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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人咋就那么亲?

 文艺众家 2021-11-10

有文有艺聚

众家

那时候,人咋就那么亲?

闵生裕

几年前,父母进城后为了给上小学的侄子做饭,在九小旁边租住,那两年过年前回老家,他还揽事,给邻居代买盐池羊肉,一文不挣,回来后还在蹩脚的厨房地上帮人家把肉劈开,我一边帮忙累得一身臭汗。他还把从老家带的土豆、沙葱、荞面和自己煮的羊杂碎给楼上楼下的送。父亲坚持义务给那个小区扫院子,平时还给左邻右舍磨刀。那个老单元楼的邻里关系说和睦还不够味,应该叫邻里相亲。

母亲一场大病之后饭也做不了了。我决定接他们到老城我的房子。临走时我把母亲扶上后座,楼上的老太太姜老师闻讯下来送别,坐在车里半天不下来,还眼泪汪汪的。我当时想,母亲才在这里住了两年。我在老房子住了25年,搬家的时候没有想到过给邻居打任何招呼,当然,也没有人关心我又搬到哪去。这就是城市的邻里现状。我的住还是去,和他们没有关系。可能是因为父母保持了农耕社会人与人朴素的交往习惯,为什么农业社会的人亲?朴实纯朴是一方面,但客观上小农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相互依附的生产关系决定了人与人交往的密切程度。因为,那种环境,让你做不到“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南北与东西”。

比之九小一楼的蜗居,我这边房子空间大大,展展堂堂。但是,这边的邻居模式与九小那边不同,不像九小那边的老街坊邻居还相互走动交流。我每次去看他们,父亲和母亲基本上就是睡觉。我说你们也该出去走走,他们说,没意思。出去也没个说话的人。父亲偶尔以到九小的房子里取东西为借口,去和那边的老邻居们聊聊天。过年的时候还去把每家的菜刀都给磨了。后来,母亲的身体有所好转,他们执意要回闵庄,我知道拦不住,他们住在城里没有归属感,过于勉强他们不开心,想回去就回去吧。此前父亲一直没想盖房,一来是自己老了,在哪都能住,二来我一直觉得在农村再建房子实在没必要,最终还是得进城。当确定他们不接纳城市后,在农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像样的安居之所。农民一辈子能盖几次房,这次的房子虽不气派,但也宽敞明亮,父亲很称心。

那天看了我的老师乔文玺先生的一篇散文《串亲戚》,心有戚戚。过去,盐池人串亲戚如果当天回的好像潦草了,真正的走亲戚是要藏(cang去声)好多天。像我父亲这样的人,一生勤劳,他把他的羊群他的庄稼看得很重很重,所以,他很少像别人那样串亲戚。记忆中,我跟父亲出门,能当天回绝不过夜。在我看来,他是不懂得放下。一般来说,有些上了年岁的长者,大概有闲,他们出门没太多牵挂。比如说,他想去哪转的时候或许有借口,比如去看看某个老人。那时候的人不物质,看人空手无妨,象征性的带点礼物也不错,重要的可能是人情。当然最好是有点什么说书、看病的才艺。这样的人所到之处大概更受欢迎。比如六奶奶的堂哥会说书,四奶奶的娘家侄子杨瞎子会拉二胡唱酸曲。

闵庄有个习惯,谁家来的客人要是住的时间久,左邻右舍的得请来吃顿饭。那时候生活条件差,大概一个家里变着花样能招待客人的东西有限。比如正月不怕,家家有的是肉,五六月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是困月,来客人有时可能连只鸡也杀不倒。好在闵庄人有腌肉的习惯。所以,倒也能见上荤腥。有首儿歌这样说:

    砂锅锅,炒豆豆

    从南来个老舅舅

    擀白面,舍不得

    擀黑面,人笑话

    宰公鸡,叫鸣呢

    宰母鸡,下蛋呢

    宰黄狗,看门呢

    宰黑狗,咬人呢

儿歌中的老舅舅绝不是亲舅舅,如果是亲舅舅上门,有啥好吃的尽着往上端,这个磨还用扯?当然,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招待亲戚或许也有许多尴尬,但那份热情要始终如一。说书的舅爷爷来了,我妈总是先让我去给六奶奶家打个招呼,你们家今天别做舅爷爷的饭,让到我们家吃。舅爷爷一吃高兴,便讲得天花乱坠。杨瞎子来了,二奶奶说,说不当活的,一辈啥也看不见,家里也没个女人。叫来让吃点子。

亲戚临走时主家拉拉扯扯地不让走,邻居们也过来送,嘴里说着“哎呀,他姨母,你藏(cang去声)着么,日急慌忙地回去干啥呢,好是麦穗子掉田里了”。亲戚说:“不了不了,出门十几天了,这回可藏(cang去声)美了。”是的,如乔文玺先生说的,刘姥姥那样卑微的远房亲戚到大观园,去了好些日子,好吃好喝好招待,临走时还得到了二十两银子外加一吊钱的援助。至于寻常百姓亲戚间的相互走动,更是不在话下。

能像《红楼梦》里的板儿攀着刘姥姥那样走亲戚去好吃好喝,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在农村,这种待遇大概多归于长孙子和老儿子。乔文玺先生说他六七岁还被大嫂带回自己的娘家,因为他比大侄子仅大两岁。小叔子跟着嫂嫂住娘家,在今天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那个年代人们也不足为怪。虽然是个小屁孩,到嫂子娘家门上,还是受到优待和礼遇。

串亲戚还是要到外家。娘亲舅舅大。农村说女婿、外甥是娇客。妈的娘家显得亲,那里还有妈妈的妈妈的味道。有外奶奶真好,好多外孙子都是经外奶奶拎过,外奶奶疼外孙子的办法多,除了羔羔蛋蛋的亲昵外,更实惠的是给做新衣服做好吃的。没有姥姥的外孙的确少一种依恋。我们邻居家如果要宰个羊,都要先让孩子赶个毛驴车辆把外奶奶搬来,车厢上铺张毛毡,否则路远颠簸,硌着老人。现在想来,这大概相当于软卧。注意,我们用的就是这个字“搬”。多年前我看到一个专家写的戏剧评论,认为剧中台词“搬人”是笔误,说接一个人怎么能用“搬”,搬应该是大规模地集结,如搬救兵。如此看来,这位专家深入生活不够。 

我妈从小没娘,对娘家的牵挂可能不够。有妈的女人,老娘有个头疼脑热,女儿就赶到了,给娘带这好吃的那好吃的。有妈的女人平时受了委屈就想到回娘家给妈嚎上一鼻子。当妈的陪着女儿哭一鼻子,背后里把女婿数落上几句。待女儿回家里,当妈的好生劝说:“回去好好过去,有娃娃呢。男人嘛,都那个求姿势,驴脾气过了就好了。”妈和女儿可以互疼的,这便是她们之间走动来往的基础。我很少有跟着母亲去外爷爷家,也没有跟爷爷奶奶走亲戚的经历,所以,也很少享受到那种作为客人被尊重的礼遇。

从前的农村女人回娘家,一种是高高兴兴,一种是哭哭啼啼。高高兴兴是有好东西要孝敬亲娘老子,哭哭啼啼是在婆婆家受气或被男人打了。对我妈来说,只有前者,我爹对我妈一直很粗暴。我记得我妈被我爹打了之后,唯一的报复方式是蒙头睡觉,不给你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当然,这种罢工是很短暂的。我妈为什么不回娘家?不是娘家没人,是娘家没有倾听她哭诉的人。没有有妈,你去给娘家嫂子哭去,人家可能还一肚子委屈呢。就是娘家有婚丧嫁娶的大事非去不可,多住几天,等回来时我爹不高兴了。我爹平时不会做饭,吃饭是个问题。于是,便很不乐意。我妈一进门他就吼:“日你的妈的,爹们以为你死到泉胜队了”。后来,家里的孩子多,她去了娘家基本不住。因为我妈很少住娘家,所以,我也没机会在姑舅的门上常住。

我只记得有年正月,我和姐姐去跟着来闵庄的表姐去舅舅家,那次,我和姐姐在舅舅家住了大概有十几天。但毕竟是亲戚娃娃,舅舅舅妈对我很好。按说平时,我和小舅走得近,但是,小舅妈是陕北人,锅灶不行。炒的猪肉是白片子。我吃不下去。于是我们天天混在大舅家。一则是大舅妈家的表哥表姐都大了,家里热闹,大舅妈日子过得不错,做饭也讲究。分明感觉到大舅妈家的伙食要比小舅舅家好得多。那次住得头发都长了,农村人说正月里理头死舅舅。舅舅笑说,头长了得理,于是,在驴圈里给我理了个发。

我十岁那年得了个咳嗽病,以我爹当年的判断,大概和华小栓一样,得的是痨病。我爹给我用过好多偏方都没用。有一次,银川大姑妈来闵庄了,大姑妈是父亲的堂姐,是大爷爷的女儿。大姑爹是银川汽车八队的司机,他经常开个老解放来闵庄。那时的司机比干部还牛,所以,大姑父来闵庄,所到之处当然是好招好待。大姑妈到我家时,看我在炕上尻子撅得咳嗽的气上不来,说你看娃娃气足得像个紫蛋蛋。走到银川大医院给娃看看。我爹放了一辈子羊,没去过银川,一听就怯了。说病要看到,但银川他去了东南西方北都摸不着。我大爹当年去云南四川养过蜂,是见过世面的人。我爹让我大爹带我去银川,我们坐着大姑爹的老解放,车上拉了一车羊,上面铺着草,我身上盖着羊皮袄。大概早上从闵庄出发,中午在灵武东门大姑爹朋友家吃了顿饭,然后到永宁雷台送了个人,到银川已是深夜了。

大姑妈家6个子女,大表兄已结婚在新市区住,这么一大家子人还给我和大爹专门腾出一间屋子一张双人床。我和我大爹在银川大姑妈家一住就是半个月。到大医院查了,人家说没事,是气管炎、鼻窦炎。病没怎么看,我倒觉得在银川耍美了。因为啥事没有,我能感觉我大爹住得有点不自在。不是我不识眼色,城里的表哥表姐真的没有烦我这个乡巴佬。直到今天他们见面还说起当年的趣事。临走那天起了个大早,表姐表哥们都还没起床,大姑妈给我们做了臊子揪面,吃完饭还给我口袋里塞了几块钱。

闵庄的出嫁女儿,把娘家的大小人都看得特别重。如今,我每年都要去看望大姑妈,表哥表姐说当年的病娃娃现在出息了。我们老妈的娘家人就是情长。其实,比起当年那份情意,我现在做的算什么。我二奶奶的女儿,我们叫桂花姑。她嫁的不远,离闵庄有二十公里的灵武东湾,有一年她的婆家奶奶去追远纪念,我三爹带着我和二哥赶事,席吃完又住了一天,姑姑专门杀了一只羊,炖了肉剁了饺子。娘家人临走时,姑姑眼泪汪汪,依依不舍,还给我和二哥手里各塞了两块钱。多年后我读到王勃的“无畏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眼前就浮现的就是桂花姑送我们的那个场景。

二十里路,当天不回来,吃完席不回来,还住下吃。在我爹看来,家里事多的,他做不到心上啥 事都要不搁。而三爹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他爱浪、能说会溜。走到哪里沫子稠,话匣子一打开,张天子李霸王的扯个没完。我记得从桂花姑家回的路上,他停了三家,当晚还是没回来,住在了贺庄子他岳父家。

那时家里有客人,吃饭是客人先吃,孩子们不但不上桌,而且可能要尽着客人吃,客人不吃了孩子们才吃。但是,只要作为亲戚,那孩子和大人一样被礼遇。我的姑妈离我家有四十里路,听奶奶说,那时候家里吃黄米糕,爷爷就让她先放羊,自己骑着骡子给女儿送糕。后来,姑妈家的日子过得很好,大家都回忆去姑妈家的美好时光。邻居三弟去了据说吃得撑坏了,半夜里姑妈给焐肚子。我是上初中时一次周末和二哥去姑妈家,虽然是两个学生娃,但是,这是娘家人是贵客。姑爹杀了只羊羔招待我们。那时我们是两周回一次家,还要带干粮,姑妈都要给我们备好,而且走时还给钱。

姑妈常来闵庄子串亲戚,尤其是在秋天,她家园子里丰收的时候,拉一车好吃的。晚上睡到大炕上,姑妈和父母扯她们庄子上的新鲜事。姑爹心灵手巧,尤其会用柳枝和笈笈编筐和其他农用品,走到哪家都给干活,比如编筐、栽扫帚、编挡粪的车圈子等等。有的给教着起个头,有的等筐编好他给收沿子。那里有句儿歌这样唱“老张老张,红柳编筐,笈笈收沿子,打了老张的毛卵子。”我们把姑妈姑爹一闵庄设为节日。虽然,姑妈的妈也是早年去世,但爷爷续弦了,姑妈对这个比她大四岁的妈很尊重。这个娘家她来了当回事的住。

作家档案

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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