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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17)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6

然而,母亲的喜悦,很快就变成了失望。因为父亲是私自出逃,上面有人追来,是要挨打的,而且肯定是重重有“赏”,没有解放军对俘虏的优待可言;这是当时领导干部们惯用的管理手段。不仅如此,还得再次回到铁矿去,想想那实在不能承受之重,比挨打更可怕。

父亲按他们事先的商定,没有给母亲一个准确的去向,就与母亲和哥哥匆匆别过,连夜去了湖北章庄镇一个叫画眉岗的地方,找一位熟识的硝厂老板。老板是邻队的熟人,以前曾经邀请过父亲他们去他那里干活,他需要帮手。就像母亲后来应队上要求,去找父亲时,也想最先就想到了这里一样,父亲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好去。

说是硝厂,其实就是一个手工作坊。俗话说,“粥好吃,饭沃(烫)人,条条蛇都咬人”,硝厂的活也并不轻松,还是挑重担——拆人家老屋的墙砖,挑回去锤烂,蒸煮,滗取。在那个落后的时代,干什么都少不了蛮力,耐力的支持,不同的是,抗得住或是抗不住?

那些土法工业,也实属不易,充满着老辈人的勤奋与智慧。据父亲介绍,他们的大师傅,要先考察人家住户的墙里有无硝可取,没有仪器测定,靠的是自己的舌头。一般硝多的地方是靠近厕所的墙,也顾不得卫生不卫生,都要亲口尝一尝,咸味重的就意味着有硝。和住户老板谈好“盘子”,就可以动工了。拆一块旧砖下来,就原样换一块新砖砌上去,直至旧墙拆完,整齐漂亮,不歪不斜,经屋主验收合格,收下硝厂老板的钱,交易才算成功,再找下家。

其实,即使父亲他们不跑,在铁矿的工作,也干不了几天了,这种劳命伤财,效益极低,又不切实际的炼铁方法,很快就宣告失败了。所有本乡去到那里工作的民工,都重新安排,分别派往王家场和新凼峪水库工地。

父亲总算有了一个可以暂且安顿的地方,和可以勉强承受的工作。只是父亲还不知道,自从自己从工地跑掉以后,队里已经责成母亲找人了。

队干部不相信,母亲不知道父亲的去向,实际却就是如此。父亲并没有向母亲透露什么,这是他们约定的秘密,也是对自己的负责任。熟话说,“知夫莫若妻”,母亲估摸着去寻找,还是有比较准确的判断,甚至都已经找到了画眉岗一带。但是,硝厂又不是真的什么厂,也没有标志性的建筑,那么大的范围,散落的人家,母亲一个人又不能挨家逐户地查,除了毫无目标,队里也不会给工分补助,让母亲一心一意去找,反倒是分配的劳动任务,还必须要按时完成,母亲也需要工分养家,还有吃奶的孩子不能丢下不管,也不能带在身边。几次寻找无果,只好放弃。

茫然无措中,母亲心里压力愈来愈重。更让母亲彷徨的是,自己家的房子也面临拆毁,一家人将要居无定所了。

过年的时候,食堂已经处在难以为继的状态了,上面的政策和态度,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这是大家在大食堂过的唯一一个年,也是哥哥在人间和自己的亲人们一起,过的唯一的一个年。团年饭还是没有要求都在食堂吃,而是都端回家自己吃去了,而母亲他们此刻的“自己家”,即全爹就家。

母亲说,就从食堂端回的一块(片)肉过年。

我惊呼:“一块肉怎么弄?”其实我的言下之意是,一片肉都下不了锅,拿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母亲又说,是集体食堂里做熟了端回家的。那一片肉,奶奶夹给出嫁回家相当于客人的大姑妈,大姑妈奉给爷爷,爷爷放在了母亲碗里,母亲还给爷爷,爷爷再给了奶奶,转了两圈,最后再落进爷爷碗里时,爷爷才肯吃掉。

如此微量,着实制约了我的想象,脑子像钻进了牛角尖,想了一年也想不明白,一头肥猪该要切下多少片肉,一家人怎么只能分到一片?一片肉又是怎么回去的?用一个碗端一片肉?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我又一次找母亲求证,母亲说,“肉是搞(和)菜一起弄(做,后同)的哒,哪地(会)光弄肉七(吃)?”母亲大概没有想到,我连这点想象力也没有吧?

是呀,多么简单、平常的事情,我却硬是想不到,不过就是一碗肉煮的菜里就一块肉罢了。

母亲又说,“有肉弄菜七,比人噶(家)强多了哋。”

并不是过年就有肉吃的,许多食堂根本没有。猪肉也并没有都留着过年吃,而是食堂里已经早就做了肉菜吃过了。当时,母亲把分到自己碗里的一两片肉,都送给了张队长的姐姐,嫁到六队的张婶,她当时正怀着孩子,就想吃肉。后来每次看见母亲,都会念起这份情谊。

过大年,一家人就一片肉,再怎么也叫人难过。好在母亲是个有心人,一直关注着自己家交给队里的鸡,在听到政策规定,收缴充公的东西,都要如数归还给农户的风声,并且有人已经开始行动,拿回了自己的东西时,抓回了自己家还在的四只。

奶奶批评母亲:“捉它搞怂过(做什么)哦?看你讨话说!”

母亲安慰奶奶:“不要紧的姆妈,是有政策了哋”。

母亲相信政策,自己家的房子,不是政策不准拆就没有人敢拆吗?现在政策说要归还,就肯定可以拿回来。

还有一只大公鸡,天天站在食堂边一堵高高的残垣断壁上唱歌,天黑就蹲在上面过夜,母亲看在眼里,计在心上,乘着夜晚去抓。住在食堂里的一位孤寡老人家说:“你别捉了嘿,留给我晓得下时候(公鸡打鸣报时)嘿,过年的时候再来捉嘿”。

母亲听得有趣,以她的为人,毫无疑问不会让老人失望的,也不管会不会丢失,真的等到了大年三十的先一天晚上,才去捉回家杀了。因为按家乡风俗,大年三十是不宜杀生的。这才过了一个不太寒碜的年,减缓了一片肉带来的酸楚。

就这一片肉,还来之非常偶然。亏得有人家“思想不好”,不想让集体抓到自家的猪归公,有意把猪抛在了外面。猪突然没了关管,便乐得自由自在,四处乱逛,任性地去拱地里的红薯吃,也不管是私人的,还是公家的,把自己喂得肥肥的,像头野猪,没人能抓得住它。直到快要过年了,一位社队干部,拿了铳去打,才有了这一片肉吃,算是坏事变好事了。这些,仅仅只是缺吃的一点花絮和序曲而已,真正的饥饿还在后头。

对母亲来说,日子是艰辛的,甚至是浑噩的。晨昏颠倒,没日没夜,一年熬到头,换来的是却是父亲不知去向,一家老小还丢了住房。过去虽说贫穷,总还有个窝,再贫穷那也是家。现在,挤在别人家里,既心中既别扭又生活不便,哪还有家的感觉,母亲不知道,父亲和出路,都在哪里?

娘家,是出嫁女儿的最后一片港湾,当你退无可退,还有人可以依赖。母亲在迷茫中不知所措的时候,也只能想到回娘家寻求帮助。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换个环境,生活应该会有新的起色吧?

令母亲意外而惊喜的是,刚吃完那一片肉的年夜饭,大舅舅就来了,来接母亲和哥哥回娘家。亲人间,就是心有灵犀,真是雪中送炭。但母亲不无顾忌,怕遭到队里的阻拦,特地等到天黑,才偷偷上路。没有电筒的漆黑的三十夜,林中的小道,草掩的田埂,曲曲折折,沟沟坎坎,约十里白天都不好走的毛路,母亲抱着哥哥和一个针线袋,跟在大舅舅后面,一步一步摸索着朝前走。

半途中,母亲感觉被山上的树叉轻轻挂了一下,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丢了东西,等发现针线袋不在了时,已经走出好远了。但母亲顾不得黑和怕,让大舅舅抱着哥哥等,自己一个人又摸着往回找,对母亲来说,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针线袋,不然,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还抱着它。

母亲出嫁,没讲彩礼,装新的衣服也奶奶看着办的,没有人家讲究。过门后,奶奶主动买给母亲一块和大妈过门时有过的,一样品质,在当时算很不错的直贡尼料子。母亲很是宝贝,没舍得缝衣服穿,就一直用针线袋装着。路再黑,再难走,母亲也不能丢了呀。

找到它不是悬念,这个时间,这种路上,基本上不用担心还有别的人来走。就是有,也看不见路上的东西,除非踢到脚上。所以母亲不用为丢掉了心爱的东西而着急,只是行路的艰难和生活境遇引起的复杂的心情,永远都不能忘怀,说着说着,就又一次深深地感慨:“想起咯(那)时候嗄……唉……现在真是享天福!”

在母亲的心中,关于黑夜的那些不堪回首的黑色记忆,过去不少;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

回到娘家,母亲心里总算有了一份慰藉,起码不会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眼光,没有因父亲逃跑带来的压力。

而父亲,和他的那几位工友,都留在了画眉岗过年。老板都回家了,他们不敢回,六个人一起,借老板的锅火,用一条别人弃之不要的狗腿,炖了一锅萝卜白菜,算是年饭。也算是小有惬意,毕竟人在难得的休闲之中。又是年轻的哥们,几个能喝一杯的,饮酒祝愿,父亲不能喝酒,就吃饭相陪。过了今天,就是新的一年,谁不希望,新的一年有新的希望?

可是,父亲他们新年的第一个希望就破灭了。硝厂的工作性质,是机遇性的,没有稳定的工可打。一家的硝取完,老板找不到新的硝源,工作就要告结束。入春,罗老板的硝厂,就处在这样的状况。没有事做,就没有了生活,画眉岗就再也安不住身,藏不住身了。好在父亲误打误撞,没有往远处走,来到外婆家,终于与母亲和哥哥会合团聚了。

由于外婆家离食堂较远,母亲一位寡居的族亲长辈挨得近,且正好有一间富余的偏屋。父母一家三口,便借住了过去。没多日,又因生活不便,搬回了外婆家。外婆家里房屋宽阔,把空荡的碾坊做了隔断,就有了简易的房间,屋前有堰塘,洗用方便。就这样,父亲母亲进入了娘家湖北樱桃社的生活,参加生产劳动和吃食堂饭。

这就是1959年的开始,父亲母亲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那么苦的一年,苦到了无论历史的长河,走过多长多远多久,长河的水有多深多大多激,都除不去它的苦味,就像是埋在心中的一粒苦种。

食堂里粮食紧缺。每天都处在饥饿中,日子比辛苦更加难熬。外公外婆带着吃着长饭的三个男孩。粮食更加不足。一次小舅舅生病了,好多天不吃什么饭,后来能吃了,外婆找他们想多要一点,说孩子以前那么久没有吃饭,现在就算是补偿,多给他一点点也好啊。但是他们不给,一点也不多给。母亲说,多亏了姨妈在婆家的食堂煮饭,偶尔搞点小动作,接济一下。外公也病了,症状是全身浮肿,自然与饥饿脱不了干系。

但是,有权力的地方就有贪利,姨妈那么老实本分的人,也可以接济一下食堂如有克扣贪污,饥饿者就会更加饥饿,我想,父亲他们的饥饿与这也有关系吗?父亲的回答是,上级对粮食的监管还是很认真的,时有领导到食堂检查监督;没有几个人能贪得到,贪得到的要贪很多,也不太容易,自己吃得饱一些还是有的。

比如有一次,队里的食堂会计和炊事员,在大家都吃完饭了以后才一起吃。本来也就是想吃得饱一些,结果会计家属看见了,心生怨气:“你们(过)在吃饭啰,我要吃,我也要吃……”,炊事员说:“没有饭了”。也确实是没有饭了。会计家属撒上娇了:“我要吃,我就要吃,没有饭我也要吃”说着夺过会计手里的的碗就将饭吃了。遭到突然袭击的偷吃,也就这种状况。

湖南家里的大食堂,开春以后,已然不能维持下去了,只好又想新招。像大家庭兄弟伙分家一样,化整为零,大食堂又分成了小食堂。我们队的食堂又回到了最初的劳动食堂地址,桃园岗上的齐家亲属,全爹和伯举大爹他们两家的屋里。那是一个比较热闹的地方,他们平时做有水果生意,本地产的桃子、李子、橘子、柚子、柿子、枣子,还有奇形怪状的怪枣等等,有时也进点货,常有顾客上门。集体要用他们的房子当食堂,他们也是积极配合,腾挪。全爹一家老小,就一起搬到了他们位于文家湾上面的另一处房屋。叔叔当了小食堂的会计。

按照当时的户口政策,流落在外的人,家乡不准下册,别的地方不让上册,就是要求一律各回各家。上级新的指示精神是,干部要好好对老百姓,如果还有人外逃,是要追查领导干部责任的。老百姓流落他乡,不愿回来,领导也是要负责任,做工作的。责任一级一级往下压,队里占着父母的房子,再也不能不还了,也不能任由父亲母亲他们在外生活,不问不管了。先派了大妈去接,大妈虚晃一枪,走到桥口便转回复命,说母亲不愿回家。其实是家里人大概都觉得,父母在娘家的生活要好过家里,当然那也只是家人的一个良好愿望,要是知道了外公外婆家的生活现状,就不会这样想了。

时间到了五六月份,收割麦子的时候,队里再次派了叔叔和一位叫梁成的社队干部,一起去接父母,并告知房屋已经腾出来了,可以直接住回去了。如此,回家便成了父母不二的选择。一同回到这个家的,还有投奔娘家,后来跟别人过了短暂的日子的大姑妈。不久大姑爹也从他们的盐井老家过来,和大姑妈一起,住在了父母家,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这是三个月里的第五次家搬家,一家人终于搬回来了。

可以住回自己家,且父亲不会因过去的逃跑挨打挨批,这都算得上是异常高兴的事情。回到家里,父亲花了大把的功夫,才把当过牛棚的房子,收拾得可以住人。整理床铺时,发现看牛老人们,其中就有那个红先爹,还有两位赵家的大爷,睡过的父母的婚床,顶部的架子被弄断了一根,父亲当即找来木片夹住绑好,至今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而且,在父母心中,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变才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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