能采用更为合情合理的文字,留有缺憾。例如,第一百零一回凤姐偶遇秦可卿鬼魂,受到惊吓后一段文字,程甲本为“贾琏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 只得睡了”。这里“神色变更”的是刚从大观园中归来的凤姐,“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的是贾琏,合情合理。程乙本或许嫌原文中“他”字太多,指代不明,顺手增添了一处具体人名,反而南辕北辙,颠倒错乱。㉔尽管程乙本的改动可谓越改越糟,可惜译本文字却与此相同。

结论

关于杨译本后四十回的底本身份,译本出版说明、审校者吴世昌、译者杨宪益、责任编辑汪祖棠各自给出不尽相同的说法。由于各个当事人参与《红楼梦》英译的角色、职责与时空背景各异,其叙述总体可靠,但均未道出全部事实,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英译本后四十回到底是程甲本还是程乙本抑或其它。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深入译本,逐一比较当事人提及的各个版本主要异文,仔细斟酌判断。从译本回目、显著异文、其他异文来看,杨译本后四十回的底本不止一种,主要为属于程乙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本、属于程甲本的俞校本后四十回与1791年程甲本。1959年本与俞校本分别附有全部一百二十回与前八十回详尽的校字记,列出了重要文字差别,便于译者权衡取舍,前后一致,可以节省大量编辑校勘时间。就历史语境而言,这两个版本在译者开始翻译《红楼梦》时均已问世,方便获取,毫无疑问是译本参照的主要底本。

杨译本后四十回诸多章回存在程甲本、程乙本异文并存的情况,这证明底本选择并非始终如一,而是几经波折,中途可能有所变化。杨宪益在自传中声称在1964年已经完成大约一百回译文初稿,于1972年出狱后不久继续翻译《红楼梦》,直到1974年完成全部翻译。这里的措辞比较笼统,关键之处在于1964年完成的译稿是否已经超过八十回。如果已经译至后四十回,此时所用的底本为何?整个一百二十回的底本选择是否因政治原因发生变化?入狱前完成的译稿底本是否不同于最终正式出版的英译本底本?后四十回译本完成后何人审校,吴世昌是否参与其中?吴世昌何时开始参与《红楼梦》英译版本选择与译稿审校?

令人遗憾的是,无论杨宪益、吴世昌还是责任编辑汪祖棠等在《红楼梦》英译历史进程的关键时间节点与要素上都语焉不详,留下许多疑团。这些问题萦绕在笔者心头已逾十几载,可惜杨宪益夫妇似乎并未留下类似霍克思《红楼梦》英译笔记、手稿之类的原始资料,其《红楼梦》英译手稿、校样去向与归宿也不得而知。笔者认为,这些问题的解决有待于新史料的发掘与利用,对于深入研究杨宪益-戴乃迭《红楼梦》英译、公正评价译本与译者的历史贡献至关重要。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弗朗茨·库恩中国古典小说翻译、流传与影响研究”(项目编号: 17BZW126)阶段成果;2017 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论文。


注释:

① 范圣宇《红楼梦管窥——英译、语言与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4年版。此书探讨杨宪益-戴乃迭英译本底本问题并举例剖析学术论著中因《红楼梦》底本意识欠缺导致的谬论。洪涛在撰写的多篇《红楼梦》译评论文中也屡屡探究底本问题,参见洪涛《论<石头记>霍译的底本和翻译评论中的褒贬——以<浅析霍克思译石头记中的版本问题>为中心》,《明清小说研究》2006年第1期;洪涛《翻译规范、意识形态论与<红楼梦>杨译本的评价问题──兼论<红楼梦>译评与套用西方翻译理论的风险》,《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1辑。

②洪涛《外文出版社<红楼梦>英译节选本纠谬》,《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5 年第4 期;洪涛《评“汉英经典文库本”<红楼梦>英译的疏失错误》,《红楼梦学刊》2006 年第4辑;洪涛《作为“国礼”的大中华文库本<红楼梦>》,《红楼梦学刊》2013 年第1辑。

③李晶《杨宪益-戴乃迭的<红楼梦>英译本底本研究初探》,《红楼梦学刊》2012 年第1辑;李晶《外部环境对杨译<红楼梦>底本选择的影响》,《红楼梦学刊》2012 年第6辑;李晶《底本歧异与杨译<红楼梦>的得失之探》,《红楼梦学刊》2013 年第2辑。

④[以] Gideon Toury. 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1995, 第74-75页。

⑤蔡义江《序》,杨传镛《红楼梦版本辨源》,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

⑥林冠夫《红楼梦纵横谈》,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60页。

⑦笔者基于强烈的版本意识,在研究译本之前,必先探究其底本,对《红楼梦》版本之复杂与底本考证之繁琐深有体会。参见王金波《<红楼梦>德文译本底本再探——兼与王薇商榷》,《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2辑;王金波《乔利<红楼梦>英译本的底本考证》,《明清小说研究》2007年第1期;王金波《邦斯尔神父<红楼梦>英译文底本考证》,《华西语文学刊》2010年第3辑;王金波《库恩<红楼梦>德文译本底本四探——兼答姚珺玲》,《红楼梦学刊》2015年第1辑。

⑧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  tran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Volume I .  Pek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78, 第ix页。

⑨新华社《<红楼梦>英文全译本出版》,《人民日报》1979年5月8日,第4版。

⑩吴世昌《宁荣两府“不过是个屠宰场而已”吗? ——论<红楼梦>英译本的“出版说明”》,《读书》1980年第2期;吴世昌《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87-494页;吴世昌《吴世昌全集:第八卷——红楼梦探源外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89-496页。需要注意的是,在收入《红楼梦探源外编》1980年版时《读书》原文中关于《人民日报》的日期错误已经改正,收入2002年版时原文中的错别字已经修改。

⑪Wu, Shih-ch'ang . On The Red Chamber Dream. Oxford: Clarendon, 1961,第xvi-xvii页。

⑫吴世昌《吴世昌全集:第一卷——训诂之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⑬如水《杨宪益先生》,杨宪益《银翘集——杨宪益诗集》,福州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16页;如水《记杨宪益先生》,张世林主编《想念杨宪益》,新世界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179页。这两篇文章除了极个别字词,行文与内容完全相同。

⑭Yang Xianyi.  White Tiger: An Autobiography of Yang Xianyi.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2, 第215页。

⑮ Qian, Duoxiu and E. S-P Almberg.  Interview with Yang Xianyi.  Translation Review,2001(2):17-25。该期刊没有说明论文第一作者的身份与工作单位。笔者曾在2004年7月发表的论文中引用该论文,当时无法确定第一作者中文名。2004年10月笔者于北京参加学术会议时偶遇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师钱多秀,当面确认此文就是她的作品并得知,当时她在香港中文大学攻读博士,E. S-P Almberg是翻译系瑞典教师。2018年8月中旬,笔者又与钱多秀通过电话与电邮交流当年采访细节。据钱多秀称,访谈提纲提前一个月告知杨宪益,她一人登门采访,访谈用中文进行,访谈问题由她与第二作者各自构思,共同拟定。李晶引用此文时对第一作者只字不提,称第二作者为美国学者,来华对杨宪益先生进行访谈,不但有失公允,而且主观臆断。参见王金波、王燕《论<红楼梦>地名人名双关语的翻译》,《外语教学》2004年第4期;李晶《论杨译<红楼梦>底本并非俞校本》,《曹雪芹研究》2015年第4期。

⑯汪祖棠《<红楼梦>英译本初版始末》,《中国外文局五十年回忆录》,新星出版社1999 年版,第440-441 页。

⑰曹雪芹、高鹗《程甲本红楼梦》,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程甲本]; 曹雪芹《红楼梦:乾隆间程乙本》,中国书店2017年版[程乙本];曹雪芹著,俞平伯校订,王惜时参校《红楼梦八十回校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俞校本];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1959年本];曹雪芹《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戚序本];曹雪芹、高鹗《双清仙馆本·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王希廉评本];曹雪芹、高鹗《增评绘图大观琐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 [两家评本];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  tran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Volume III .  Pek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80。

⑱[英]Bramwell Seaton Bonsall. trans. The Red Chamber Dream. Hong Kong : Hong Kong University Library, 2004(http://lib./bonsall/hongloumeng/index1.html)。彭寿《红楼梦》一百二十回英译文实际完成于20世纪50年代,是世界上最早的一百二十回全译本,未正式出版。2004年香港大学图书馆发布了译者打字机打印稿一百二十回电子版。参见王金波、王燕《被忽视的第一个<红楼梦>一百二十回英文全译本——邦斯尔神父<红楼梦>英译文简介》,《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1辑。

⑲[英]John Minford. trans. The Story of the Stone. Vol 5. The Dreamer Wakes. London: Penguin, 1986, 第47页。

⑳曹雪芹、高鹗《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三家评本],第1916页。

㉑㉔赵冈、陈钟毅《红楼梦新探》,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271、276页。

㉒[德]Franz Kuhn. Übers. 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 Leipzig: Insel Verlag, 1932, S. 780:弗朗茨·库恩译《红楼梦》,莱比锡岛屿出版社1932年版,第780页。

㉓曲江《“八龙走马”、“十龙走马”和“黄莺搏兔势”》,《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2辑。


(本文作者: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0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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