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坐在靠背椅上的父亲，抬头看了看壁上的挂钟，起了身，向大门走去。
正要掩上它。一位瘦小个子的年轻人弓着腰把脑袋钻进来。父亲一看是七叔，便让他起进了屋，拉把椅子，说，刚回来？坐吧。
七叔点了头，坐上，探头探脑，说，兄，怎么不见阿嫂，她哪里去了？
父亲心头掠了一丝不快，想：明知故问！你不是专挑这时间来吗？不过，他还是淡淡地说，林下村演戏，跟一帮同伴，她带孩子去了。
七叔“哦”了一声。尔后，脸露歉意地对父亲说，运气真衰，你借给了我三百元钱。我去了深圳，买了二百只电子表（数字式），本想拿回贩卖，大捞一把。不想在中途被查，被作成“投机倒把”的罪证，全被没收了！唉，血本无归。你的那些钱，我现在还不了——但我一定会还！
父亲瞪了瞪他，想：我料到你会如此。想不到，你还是老样子！当时，三百元并不是小数目。这位兄弟一向落拓，父亲虽说是借，实是持扶助之念给他的。想不到几天就光了！
父亲正要发怒。这时，七叔站起身，向饭桌走去，若无其事地掀了掀桌罩。
父亲看着他如干虾的身子，想起他长年孤单，父母早逝，没人照顾的身世，料定他又挨饿了，气马上平了下来，鼻子发酸。问，你还未吃晚饭？
七叔红了脸，点了点头。父亲赶紧端出当晚放在碗橱还剩下三夹红薯的一个饭碗，给了他。
七叔一手接过，便低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父亲看得心疼，说，慢着慢着，别噎着！转着身来叹了口气。
七叔吃了饭就走了。母亲和我们看戏回来，看了放在橱里、原想作为我兄妹仨当“夜宵”的红薯没了，料定是父亲给了七叔。次日清晨起床时，问父亲，鬼七昨天回来了？——母亲一向不喜欢七叔，给了个“鬼七”绰号。
嗯。父亲说。
你给他钱做生意。现在赚了没？
没有。
我早就跟你说，别听他瞎吹！你就不听。像他这人模鬼样，还会做什么生意！你给他的钱，我想，他全花在外面下三滥的女人身上！
别胡说！
还胡说！乡亲们都这样说他。鬼七一直不争气，就是你这个堂兄惯了！整天在赌场混！一点正经活都不干。天天向你要钱，你就给，都打了水漂！什么时候是个了局！
可，父亲想辩，可他什么也说不来。
这家早晚被你这堂弟拖垮！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扭头进了里屋，摔了门，不理父亲。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本来唤母亲一齐去，现在只好自个荷着锄头下田了。
几天后，母亲突然气呼呼地过来问，我放在衣柜里的八十元钱，是不是你拿的？
父亲支支吾吾。
你说啊！
父亲人点了点头。
是不是又给了鬼七！
父亲人老实木讷，不擅言辞。就承认了。说，昨日，七叔说呆在村里终不是办法，想再到外面找找出路，需要点钱。受不了他的磨缠，就给了！
母亲一跺脚，眼泪蹦出来，你这死鬼！还把他当孩子养！也不看看你家底怎样！前次那三百元钱，是卖了两头猪挣得的，你不听我劝告都给了鬼七，连猪崽本都不留！这次，为了买猪崽再养，我特地向我弟借了八十。不想，你又给了鬼七！这家想再过吗？
父亲听得也流了眼泪。说，可是，小七他父母、我叔婶他俩死得早，就这么一个儿子，小七都快三十了，亲都未结成。我作为这一辈之长兄，怎么不管呢！
啧啧，还挺在意这挂的“长”？有个屁用？你怎么不看看阿三、阿五，人家正准备把土屋推倒起砖屋呢！他俩有钱，都是堂兄弟，怎么不管？——嫁给你真是遭穷罪！连猪崽款都是我向娘家借！你羞不羞！母亲气愤地说。
话捅了父亲的痛处。他立刻脸涨着绯红，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时，七叔正在赌场里。不一会儿，有一个村民跑了过去，说，阿七！刚才你哥嫂吵架，你嫂被你哥扇了掌。你嫂气吞农药自杀啊！
七叔大吃一惊，赶紧奔回家。
家里院子围了不少人，许多人议论纷纷，商议叫部车运往镇医院。可村里只有一部手扶拖拉机。机主有事在外，联系不上啊！
七叔拨开人群，进来看了看正在哭泣的我们几个兄妹，又看卧在榻上痛哭的母亲脸色，认为并无多大危险，问父亲，吃了什么药？
父亲一脸疚恨，说，就是你前月从外面带来，叫我代卖的那些老鼠药。
七叔咧开嘴笑了。
都到这样地步，还笑！人们看不过，骂道。
七叔敛了笑容，不好意思地说，那些药是假的！都是我用土块研成的粉末！
什么，是假的！还让我代卖。这样坑蒙乡亲！父亲向七叔怒吼道。
人们看到他竟然不顾自家老婆性命，而去关心这个，“哄”地都笑了。
母亲破涕为笑，说，我这冤家，待别人都比自家好。
七叔脸涨得酱紫，耷拉着脸，趁人不注意，偷偷遛走了。
过了几天，父亲把一沓共有四百的钱塞入母亲手里，说，这是七弟还的。
哪里来的？母亲问。
不知道。
那他呢？
又出走了。
出走了？干什么？
不知道。只听他说，他这次是出去。不混个新模样，绝不回来。父亲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