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半袋玉米的爱情

我很小就知道,二爷爷家的大伯母叫麦子，我还知道麦子伯母是一袋玉米换来的。因为二奶奶一骂大伯母，就是：“麦子，你不过是我们家半袋玉米换来的！”

长大以后，我问奶奶，奶奶告诉我，当年麦子伯母娘家那边糟了灾荒，生活没着落，麦子伯母便跟着父亲一路乞讨到了我们村。麦子父亲看我们这里生活相对好些，就想给麦子找个婆家，孬好能讨个活命就成。大伯父当时已到了成家的年纪，二奶奶家孩子多，没啥积蓄，看麦子虽长的一般，可身强力壮，是个能干活的架子，便贪便宜把人留下了。麦子父亲走时，小气的二奶奶就送了亲家半袋子玉米。

那时，大伯父正跟着修牙的师傅学医，二奶奶捎信让他回家。大伯父回来才知道，娘在家里给他找了个媳妇。大伯父早已有了倾心的女子，怎会娶不认识的女人做妻？二奶奶在家一贯霸道，看儿子违了她的心愿，便来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大伯父孝顺，不忍看着娘折腾，只好同意了婚事。

结婚那天，二奶奶也没请亲戚朋友，把麦子的大辫子卷成个髻，就算结了婚。大伯父对麦子伯母一直不好，直到一次酒后，麦子伯母怀了伯父的骨血，他才算认了命。

麦子伯母很能干，就是脾气特别拗，不会讨人欢喜，脸上也没个笑容，很不讨二奶奶喜欢，二奶奶有事没事就训斥这个半袋玉米价钱的儿媳。大伯父对麦子伯母不好，家里人当着他面欺负麦子伯母，他也不管。这使得二奶奶训斥大儿媳成了习惯，就连麦子伯母的一儿一女，也不待见自己的娘，跟家里人一样，经常挑娘老子的刺儿。

在家里，干活是麦子伯母的，可有口别样的吃食，却没有她的份。那时候，大伯父已经成了乡医院的大夫。二奶奶时常搬出婆婆的架子，骂大儿媳说：“要不是当年我半袋玉米留下你，你怎么能有福气找一个吃公家粮的人！”

大伯父从来不让媳妇去医院找她，他嫌大伯母丑，让人笑话。这一天，二奶奶觉得不舒服，就让麦子伯母用车子推着她去乡医院。那天，给二奶奶看完病，正好乡里的拖拉机要去我们村，司机好心便把二奶奶捎了回去。

大伯父有位同事，刚买了照相机。那时候这东西稀罕，同事好心，便要给他们照一张合影。麦子伯母很高兴，整了整头发，笑眯眯的站在了大伯父边上。大伯父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可不好意思拂了同事好意，便不情愿的阴着脸跟大伯母照了一张合影。此后多年，大伯父再也没有单独跟麦子伯母一起照过相。那张照片，成了两人一生中唯一一张合影，

仗着儿子孝顺，二奶奶在家里时常摆出婆婆的大驾，不是嫌麦子伯母这就是嫌那，总之，一天不骂麦子伯母就浑身不得劲儿。

一天，麦子伯母刚做完饭，还没待清理灶间的草，二奶奶正巧去厨房拿东西，一看儿媳妇没把厨房整理干净，便又破口大骂道：“懒驴就该上磨！半袋玉米换来的，也就值半袋玉米的价钱……”她喋喋不休地骂着，直到把麦子伯母骂哭了，还不停口。麦子伯母实在受不了，流着泪拿上镰刀和包袱走了。

来到野地里，麦子伯母才敢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还不忘割猪草。等哭够了，也割了一大包猪草。麦子伯母红肿着眼睛，背着一大包猪草回到家，二奶奶他们早就吃完饭睡午觉了，厨房里连刷锅水也没有。麦子伯母拿了块干硬的菜饼子，就着咸菜吃完，又拿着镰刀和包袱去干活了。

后来，大伯父在村边盖了新房子，二奶奶依旧住在老院子里，离着儿媳妇远了，骂媳妇的机会也少了。大伯父是个孝子，经常割肉、买鱼改善二奶奶的伙食。每次，他都带着儿女去老娘那里吃，家里只剩麦子伯母一个人。

那时候，大伯父以前相好女人的丈夫死了。大伯每次回来都去相好那里，从不在家里过夜，只是碍于孩子大了，还没离婚。麦子伯母知道这些，可从来不说什么，白天装得没事人一样，只是到了夜里偷偷流泪。

这一年，大伯父去外地学习半年。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给相好写信，开始，那个女人还回信，并且又提出了让伯父离婚的事。那时，伯父已经做了代理副院长，眼看就要转正，这节骨眼上，他不想生出是非，就劝相好再等等。相好很生气，自此再也没给他回信。

学习一结束，大伯父赶回来就去了相好家。那天下着雪，大伯父满心欢喜走进相好家，没成想相好家已经多了个男主人！

那女人告诉他：“以后你别来了！我已经找到愿意娶我的人了！”大伯父心一直在相好这里，想要跟相好破镜重圆，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当下疯了似的出了相好家，就扑进了雪夜里！

麦子伯母知道丈夫要去哪里，担心丈夫知道相好嫁人会发疯，便偷偷跟在他身后。大伯父跑出村子，在野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走，一边疯了似的大喊大叫。麦子伯母不敢走近，只远远跟着。

大伯父折腾累了，一头跌进了雪里，不动了。看丈夫躺在雪里不动，麦子伯母吓坏了，赶紧跑过去，连拖带拽把人扶起来，背在背上，一步一滑往家走去。

路很滑，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雪打在脸上，像刀子挖。麦子伯母走几步，停下喘喘气，直到凌晨才把大伯父背到家。她把丈夫湿透的衣服剥下来，拿两床被子裹上，还觉得不行，又紧紧把他搂进怀里……

大伯父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一睁眼他便看到，那个跟了他十多年的女人，低着头闭着眼靠墙坐着，两臂环着他。他记起自己晚上见相好的事，也记起自己疯狂地在雪地地里奔跑、喊叫，绝望地躺在雪地里求死的一切。难道是这傻女人把自己背回来的？他心里突然觉得很愧疚，不由伸出手轻轻抚摸了女人的脸，却一下愣了。这女人脸火烫烫的，明显是在发烧。伯父赶紧起来，把女人塞进被窝，跑出门去找医生……

从那以后，大伯父对麦子伯母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虽然表面依旧冷冰冰的，可每次回家，都睡在麦子伯母屋里。

有段日子，麦子伯母身体不好，大伯父虽然装着不在意，可每天不论天多晚都回家。

这一天傍晚，大伯父回来，看到大门上锁着锁，就知道老娘那边又改善生活了。进了老娘屋，老娘、闺女、儿子正围在锅台边上吃饺子。他问闺女：“你娘呢？”闺女说：“在家躺着呢！”“在家躺着？她病了吃不下饭，你们包饺子就不知道给她送点去？”他停了下，接着说：“老的想不着也就罢了，你们这俩兔崽子，属狼的么？老娘生病，你们吃独食也吃得下去！”说完，气呼呼地端起一碗饺子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二奶奶一下傻了眼，这么对媳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儿子今天这是吃错啥药了？

从二奶奶院子出来，大伯父就径直去村里的副食店，他买了一些饼干、点心，还有熟食回家。一进门就把东西全放在麦子伯母床边。“起来，想吃啥就吃点啥！”“这是，给我买的？”麦子伯母不相信地看着丈夫问。“嗯，我又不会做饭，这些要不合你胃口，想吃啥，我再去给你买！”大伯夫说。确认东西都是伯父买给她的，麦子伯母抱着那些东西呜呜地哭了。

伯父搓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急慌慌地拿着毛巾给麦子伯母擦泪。这一擦，麦子伯母哭的更厉害，她两手紧紧抓着伯父的手，生怕一松手，这个男人就会跑了。大伯父望着这个半袋玉米换来的女人，眼圈也红了。

这以后，伯父跟闺女和儿子说：“你们娘这辈子不容易，你们要不好好孝顺她，我决饶不了你们！”

伯父退休，儿子顶替他上了班。那时候，二奶奶早已经去世了。老了的大伯父，每次出去都带着麦子伯母。每次两人出们，邻居们就跟他们开玩笑，“大叔，又跟大婶出去遛弯、谈黄昏恋呀！”“这熊孩子，跟大叔没大没小的！”大伯一边搭话，一边温柔地看了看走在身边的麦子伯母。

几年前，麦子伯母病了，肺癌晚期。大伯父知道病情后，大哭了一场，他说：“我欠这个女人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了了！”麦子伯母住院时，大伯父不听儿女劝阻，一直陪伴着老伴，直到麦子伯母去世。

麦子伯母去世后，大伯父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在城里安家的堂哥，好多次要接伯父去住，可他就是不乐意。他说：“还是家里好！你看看你娘种的枣树、石榴树，还有苹果树都长得多好？家里要没个人看着，这树死了怎么办？”堂哥拗不过伯父，只好经常往家跑。有一天，当堂哥回家时，发现伯父已经去世了。

尸检，伯父是突发心梗去世的。让堂哥和堂姐感到意外的是，伯父好像预见了自己的离去，他的怀里抱着他跟老伴儿那张唯一的合影。照片上，伯父耷拉着眼皮，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而麦子伯母却笑成了一朵美丽的桃花，堂哥和堂姐简直呆了，他们还从来没看到，自己的娘，会那么好看。

伯父去世后，他住的院子便荒了。后来，因为没人管理浇灌，院子里的果树都相继死去。再后来，一条公路即将横穿我们村里，伯父的房子正好在路的中间。房子要拆迁，堂哥、堂姐得到一笔不菲的赔偿。

房子拆除前，堂哥在院子里转了一夜。他说：“房子拆了，我娘和我爸就真的没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已经中年的堂哥，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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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民间传奇故事》2017年A版3期，书名：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