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经验主义之二:弗兰西斯.培根1
他是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的历史人物,他来的不早不晚——他生逢其时。比如他也有一部乌托邦著作——《新大西岛》。但他的这部著作显然与莫尔的《乌托邦》不同。莫尔的《乌托邦》中心思想是宣传人道主义,而他的乌托邦却是要全力以赴强调科学技术的地位、价值和作用。他的《新大西岛》绝不比莫尔的《乌托邦》逊色,但对他来说,这部著作不过是他诸多著作中的一本小书而已。 他在学问上的胸襟和气度,也是远远大于和高于这种乌托邦理论的,但又很擅长写议论文章。他写散文的本领一点也不比蒙田差,在用散文形式讲述理论方面,他可以说是蒙田的学生。然而,他这个学生却真真切切超过了他的先生。这不但表现在他所使用的语言全是英国式的现代化的,而且表现在他不但是一个散文家,而且绝不仅仅是个散文家。蒙田一生,除去写散文还是写散文,仿佛十八般武器只擅长舞剑,而培根却是十八般兵刃样样精通。他有传播久远的《论说文集》,又有哲学专著的《新工具》,还有《学术的进步》、《新大西岛》、《法学原理》等大大小小的专著专论。他不像布鲁诺那样为着自己的信仰面向着一切反对者冲击,他甚至对哥白尼的历史作用也不甚理解。 而他本人更不是一位敢于和肯于为着某种信念而牺牲自己的人。但是,他的幸运在于:他的时代,已经远远不是哥白尼的时代,甚至也不是伽里略的时代了。他虽然只在17世纪生活了26年,但他的思想是与17世纪同步的,因此,尽管他不公正地对待了哥白尼,他仍然是他时代科学进步的同路人。 培根的宗教观念也带有很浓厚的妥协色彩。但宗教问题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主题,且又没有条件成为这个时代的新的主题。教皇原本已经丧失对英国的控制,而就在这个世纪中叶,连世俗的专制权力也将在英国消失。因此,他既没有与宗教决裂的主观想法,也没有与宗教决一死战的客观需要。他只是对宗教采取一种新的姿态,前人碰到的重重难题就在他的学说中迎刃而解。他相信,至少他说他相信上帝的存在,而且力图证明上帝是不可研究而且也无法研究的。 培根对古希腊哲学界,几乎全无好感。这态度在一个远离西方哲学的人看来,不免有些傲慢。而在他那个年代,确乎有此必要。或许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常说的" 矫枉过正" ,请听他的高论:" 希腊人的智慧乃是论道式的,颇耽溺于争辩;而这恰是和探究真理最相违背的一种智慧。这样看来,诡辩家这一名称,虽为那些愿被认作哲学家的人们轻蔑地抛回而转敬给古代修辞学者高嘉斯、蒲鲁台高拉斯、喜庇亚斯和普拉斯等人,实也大可适用于这类人全体,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齐诺、伊壁鸠鲁、笛欧弗拉斯塔斯和他们的继承者克里喜伯斯、卡尼底斯以及其余人在内。这两群人的不同之处仅在,前者是漫游的、图利的,往来于各城市之间,挂出他们的智慧来出售,并且收取价钱;而后者则高自位置,表现尊严,有固定的寓所,开设学校来讲授他们的哲学而不收取报酬。这两种人在其他方面虽不相等,却同是论道式的,同是把事情弄成争辩,同是树立哲学宗派以至异端邪说而为之哄斗;所以他们的学说大部分只是(如戴昂尼夏斯对柏拉图嘲笑得很对的说法)无聊老人对无知青年的谈话。" 总而言之,无论他是浪漫的也好,尊严的也好,还是另一种风味的也好,一概没有什么值得肯定和发扬的地方,而最沉重的批评乃是" 论道式" 的概括。中国人喜欢论道,对此难免迷惑,然而,西方近代文化毕竟实验为重,论道为轻。培根对古希腊哲学颇有些笔锋所指不分良莠的味道。 相比之下,培根的政治表现不算出色。但他绝不是一个保守人物,他的政治观念同样也是与历史同步的。他反对君权——主要是反对" 君权无限" 和" 君权神授"。他认为:" 为人君者有如天上的星宿,能致福也能致祸,受很多的尊敬但是没有休息。" 他认为:" 一切关于帝王的箴言,实际是包含在这两句铭语里的。" 哪两条铭语呢?第一," 记住你是个人" ;第二," 记住你是个神或者神的代表" 。那么,为什么单单选中这两句话呢?因为" 头一句话约束他们的权力,后一句话控制他们的意志" 。论君王首先让君王记住" 你是个人" ,这说法颇不简直。又说君王是" 神的代表" ,仿佛有些跑调,但那本意是说以此控制君王的意志,也可理解。任何君王诚能如培根所言,他便不再是封建文化的代表,而会成为资本主义文明的同路人。培根不但有这样的观念,在现实生活中,例如在国王与议会的斗争中,他也是站在议会一边的。 培根以哲学家而名闻于世,但他传播最为广泛的著作,却是他的《论说文集》。这本书不能看成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哲学著作,但确是一本记录了培根思想、情感、心理和生活倾向的文化名作。因为这书立论新颖,见解独特,才华横溢,文笔传神;虽小题偏能大作,纵宏论却用常言,无论那个阶层的读者均能开卷有益,所以历来受到各国读者的欢迎。 这书初版于1597年,只收10篇文章,后来屡经增补,共收入58篇文章。文章视野开阔,涉及范围广泛。有专家认为,其基本内容包括三大方面:(一)人与世界及人群的关系,(二)人与自己的关系,(三)人与上帝的关系。 但他的论文本有一种国事家事天下事,人心我心世态心,上天入地,无所不容的风格。这种风格或者古已有之,他却能以新的姿态、新的视角、新的精神、新的风范,洋洋洒洒,写将开来,直有一股春风喜度玉门关的优美感受。后人读之犹生击节之欲,时人一见,能无感奋之情。其惊其喜其风其采,虽未亲见,可想而知。 书中妙语随处可见,如:" 成人之怕死犹如儿童之怕入暗处" ;如" 妻子是青年人的情人,中年人的伴侣,老年人的看护" ;如" 游历在年轻人是教育的一部分,在年长的人是经验的一部分" ;如" 夫妻之爱,使人类蕃滋,朋友之爱使人完美;但是无度的淫爱则使人败坏并卑贱焉" ;如:" 居高位的人是三重的仆役:君主或国家的仆役;名声的仆役,事业的仆役" ;如" 蚂蚁是一种为自己打算起来很聪明的动物,但是在一座果园或花园里它就是一种有害的动物了" ;如" 财富的用处是消费,而消费的目的是为了光荣和善举" ;如" 在学问上费时过多是偷懒;把学问过于用于装饰是虚假;完全依学问上的规则而断事是书生的怪癖" ;如" 有些书可供一尝,有些书可以吞下,有不多的几部书则应当咀嚼消化" ;如" 一个人的天性不长成药草,就长成莠草;所以他应当依时灌溉前者而芟除后者" ;如" 对于财富我叫不出更好的名字来,只能把它叫做' 德性的行李'";如" 予人民以相当的自由使其痛苦与不平得以发泄(只要发泄的时候不要过于不逊和夸张)是一种安全的方法。因为那压抑体液及使伤口的血倒流入内的人是将有恶疡及险疮的危险的" 。如此美文佳句,不爱又当何如。 但是,培根作为新时代第一位哲人,也有他的种种不足。总的来看,他是一位不彻底的哲学家,也是一位善于和苦于调合的人。他对科学技术可谓一往情深,然而,却又不能真的深入到科学技术中去。就此而论,他不仅比不过他的许多同时代人,甚至比不过他的许多前辈。他相信并意识到数学的重要,但他的数学知识却十分有限;他不但否定哥白尼的学说,而且对开普勒的天文学同样外行;他大约根本没有弄明白近代解剖学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对他的私人医生哈维的划时代工作也是茫然不知底里。他对上帝似乎不敬,但又远不能称之为无神论者;他不让上帝参与尘世生活,却对占星术之类兴趣盎然。凡此种种,都是和这位哲人的身份不相称的。但事实如此,尽管您偏爱培根,也没办法。也正因为如此,或许加上他的哲学方法与欧洲哲学的主流方式不合,西方的一些哲学史家才对他多有微词。以至认为他虽然序齿在前,却不算西方近代哲学的真正开始者。 大体说来,培根的影响不同于紧随其后的笛卡尔或霍布斯。他的影响,重在当时,他是一位颇新潮感的哲学家;他的著作自然也带有某种畅销书作家的味道。他的少深思而多流畅、少古奥而多俏丽的写作风格,他的博学但不求甚解的治学态度,他的务实但不喜抽象的宣传家作风,均使他对英国哲学的影响更直接也更大些,而和笛卡尔所代表的大陆哲学比较起来,便显得铺陈有余而深入不足。 论文必及论人,而培根的人品尤其争议颇多,或说对之贬损者居多。这一点,稍后再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