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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MULCS海诺 2021-11-09

试想:你出生在十九世纪的俄国底层。身边充斥着饥饿、肮脏、疾病、殴打乃至于凶杀,普通人唯一片刻的发泄来自于把家里的最后一块头巾卖了醉酒,又或者是在醉酒中一群人用棍子殴打一匹马致死。你的父亲早早去世了。你的寡母节衣缩食靠退休金苦苦支撑,却还省下一些救命的钱寄给你。你的妹妹做家庭教师的时候,被男主人性侵未遂反咬一口,成为所有人眼中的荡妇;好不容易恢复名声后,为了帮助你的前程,她接受了一个商人的求婚,而这个老男人竟是一个试图把她当做宠物般掌控、为了控制她甚至不惜栽赃污蔑一个无关的善良女孩为贼的、傲慢自私的无耻之徒。你在酒馆遇到一个随处可见的酗酒的、丢了工作的低等文官,他的继妻为了全家的食物逼迫他原配的女儿去当娼妓,而他典当了女儿当娼妓换来的钱所买给他再次就职用的衣服,只为了一次醉酒——而你甚至不配责备他,因为你几乎和他一样亏欠家人。你住在破烂棺材一般的出租屋里,连房租都交不起,房东已经去警察局报了案。三天不曾吃点什么的你不得不典当了父亲的遗物手表和妹妹送你的小小戒指,接受着那个靠着典当吸干穷人最后一滴血的老太婆的盘剥——而她自然过着富裕的生活,如同试图性侵你妹妹的禽兽一样。

而你竟然偏偏是个大学生。

你学习法律,懂得最新的思潮,深受尼采的影响。你在书里学到了那么多如何把变得更好的知识,也积极实践着人人都该以为正确的善行帮助别人,却日渐发觉,现实不过是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你所学的法律知识越多,越照见这个世界的罪恶;你懂得的思想越多,越痛苦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你,一个辍学了的、饭都吃不起的、接受母亲和妹妹牺牲供养的废物,在理想与现实的极度分裂中,在痛苦到几乎精神错乱的状况中,仍旧认为你有能力干一番大的事业,有能力改变这个污浊的世界,且应该做些什么。

那么,你选择做什么来获得内心的平衡?

或许你可以放弃挣扎,接受现实。如同那个文官的女儿又或者自己的妹妹一样的自我牺牲之路。这条路上除了成为底层的牺牲品之外,你看不到其它可能;或许你可以努力进取,积极钻营,读书毕业后成为那欺压别人的。而这条路上,虽然有表面的成功,但是你的灵魂其实仍旧是妥协于这罪恶世界的牺牲品;许这个时代的你自以为很清楚该怎么做,因为你并不在那个世界。

而《罪与罚》的主人公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尔尼科夫(简称罗佳)在对证明自己的强烈渴望和对黑暗世界的强烈憎恶之下,选择了另一条路——他杀死了那个做典当生意的老妇人。或者说,是他心中强烈的杀意发泄在了她身上。在把抢来的钱财全部埋葬的罗佳心中,老妇人并不是他未来事业发达的启动资金库(或许最初他想过)而是这个世界黑暗势力的象征,他要杀的是这个杀人世界的杀人者,他要杀的是这个杀人的世界。这条路或许顺着走下去会变成革命,正如罗佳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拿破仑,但是强烈的负罪感却压垮了他。在理智上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用“罪”的形式对抗这个罪恶的世界,但是灵魂却陷入了无边的痛苦。

面对罪恶充斥的世界究竟该怎么做?能否凭借高尚的动机用罪恶的形式来对抗罪恶?这实在是一个艰难的问题。

回答不可以么?杀人是罪,但是粉碎旧世界带来进步的革命就是鲜血写成,且法律本身也判处死刑。

所以回答可以么?那么私刑为何不可?一个存在大量劫富济贫“侠盗”的武侠社会是否是理想国?

我们难以回答,是因为我们不过是人。我们深知自己的劣根性和不足。我们既无法拥有一架上帝的天平,可以把刑罚当做砝码称量出一个绝对公平的世界,也无法拥有一把上帝的宝剑,可以瞬间粉碎旧世界回归伊甸园。事实上,在这个充斥罪恶的世界里,我们不得不提炼出“罪恶”矿石中的暴力、欺骗……铸造一柄双刃剑来对抗罪恶,而为了减少这柄剑的反噬,我们选择了多人或者说国家来执掌它,而这柄双刃剑是否仍旧是罪恶,究竟是可以根据结果或者执剑人的动机来判断,又或是罪终究是罪?而执剑人的动机又能否保证全然是善,如同罗佳在砍下斧头的时候,是否完全没想过谋财?(显然不是)

我们仍旧难以回答,因为我们不过是人。我们只能在超越我们认知、经验的问题上努力探索,但是无法凭借一介人类之身定义整个人类。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的回答,则是将答案从这样宏观的思考拉回到微观的感受。

既然人在时空上的局限决定了人无法通过理论思考解答关于善与恶、罪与罚的终极问题,那么不如从这条死胡同换到另一条人皆所能走的路上——遵循内心的良知。正如哲学家康德所说:“这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是让我感到敬畏的,一是头顶的星空,二是心中的道德准则。”或许很少有人意识到,心中的良知的存在和宇宙星空存在是同样司空见惯的奇迹,我们太过于熟悉它们的存在,以至于很少惊叹它们竟然存在。它们都是人只能探索仰望,而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创造的。那么,我们无法全然明了的星空恢弘的秘密、我们无法完美回答的关于罪恶的终极探寻,其答案或许会不会就在我们所能够认识掌握的良知上呢?毕竟,它们都来自于人类之上。

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塑造罗佳和索菲亚两个人。前者代表的,正是试图通过思想理论找到对抗这个罪恶世界途径的死胡同,后者代表的,则是听从内心的良知,谦卑下来,用牺牲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爱来改变这个罪恶世界的窄路。这似乎颇像圣经中对弥赛亚的记载:他来到这个世界,不是要带领十二营的天使暴力征服世界,建立他的国度,而是借着温柔的服侍、牺牲的爱,征服世界的罪,把罪的国度变成爱与义的国度。索菲亚选择的这条路最初在罗佳看来,只是单纯的毫无意义的牺牲受苦,然而当他终究在头脑里宏大的思考与良心中微小的呼唤的征战中谦卑下来,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不平凡”者之后,他终于在索菲亚的爱中找到了曾经苦寻不得的心灵的平安。

当一块巨石要落在你房子上的时候,该怎么办?用另一块巨石撞碎它固然可以,但是你的房子里便从此多了双份巨石的碎块。消灭巨石的方法,绝不是用巨石去对抗,而该用能够消融它的存在。那么消灭罪呢?是否也同样不该用另一份罪,而该用爱本身?如此,世界上才不会少了一个典当老板娘的躯体,遗留下她欺负弱者的罪,却多了一个杀人犯罗佳,和他同样(在体力上)欺负弱者的罪,这只会减少一具受苦的身体,增加一个罪恶中煎熬的灵魂。消融巨石,科学家或许会知道该用什么,但是能消灭罪的,唯有我们良知里的答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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